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中」到目前的局面,可能是各方都不樂於看到、也沒有料到的。雖然之前「佔中」三子、學聯和香港泛民已就這場運動做了很多規劃和沙盤推演,但現實永遠比想像複雜和精彩,一個小小的意外就可以打亂原先部署好的一切。港府和北京中央政府雖然為「佔中」準備了各種預案,但演變成目前這個樣子,也是始料未及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北京方面和「佔中」方面都誤判了對方。
從北京來看,它以為香港市民重實利,不會為了「民主」這種虛的東西持久抗爭,再加上香港回歸十幾年了,陸港兩地聯繫日益密切,一旦全國人大作出關於香港普選的決定,也只會有部分市民和學生抗爭一下。因此,北京方面是完全按照內地的思維模式來看待「佔中」和香港市民的,把香港當作一個和內地城市來處理。沒有認識到,香港與內地截然不同,是在完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發展起來的,是由英國文化塑造出的一個異類。英國對香港150多年的殖民統治,在把香港從一個小漁村發展成為大都市時,也徹底地改造這個城市和它的市民,香港擁有比內地多得多的自由、法治和公民文化。尤其是後者,是內地絕大多數民眾所欠缺的。
但香港人雖重實利,卻絲毫不影響他們對公共事務、公德和公益的關注與積極參與。比如,每年6月初在維多利亞公園對天安門事件的紀念活動,在香港是一件大事,但在內地,則只有很少人關心。這當然與內地過去殘酷的政治運動和無情打壓有關,它使得民眾只關心自己的私事,若與己無關,則只作看客,甚至即使與己有關,也希望別人出頭,自己最多成為一個跟隨者。但多數香港市民不是這樣,他們沒有內地殘酷的政治環境下的生存經驗,也不會體會到內地人對於政治萎靡的精神狀態。他們的公共情懷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自然滋生的,他們從小就被教育要成為社會公民,關心公共事務和社會福祉,參與公共生活,遇見不平要抗爭,這種成熟的公民文化是內地沒有的。
然而北京對此沒有很好的認知,以為兩地雖然制度不同,但有著相同的文化血脈,遂用管制內地人的那套手段和辦法來看待香港人。
北京對香港的另一誤判,是用施捨的方式來對待香港人對民主的追求。白皮書所說的中央給予香港多少自治權,香港就有多少自治權,這話並沒有錯。但這並不等於中央就應該用一種施捨的姿態來給予香港權力。在
中央已授予香港高度自治權的情況下,當香港人有能力實行民主時,北京理應加以鼓勵,而不是設置障礙。在這裡,不能用英國殖民統治時期沒有給予香港民主做擋箭牌。港英政府沒有給香港人民主權利,當然是不對的,北京收回香港,理應對這種做法予以糾正,而不是錯上加錯。
再說,如果總是以過去的標準來要求現在,社會就不會有進步了。香港也不是一回歸就提出普選行政長官的要求,而是在回歸15年後才有了這種行動。從香港市民的角度來看,民主意味著一種實實在在的政治權利,它是內生的,而不是靠誰賦予的。所以他們認為,這是一個自然的要求和過程,並非強北京所難。但北京出於家長心態,強調民主只能由中央賦予,不能索取,否則就犯忌。兩種不同的政治文化對民主的理解有差異,導致事態越發不可收拾。
北京對香港的第三個誤判,是把香港描述成國外反華勢力推行顏色革命、顛覆內地制度的基地。在北京看來,國外反華勢力總是「亡我之心不死」,總要找各種茬和中國過意不去。北京對內地嚴防死守,但擔心反華勢力通過開放的香港滲透到內地,「禍港亂中」。
這種自己鼓譟起來的反華思維,實際上是一直沒有徹底消失的階級鬥爭的翻版。在這種鬥爭哲學看來,凡不合我意的要求,哪怕在旁人看來十分正常和正當,也可定是受到了旁人幕後指使,懷有不可告人之目的。尤其前些年香港50萬人大遊行迫使《23條》立法擱置後,北京更懷疑香港民主派事事與北京過不去,現在的「佔中」則進一步坐實了香港反對派同國外反華勢力相勾結的看法。既如此,怎麼能放開普選,萬一香港市民真選出一個反共反中的特首,那香港還是中國的香港嗎?所以,北京對香港反對派的不放心,實質是對香港市民的不放心,對香港市民的不放心。
不過,北京固然低估了香港的公民文化,輕視「佔中」運動所體現的公民抗命決心,但誤判並非僅北京一方。 「佔中」發起者、參與者以及泛民來說,也對北京存在誤判。
誤判之一,是沒有認識北京政權的本質,從一開始就低估了北京的決心,以為在持續的公民抗命下,北京會讓步甚至會屈服。
