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美國人並未想到,美國連續劇的最大市場在中國。中國觀眾可以在視頻網站上同步欣賞。這是「世界是平的」佐證,也是「娛樂至死」的最新版本。 「觀看美劇」和「如何觀看美劇」以及「如何觀看觀看美劇」折射著中國人的某些心態和某些狀態。
美劇表徵了一種慾望:慾望才是21世紀的長篇小說。 「人永遠想看見自己,又想知道別的窗戶裡男男女女在幹什麼。」美劇既是慾望發生學的載體,也是文化、心理與國民性的劇烈聚集——當然,這一切以娛樂的名義消解和展演。
也許美國人並未想到,他們製作的連續劇的最大市場在中國。當一部「美劇」在太平洋彼岸播出時,它的中國觀眾可以在視頻網站上近乎同步地欣賞到這一劇情。從某種意義而言,這是「世界是平的」佐證,也是「娛樂至死」的最新版本。但顯然從更意味深長的角度而言,「觀看美劇」和「如何觀看美劇」以及「如何觀看觀看美劇」折射著中國人的某些心態和某些狀態,尤其是,活在空間軸上的中國人與活在時間軸上的中國人,並不是同一個人。當我們擁有某些崛起的意識時,那種歷史上的悲哀感又淡淡地泛起。
在社會屬性、歷史屬性和文化屬性中,每個人會自然地選擇歸類。但是當這三者合一時,「美劇及其觀看」就不再是一個停留於情節與故事的話題,它可以在文化、語境、家國之中展開,同時,唯一沒辦法迴避的是「此在的難堪」。
美劇的淵源大約可以追溯到二戰前後,當時叫肥皂劇。 《露露姑姑》很有名:就一家庭主婦,伴隨兩三代美國人長大,真是「為人民服務」。
《新周刊》:你曾經說「美劇是21世紀的長篇小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個觀點?
陳丹青:我們這代人從小讀長篇:雨果、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年代沒娛樂,抱個長篇啃著,可以活一陣。小時候不懂,《戰爭與和平》一會兒在彼得堡,一會兒在拿破崙前線,很刺激、很難忘。長大復讀,明白長篇小說好比長途跋涉,幾組人物、幾條線索,交叉敘述到最後,聚散生死,你借小說活了一回。現在我還覺得托爾斯泰那些人物好比我家三外公或表姊妹,熟極了。
1982年剛到美國,頭一回發現世界上有連續劇。親戚告訴我,從孩子上小學到進大學,還沒播完。小說書、電視機,媒介完全不同,當時哪想到對應長篇小說。 1990年母親移民紐約,看不懂美國電視,也不要看,我就從唐人街租大陸錄像帶陪媽媽看,一看,完蛋了,停不下來。先是《渴望》,接著是《編輯部的故事》、《愛你沒商量》、《過把癮》、宋丹丹演的《好男好女》……十年間看了大約3000集,一直看到回國定居。
但在紐約不看美劇:我的英文沒好到能聽懂俚語,也沒興趣——那是美國人的家務事。真的,多數是家庭劇:一對傻逼夫妻,兩個胡鬧的小孩,層出不窮地逗趣,永遠在客廳沙發周圍,朋友進來、冤家進來、警察罪犯進來,一陣陣哄堂大笑據說是配音的。後來英達引進情境喜劇《我愛我家》,非常非常好,因為是「我家」的破事兒,全能懂。
我們現在看的美劇,當時還沒大量製作。只記得兩個,一是美俄合拍的《彼得大帝》,一是美歐幾國合拍的《馬可·波羅》,有了現在美劇的規模和美學,當電影那麼拍。
美劇的淵源大約可以追溯到二戰前後的黑白連續劇,當時叫肥皂劇。 《露露姑姑》很有名:就一家庭主婦,伴隨兩三代美國人長大,真是「為人民服務」啊。上世紀80年代那個演員死了,我在電視上看過片段回顧,圍個圍裙,燙個頭髮,等於眾人的姑姑,造型是四五十年代美國畫報那種。抗戰後美軍進入上海,市民都看美國畫報,「文革」抄家,家家戶戶避嫌,扔到垃圾箱,給我看見了,記住了。
《新周刊》:我在思考,斯皮爾伯格為什麼會從電影退到電視劇?
