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中年男女偷情的故事，轟動日本社會，也震盪了兩岸四地，這是《失樂園》1997年在日本出版後所產生的強大衝擊波。今天，這本書的作家渡邊淳一走了，又受到廣泛的關注。值得注意的是，他是4月30日去世的，但傳出死訊卻是在幾天之後，這與前些日子去世的大作家馬奎斯相比，似乎有一點「冷遇」的淒楚。在我看來，這倒是與他的文學「江湖地位」很相稱。他不會在乎甚麼「哀榮」的，正如他從來不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一樣，他一生最執着的探求是︰男人與女人，情愛與死亡。他的作品能夠觸動那麼多讀者的心，就在於他寫出了人們內心深處最隱密的「情」與「慾」。這本書一出版，「失樂園」一詞在日本成了「婚外情」的代名詞，也成了當年的日本流行語，甚至搶了英國詩人彌爾頓﹙John Milton﹚的「專利」，後者以後要從讀者中搶回「名號」會添不少麻煩，起碼得費一番唇舌。
渡邊不是一個偉大的文豪，但絕對是一個有深刻生命體驗又真誠的作家，他專注於「情愛」的主題，因而被譽為「情愛文學大家」，他曾經說過︰「作為作家，我要寫的是在當中生活而受到壓抑或者是不願意受壓抑的那些人爆發出來的情感，我所描寫的主題是這些。我想每個人都有可能在這種社會的壓抑下有自己的苦惱。但是我要寫的是不願意受壓抑而願意燃燒自己非常美麗的火焰這樣的主人公，這是我的主題。」他的一生都在戀愛，但不是為了寫作而戀愛，而是愛過之後才有小說，所以，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有他自己的影子，那些主人公都跟他很相像。正如他自己所言︰「作家的職責就是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坦率地表達出來，遮遮掩掩是寫不出好小說的。不勇敢地表達出自己的好惡，別人就不會花時間看你的東西，更不會產生共鳴。」
不倫之戀詮釋愛的極致
渡邊一生發表過130多部作品，但以《失樂園》最具影響也最受爭議。故事講述美女書法家松原凜子與出版社主編久木祥一郎的不倫之戀，主人公形象來自於1936年的「阿部定事件」。端莊賢慧的凜子是醫生松原晴彥的妻子，這位醫生生性木訥，是個工作狂，對妻子相當冷漠。在婚姻中得不到慰藉的凜子和50多歲的上班族久木在社交場合邂逅，兩人難以抵擋情感的誘惑而陷入婚外戀。一個事業不得意，一個情感空虛，一當他們享受到肉體的歡愉，便無法自拔，不斷在外面幽會。松原得知凜子的婚外情後，以不離婚來報復。久木則因為一封匿名信被降職而選擇辭職。兩個偷食「禁果」的男女被逐出樂園，終爲了追求「愛的極致」而選擇徇情，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在達到快樂顛峰一刻結束生命。用一句俗語來說，是「快樂到死」。這是一個令人盪氣迴腸的結局，可以說將「愛與死」的主題表現得淋漓盡致。
但是，這個驚世駭俗的故事，卻不是為滿足感官刺激而炮製的低俗之作，它表達的是一種愛到極致的境界，蘊涵的是一個深刻的主旨︰愛能夠衝破一切，死亡只是意味肉體的消失，精神上的愛卻可以超越生死、達到極樂之境。
渡邊在《失落園》中所描述的不倫之戀，不是簡單的情慾投射，而是建基於深刻的社會觀察，探討的是一個嚴肅的主題，那是對日本社會兩性禁忌與壓抑的反思。他曾經指出，傳統上的「愛與死」，是由於日本社會對越軌之愛的嚴格戒律而產生；而《失落園》裡的愛與死，純粹是因為愛到了極致而生。一邊是性愛的強度，一邊是罪惡感。所以，希望人們讀《失落園》時，心靈能感覺到「恐怖」。
這本書之能以能夠產生那麼強烈的社會反響，就在於它觸動了每一個讀者的心弦，內心深處的夢魘，那是一個集體的困惑。當時，日本的經濟正處在旺盛期，很多人享受着豐富的物質生活，內心卻存在着失落感，很多中年夫妻陷入一種人生困境，他們表面上有完滿的婚姻生活，內心卻缺乏愛情，充滿了困惑與糾葛。許多人在維持原有家庭的前提下，為了享受快樂而出軌。渡邊觀察到在安定、富足的生活背後，人們缺少一種能讓人如醉如癡、全身心投入的愛，人生沒有真正地燃燒起來，而是陷入一種感情困境之中。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渡邊創作出《失樂園》。