誤判之二,是香港「佔中」者和泛民沒有從北京的立場去看待香港普選問題,把香港普選僅看成香港事務。在北京看來,香港普選決非香港一地之事,而是國家大事,需要從香港和內地的關係來統籌考量。北京擔心,一旦允許香港普選,可能會刺激內地興起一波爭民權的社會運動。內地人會從香港市民的抗爭中看到,只要抗爭時間足夠長、規模足夠大,中央就會妥協。何況,在「阿拉伯之春」時,內地確也出現過短暫的「茉莉花行動」予以響應。這都會讓北京警惕香港「佔中」帶給內地的蝴蝶效應。人大否決香港民主派提出的普選方案,恰是出於這點考慮。
誤判之三,是「佔中」者和民主派沒有認識到,北京把對特首的任命權看作是一項體現國家主權的事情,而非僅僅像前者認為的那樣,是屬於香港內部事務的單純治權問題。從北京看來,中央政府對香港管得很少,能夠體現主權的所謂外交和國防對香港而言基本處於休眠狀態,派不上用場。而根據基本法規定,立法權和終審權都不在北京,北京能夠施加影響的,就是特首的任命,以及在一些涉及內地的事務上的具體政策安排,比如自由行、「雙非」孕婦等問題。而在這些問題上,北京常常採取對香港讓利的立場。這使得北京和大部分內地民眾認為,中央政府對香港的全面管治權,只是紙面上的,能夠抓住的,也只剩對特首的任命了,而它是主權的一個組成部分。
「佔中」者和泛民對北京的誤判,導致他們在爭取普選的過程中,在策略上出現了失誤。首先是目標過於分散,將普選與為25年前的天安門事件平反、內地民主化等在北京看來非常忌諱的問題雜糅在一起,這無疑會使北京懷疑香港民主派爭普選的用心,對泛民產生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北京曾邀請泛民北上諮詢政改方案,但一些泛民對北京方面說了刺激的話,還有泛民攜帶要求為天安門事件平反的旗子,被北京拒絕入關。這只會引起北京的不快,完全沒必要。
其次,「佔中」發起者要求人大撤銷「決定」並道歉、梁振英下台,在北京看來也是不可接受的。人大若一遇抗議就撤銷「決議」,那北京以後還有什麼權威可言?提出不可接受的目標和要求,會讓北京認為「佔中」者要挾中央政府,根本沒有解決問題的誠意。此外,運動發展到現在,「佔中」者遲遲不撤離香港的主幹道,進一步強化了北京對「佔中」者和泛民的成見。
現在雙方都不退讓,陷入僵局,後果殊難預料。北京目前的策略是,靜觀其變,同時提高輿論批判的聲調,並利用「佔中」日久給市民生活帶來的不便和損害,鼓動市民反「佔中」。 《人民日報》現在已公開把矛頭對準西方,指責這是港版顏色革命,目的就是要顛覆現政權、唯西方馬首是瞻。中聯辦主任張曉明將「佔中」定性為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這都是在為以後可能的武力清場做鋪墊。
但北京目前對「佔中」的強硬用語,主要還不是說給香港聽的,而是說給內地民眾聽的,為武力清場贏取內地民眾支持。在這一輪輿論戰中,就對內地民眾的影響而言,應該說北京已經打贏了。北京已經成功將一場本來是爭民主的公民抗命運動,置換成「反中亂港」,對抗中央政府的非法活動,這使得多數內地民眾,包括一些贊同民主者,也開始對「佔中」持否定態度。
事情最後會演化到哪一步,無法預料,但北京在APEC會議召開前,應會盡量保持克制,因為它顯然不想讓「佔中」成為話題,令自己難堪。不過,在APEC會議後,若「佔中」者還不撤離,北京有可能以恢復秩序與法律的名義武力清場。只要清場時不出現流血事件,國際社會的反應就不會太激烈。就算出現了流血事件,但只要內地民眾支持,它也無懼外界制裁。但對香港民主來說,這一拖就不知將拖到何時,未來還需從頭再來。
事態至此,雙方必須在無解中找出解來,首先是各自都退讓一步。「佔中」者不妨先從街頭撤走。他們的這場公民抗命已經展現出追求民主的道德正義,贏得了國際社會的同情與支持,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相信北京通過這一回較量,也認識到了香港市民的意志。考慮到「佔中」本身在程序上也是違法的,它越是曠日持久,道義優勢就越會流失。
北京方面,則應當同意在1200人的提名委員會裡劃出一定比例,例如拿出三分之一的名額,由全港市民一人一票選舉。雖然最後選上的特首一定還是北京屬意的人選,但事實也擴大了民主的範圍。從長期來看,則很有必要修改《基本法》,重新界定中央與香港的關係。■
北京改革和發展研究會理事鄧聿文為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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