陳丹青:這要回到剛才你的問題:我什麼時候開始看美劇。我是2001年以後開始看。那一年,瞧著兩座樓塌下來,我發現心裡在乎這座城。我每年回紐約看媽媽,春秋兩季。 2001年吧,發現地鐵和公交車的大幅廣告上——有美術館大展,也有影視——全是Sex and the City(《慾望都市》),寫明幾月幾號哪個頻道幾時開播。回北京後,沒想到進口了,字幕全配好了。年輕人給了碟片,夜裡沒事,塞進去看看吧,一看,完了,就跟當年看《渴望》,下不來了。第一季看完等第二季。這時,我不是重新愛上紐約,而是重新了解紐約,就像看王朔的連續劇,重新了解中國——我在北京發現:原來美國是這樣的。
真的,你以為你是某國人,你待在某地,你就了解嗎,未必。看書,看連續劇,當然,加上你的所謂「生活」,你才可能了解。
《新周刊》:《老友記》呢?
陳丹青:沒看過。我看的美劇很少。第二個是《絕望主婦》。那是七八十年代肥皂劇的變種,敘述美學則和電影拉近,成了很長很長的電影——我熟悉,能分享。費城、波士頓、康州,好多這類小鎮,一流社區,日久乏味,左鄰右舍就這點事,家家女人變著法兒對付無聊。性、陰謀、嫉妒、愛、友誼、代溝……所有故事固然被誇張了,可是內在的真實,太對了,我想起富有小鎮的白人,現在明白他們了。
2009年看《廣告狂人》,忽然想到:連續劇豈不是長篇小說!此前沒這一念。我沒想到美劇主題會這麼嚴肅、深沉、細膩,這麼「現實主義」。人的種種難言之隱,辦公室的無數日常——就一家公司啊!寫到這麼深,這麼複雜,這麼可信!不斷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60年代感弄得多自然:忽然肯尼迪遇刺,忽然夢露自殺了,但不渲染,嵌在日常節奏裡,主角的一切照舊行進——60年代我在上小學,隔三差五上街遊行,大叫「打倒美帝國主義!」,哪知道同時期的美國人這麼活著,僱員,老闆,合同,電話,離婚,通姦……
《廣告狂人》的心理深度處處讓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你去讀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一上來就是公司同仁,就是人的冷漠與脆弱。 《廣告狂人》的規模感、複雜感,那種從容的敘述、那種人際關係的穿插變化,多舒服,各種微妙的銜接,全是戲,主線、副線、伏筆、層次、對話、隱喻,還有深刻的絕望與同情——這不就是長篇小說嘛!
好的影視會有文學的質地和語氣,好的小說,有視覺,有畫面。我幾次引述福樓拜誇托爾斯泰的長篇:「畫家、畫家,一流的畫家!」他真懂啊。文學傳統富厚的國家,電影會好。
我不知道《廣告狂人》怎麼編的,有文學原著呢還是專為電視劇現寫?我不了解美劇怎樣誕生,就像傻子一樣看,同時重新想文學問題。木心渴望寫長篇,但他不是寫長篇的人,魯迅也不是,精通漢語的人不會往長了寫,但安憶會,王朔、莫言會。歐洲語言(還有我們的所謂「白話文」)適合長度,俄國人個個擅寫長篇,唯普希金短篇厲害,他懂簡練,是俄語的開山者——美國人的長篇也很厲害!