當時他已經將近六十歲，對中年人複雜的情愛苦楚、婚姻危機，有着深刻的切身體會，所以能夠從人性的角度加以觀察，並設身處地作出深邃的表逹， 做到「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最終，他通過作品給讀者提供了一個思考的契機：通過書中男女性愛的描寫，結合自身對愛的理解，去感知如何達到身體與心靈的融合。作為一個小說家，渡邊有一個明確的意識，那就是通過作品把大千世界各種各樣複雜人性的真相呈現給讀者，讓大家從中找到自己的活法，更好地豐富自己的人生。他在乎的是怎樣通過文學作品，闡釋出人性的本來面目。他毫不諱言︰我的作品是寫給中年或者是中老年，那些受理性壓抑但有過痛苦程度之純愛的人看的。正是出於這種自覺，他的《失落園》給人們帶來一種心靈的撫慰。
死亡是愛的永恆主題
渡邊很年輕的時候就經歷過死亡衝擊，在他17歲時，初戀女友加清純子自殺，讓他深切地意識到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不可抗拒；後來在當醫生的時候又看到很多生與死的事情，從中體會到人生的快樂和悲哀。他當了十年的醫生，這段經歷對其往後的創作最大的影響是，體會到人生存在的價值，並促使他不斷去研究和創作關於人的作品。他說：「我在醫院看到的死並不浪漫，從死的那刻起，人的肉體就開始腐化，一切變得蕩然無存。正因為生命的終點如此殘忍，所以，有生之年，人們才會積聚所有能量，不顧一切，瘋狂去愛。」他的作品中有很多是表逹愛的深度、愛的恐懼、愛的無奈等等。對此，他這樣解釋︰因為死亡是愛的永恆主題。
他赤裸裸地描寫性愛場面，但不是誨淫侮盜，也不是為誘惑讀者而渲染，相反是為了讓讀者感受到性愛的恐怖、可怕，因為它甚至能讓人產生死的願望，可謂「色字頭上一把刀」。《失樂園》中的性愛包含了兩個層面，一個是歡愉感，一個是罪惡感，這兩種感受都是非常極致的，而且都埋藏在人體的深層。在他看來，男女陷入到這種性愛中就必須要面對和正視這兩種東西。
那些從作品中看到悲觀情緒的解讀，實在是對作品的一大誤解，作者探求的是一種精神之愛的升華，這才是他創作「情色小說」的基本出發點。渡邊關注的始終是人的本能慾望和願望，以及潛在的非倫理慾念，他用文字來表現和探究人世間美豔的情慾、男女之間情愛的玄妙與魅力。正所謂詩總是在邏輯之外，情感也一樣，是理性所無法駕馭的。
渡邊手中的筆就是他的「手術刀」，他所解剖的是人內心深處最幽微的情感。在他看來，愛情是非常凝重的話題，它永遠會銘刻在人的心靈當中，不會泯滅。他認為政治小說、科學小說、經濟小說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但是愛情小說永遠不會消失。愛情沒有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標準，它靠每個人自己去創造，自己去發現，同時也從中發現自己。所以，他說在人的學問裡，愛情只能由自己從零開始去體驗。他認為醫學是一種從肉體上對人進行探求的科學，更多的是從理論上去探求人到底是甚麼樣的結構，但是，關於人的很多問題很難在理論上完全解決，甚至無法解決，只能把它轉到情感或者精神上，那可能就是文學。這是愛情的奇妙之處，也是文學的魅力所在。
渡邊一生戀愛不息，而他的創作也意在寫出充滿激情的性和愛。他認為夫婦之間是沒有這種激情的，婚姻埋葬激情、消磨激情。而他的小說正正為讀者彌補了這種缺失，激發出愛的激情。這就是其「情色」美學追求的價值所在。他相信，情愛小說較之於政治小說、科學小說等更具普遍意義，不會隨時代變遷而風化，而且男女之愛是跨越國界和時間的永恆話題。他寫的是痛苦的愛、充滿激情的愛，而不是膚淺的浪漫故事，不痛不癢的戀愛「物語」，他只想告訴讀者甚麼是愛，甚麼是男女性愛的交流，兩性之間如何達到身心融合，他要告訴讀者「愛與死」的真相，讓人們對愛、對生命有一個全面的思考。這就是他一以貫之的寫作態度和追求，他只求通過作品表達自己的價值觀，而別人怎樣評價、如何評說，他根本不會在乎。
如今，他魂歸樂園，留給人們的是沒有極限的情色體驗和愛與死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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