那個卑微、彪悍、涼薄的張愛玲

陳思呈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這句話流傳之廣,據說在搜狗拼音中都成為一個詞組了,很多人因此認定了張愛玲的最愛是胡蘭成,因為張愛玲一向孤傲,孤傲的她竟說出如此卑微的話,若非最愛,又「怎麼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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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在這份感情中是否「低到塵埃裡」?世界和人心的豐富,正是在於這些耳熟能詳的句子背後,千折百回的情緒暗線。這些暗線,不止憑靠資料,更有賴於閱讀者對人性的理解深度。在被眾多張迷反復回味、熱烈研究了那麼多年之後,要讀到新的張愛玲,已殊屬不易。

回到這句著名的「低到塵埃裡」來。閆紅在她的新作《你因靈魂被愛:張愛玲傳》中寫到,說出這句話,恰好不是因為張愛玲的卑微,而是因為她的彪悍。因為「真正卑微的人是不會這麼說的,因為太看重對方,不敢逾矩一點點,生怕對方覺得自己賤,敢於這樣恣肆地傳情達意的人,心裡已經吃定對方……」

閆紅認為,張愛玲並不想和胡蘭成白頭偕老,她早已認定「這是一場亂世之戀」,她在《小團圓》裡清楚地說,她想像中,和胡蘭成的未來不過是將來在邊城昏黃的油燈下重逢,而每當胡蘭成跟她談到未來,她就會輕度的窒息。那麼誰才是張愛玲真正的擬想過共同生活的人呢,是桑弧,而同樣的,也是在桑弧面前,張愛玲才體會到真正的卑微,即使她沒有「低到塵埃」裡那樣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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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真正的卑微是無法說出的

張愛玲想和他在一起,甚至於自慚形穢,他們在一起時,總像是一部默劇,看電影出來後發覺他臉色變了就猜想是自己臉上出了油,在報紙上看到他訂婚也不敢多問。是的,桑弧不是大開大合敢愛敢恨的江湖兒女,家族「不容許他娶一個聲名狼藉的女子」,他是一個習慣於失去至愛的孤兒,他沒有執著地要想辦法與最愛的人在一起。

就這樣張愛玲和桑弧失散了,這場愛情遠不如張胡之戀出名,但,閆紅提出,這場愛情比張胡之戀更像「初戀」。閆紅在這本書中說到,張胡之戀是主題先行的,而對桑弧才更像普通女孩那樣的戀愛,只是這時往往又已經遲了。對於這一場被很多人所忽視的戀愛,閆紅寫「心酸的是那種眼睜睜的感覺,沒有背叛,談不上辜負,從一開始就微笑著眼睜睜地看你離開,不做任何挽留。」

張愛玲在眾多解讀中已呈現一定程度的審美飽和。但是優秀的評者,往往能在人手一冊的資料中,讀出比別人更豐富和更深入的東西。比如前面提到的張愛玲的卑微和彪悍。而我個人難忘的,則是閆紅對張愛玲那種著名的「涼薄」的解讀。

張愛玲晚年時,曾收到過弟弟的一封信,說他找了一個對像,因為沒有房子,所以不想結婚,雖然對像並不介意,但他總覺得不太好。這封信,頗有向姐姐求助的意思。但是張愛玲在回信中說到沒法幫他。至於張愛玲晚年的經濟情況,簡單說來,她當時存款可以在上海的中心地帶買十幾套兩居室。所以她的不肯幫忙,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對這個事情困惑已久,在閆紅的《你因靈魂被愛》一書中,我很關注關於弟弟的這一篇。在這一篇中,簡直像在補刀,閆紅還提到她前年拜訪宋以朗先生時,宋先生提到,張愛玲有次拿著弟弟的信出門,還沒有看就遺忘在椅子上,她心裡想,也好,這下不用看了。

雖然張迷們不憚於他們的偶像有「涼薄」的名聲,知道張愛玲有更好的東西,涼薄也好,冷酷也罷,還有,愛錢,自私,一身俗骨,都無損於她的真正光彩之一絲一毫。但閆紅是決不可能用「涼薄」這樣單一而平面的詞彙來總結這些事件的,她不可能重復一個眾口一詞的結論。書中,對弟弟張子靜細說從頭。命運讓這個天才的弟弟有了與姐姐截然不同的個性,從頭看來只是心驚。因為,只有置身另一個時空,由一個局外人來看,才看得到原來命運在哪裡設下伏筆,同樣,張愛玲對弟弟的撇清,也有伏筆——她與母親姑姑打交道的經驗告訴她:不要扮演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形像,何必離得那麼近,讓彼此都窮形盡相。

這,是張愛玲的涼薄的起因,但還不是最根本的問題。最根本的原因大概是張愛玲對於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的敏感,如閆紅所寫:「她們把自身的清潔,看得比感情更重,因為感情裡會有他人的氣味,有一點點的污穢感,當她們發現那粘嘰嘰濕乎乎的霧數可能打這裡上身,馬上就換上凜然的表情,步步為營地,避開了。」

去發現這一點,需要一個對距離感同樣高度敏感的人。而這,也直逼人生某個沉重的真相:我們大多數都是普通人而非天才,都像張子靜一樣,憑借一點人與人之間那點溫暖在活,如若看透了那點溫暖原是那麼千瘡百孔,如若視線在這千瘡百孔中牽纏不去,如何才能不灰心?

但這本書不但給出了對張愛玲的「涼薄」的懂得,也給出了對張愛玲的「熱烈」的懂得。涼薄和熱烈,這兩組看來截然相反的詞,組成了一個全新的張愛玲,比如說,她對母親的感情。

對,她確實曾與母親有極深的恩怨,以至於她心心念念地要把母親給她的錢都還清,不憚於在胡蘭成那裡集資,但是這種隔閡和恩怨,正是因為她天性裡的熱烈,因為她曾經高看了自己的母親——「她因此高估了母親對自己的傷害,黃素瓊一個也許隨意的舉動,都被她讀出深刻的惡意,假如她能明了她母親不過是個普通人,不可能處處完美,做事也欠思量,是否,就能更早的時候,多一分釋然與原諒?」

所以閆紅說道,作為資深張迷,她對張愛玲最不贊成的,就是她對於感情的完美主義,甚至於她近乎尖刻地批評,這種完美主義,正是張愛玲本人最為反對的文藝腔。

這種解讀我認為是慈悲的。張愛玲自己有語在先,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但其實懂得有多麼難,因為懂得的程度千差萬異,能懂得多深,卻是很考驗評者的事情。有一些張迷對於偶像是不容置疑的,那種不假思索的袒護,其實全是誤會,恐怕張愛玲泉下也要齒冷:我何至於要你來替我說話了?

每一篇評論性文字,都是借他人團扇,說自己秋涼。說的是張愛玲那些舊事,在事件的草蛇灰線伏脈千裡中,尋根究底,如果沒有拿出自己的心去和故紙堆裡的文字兩相映照,就不可能讀得出比其它評論者更復雜的滋味。焉不知,為著深一腳淺一腳的人生,為那些在當其時難以說出的憋屈,評者流的是自己的淚水。

我把這本書中的所有解讀,視為一個同樣敏感的女子心底的秘密。她讀到了張愛玲千瘡百孔和華麗,之後,她仍愛她,她更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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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因靈魂被愛:張愛玲傳》

作者:閆紅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副標題:張愛玲傳
出版年:2014-10-22
頁數:336
裝幀:平裝
ISBN:97875404685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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