我相信,小說家群誕生了今天的劇作家,他們開始寫美劇。沒有豐厚悠久的小說傳統、現實主義傳統,目前的美劇不會存在。
《新周刊》:這牽涉到小說傳統的問題。
陳丹青:小說傳統一開始並不是「文學」,而是市場傳統,它跟本雅明說的「講故事傳統」沒那麼割裂。我很重視這句話:「小說誕生的那天,孤獨的人誕生了。」(編者註:本雅明《講故事的人》原文為:「小說誕生於孤獨的人」。)所有人躲在角落獨自看小說。什麼意思呢?就是,資本主義和個人主義時代,互為因果,同時開始了。
19世紀前,所謂「現實主義」概念,繪畫沒有,文學也沒有。法國是到庫爾貝那裡自稱現實主義,巴爾扎克的所謂「現實主義」,我疑心是俄國人追加的。俄羅斯文學上來就標榜現實主義,照中國的解釋——這種解釋也來自舊俄和蘇聯——反映生活,人物真實,故事可信,加起來,表現「時代」、「歷史」云云。
18世紀法國人英國人弄出現代小說,19世紀是長篇小說黃金時代。橫槓子插進來俄羅斯小說:從果戈里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歐洲人傻眼了。我有一本書是歐洲文學家談托爾斯泰,能想到的20世紀上半期重要作家,普魯斯特、托馬斯·曼,都佩服他。那種佩服,恐怕是針對規模和分量,俄國人厚重,西歐人巧,自嘆不如。
《新周刊》:就是所謂史詩。
陳丹青:不完全是史詩。史詩是指《戰爭與和平》。 《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結構太嚴整了。當時這些小說非常「現代」,不光指內容,包括對小說的全新處理。中篇《哈澤·穆拉特》、《克萊採奏鳴曲》,都牛逼。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另外一種心理描寫。他對20世紀的影響比托爾斯泰更甚。綜合起來,我們叫做「現實主義傳統」。
加上巴爾扎克、福樓拜,福克納也該算吧——我們對美國其實不了解,亂講人家淺薄,其實我們才淺薄啦。美國的小說傳統、短篇傳統,非常過硬——美劇背後有強大的小說傳統。為什麼?美國沒有帝王貴族,沒有歷史,除了城里人,中部、西部、南部,建國前後、南北戰爭,經濟蕭條,民權運動……這個國家的文藝全是「人民」的故事。好比《推銷員之死》,他們有很結實的描寫底層和小人物的傳統,他們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不是俄羅斯那種——是標準資本主義社會的、美國式的。上百年來,美國有很棒的寫手,包括黑人,寫得好極了:寫犯罪、墮落、貪婪和瘋狂,寫女孩男孩的苦惱和罪孽,不比歐洲差,不比俄羅斯差。
以我有限接觸的美國劇本人、小說人,他們對俄羅斯小說太熟悉了,就像日本人熟讀《三國演義》一樣。當然,他們也熟悉英法傳統。狄更斯的傳統當時跟馬克·吐溫平行,馬克·吐溫給出了偉大的美國敘述。
你到紐約東村去跟文藝人談,整個歐洲和俄羅斯傳統跟他們不隔的,談家常一樣。中學大學都教授希臘到19世紀的文學。我女兒的選修課居然是但丁的《神曲》,老教授一講維吉爾在天堂門口止步,就熬不住大哭。美國人對二戰前後跑來避難的歐洲文人,熟得像一家人。十月革命後、二戰後,歐洲部分文脈流到美國來。
《新周刊》:像納博科夫這樣的流亡者很多。
陳丹青:納博科夫太有名,我說的是另一路,譬如以賽亞·辛格。他二戰前流亡過來,住在紐約邊上的科尼島。他只對故事感興趣,他說,小說沒故事,別來扯文學。這是對20世紀實驗文學的「異見」,對美國敘事傳統很重要,直通今天的美劇。要知道,太多美國作家背景是異國的,俄羅斯、德國、英國、以色列……沒有純種美國文學,是這些人共同編織了文學的美國。
談好萊塢,談美劇,我們不會想到背後有強大的文學傳統。二戰以來,法國小說漸漸沒落了,俄羅斯小說也漸漸沒落,不再有19世紀的驕傲。英國小說似乎還厲害——我最喜歡的英國片是《長日將盡》,劇本是日裔英國人寫的,導演傑姆斯·艾弗瑞專門拍貴族題材,他是個加州美國人。英國的厲害,是莎士比亞傳統墊底,狄更斯、哈代等殿後,20世紀的英國戲劇和文學,脈絡不斷。
法國弱了,認了。文學小角色當然有,大蟲沒了。意大利戰後的現代小說好得不得了,跟新現實主義電影彼此繁榮,眼下也有點沒落了——但美國幾乎沒有沒落,因為文化產業厲害。我不了解當代美國小說,讀過70年代前的短篇,還有一組根據短篇改編的電影,太厲害了,托爾斯泰讀了會傻掉,會驚異他的影響在美國是這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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