諷刺的界限:《查理周刊》槍擊案再反思

諷刺作品有什麼用?我們應該對它抱以怎樣的期待?近期巴黎恐怖襲擊案不可避免地將這些問題擺在面前。尤其是,像《查理周刊》(Charlie Hebdo)這種有別於主流、以明顯的、時而下流的宗教人物形像(聖父、聖子和聖靈相互雞奸;屁股上有顆黃星的穆罕默德)為招牌的諷刺作品,能有什麼作用?對於西方文明來說,自由創作這種人物形像,真有那麼重要?它們真有反諷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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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平鋪直敘的新聞,也有別於自由藝術,諷刺作品以扭曲、幽默的方式婉轉指向眾人可見的當代境況,讓人們注意到它的荒誕。嘲諷的動機很高貴:批評一些人或黨派的錯誤或無知行為。諷刺作品,之所以能經久不衰,就在於它能變革現實;假如變革這一抱負太過宏大,也可以這麼說,它試圖為人們提供全新視角去審視生活中的荒誕和邪惡,點燃改變現實的渴望。

既然諷刺作品具有這種現實又實用的功能,評價作品(好壞)的標准也就相當簡單:如果不能導向積極變化,無法增進思想開明,這幅作品就算失敗。失敗的諷刺作品並非不幽默、觀察不夠細致,某種程度上,有些作品甚至很滑稽,比如,對政治敵人機智的嘲諷,不僅會很滑稽、讓人愉悅,還能加強我們自身道德優越感。但是,作為諷刺作品,它們並不成功。最糟糕的例子莫過於作品強化了它試圖消弱的思維,讓偏見更加極端並挑起作品想要譴責的行為。《查理周刊》穆罕默德漫畫,就是適例。

為什麼會這樣?反諷成功的關鍵在於訴諸應有的「通識」和共有道德。諷刺作家以突顯現實荒誕的方式描述現實,無論他或她個人興趣為何,讀者都會對此產生共鳴,因為大家有著共同的文化、道德教育背景。最經典的例子,可能要屬1729年Jonathan Swift所著的《A Modest Proposal》(《育嬰芻議》),作品旨在批評新教英格蘭在天主教愛爾蘭推行的經濟政策及其造成的災難性後果。繼人口、營養統計段落之後,就是一段荒誕反諷:

他向我保證說:一個奶水充足的健康兒童養到一歲,其肉是最鮮美,最滋補、最健康的食品,燉、烤,焙、煮都好,無疑也可油煎作為肉丁或加蔬菜做湯。

小冊子宣稱,以孩子換購食物,窮人不僅可以節省開支,收入還能有保障。即使對此有些迷惑不解,讀者還是能意識到一個大家認同的簡單原則:你不吃小孩,哪怕是愛爾蘭、天主教小孩。所以,如果愛爾蘭不想那些孩子被餓死,就必須貢獻出其他東西。

當諷刺作品面對來自不同文化傳統的讀者時,訴諸通識開始變得困難。這方面,《查理周刊》的歷史,頗值一提。它脫胎於一本左翼雜誌Hara Kiri,後更名Hebdo Hara Kiri (這裡Heddo是hebdomadaire的縮寫,周刊的意思),1960年成立並因討論國際政治問題,多次被禁。當1970年因有關戴高樂去世的諷刺頭條又被關閉後,為避免重蹈覆轍,雜誌更名為《查理周刊》,與一本叫做Charlie 的月刊區別開,在此之前,Charlie Hebdo部分漫畫家就已經運營Charlie了 。查理,既指查理·布朗,現在也詼諧地指代查理·戴高樂。它主要聚焦法國政治,當諷刺過了頭,民主政府就會臨時關閉雜誌。也算是一則法國逸事。

1981年,因經費不足,雜誌消停下來,1991年,當時的漫畫家們想要建立一個有關第一次海灣戰爭的政治諷刺作品平台,Charlie Hebdo重振旗鼓。伴隨這一明顯的國際化進程,諷刺作家、讀者與諷刺對像三者關系也開始變得更加復雜。讀者還是那批左翼法國大眾,他們早已習慣尖銳諷刺所有神聖事物,但是,諷刺對像卻在法國之外,至少不在法國主流文化圈內。2002年,雜誌發表一篇文章,支持備受爭議的意大利作家Oriana Fallaci及其觀點:這位作家宣稱整個伊斯蘭,不僅僅是極端主義分子,正與西方作對。2006年,因穆罕默德卡通漫畫以及重印丹麥漫畫家Jyllands Posten備受爭議的穆罕穆德漫畫,《查理周刊》賣出400,000份,遠超60,000到100,000的平時銷量。藉由反諷法國文明之外的對像——實則權利待遇不平等的法國少數族裔,雜誌日益暢銷,臭名也隨之遠揚。

《查理周刊》被大清真寺(Grand Mosque)、世界穆斯林聯盟(Muslim World League)以及法國伊斯蘭組織聯盟(the Union of French Islamic Organizations)起訴到法院,周刊編輯堅持認為,他們的幽默僅針對暴力極端分子,而非伊斯蘭本身。不過,伊斯蘭組織可不這麼認為。法國總統希拉克批評諷刺作品加深了文化隔閡,各種政治家,包括Hollande和Sarkozy卻寫信給法庭,為漫畫家辯護。Sarkozy還特別提到了古老的法國反諷傳統。最終,法庭支持報刊言論自由。不過,這些漫畫作品已經激怒了伊斯蘭較為溫和的地區。古老的法國反諷傳統正在制造怒火而不是帶來光明。它將平時針鋒相對的法國政治家們團結起來,對抗來自外部的威脅。

有人說,基督教領導人早已習慣人們以各種方式褻瀆和嘲笑他們的宗教信仰,與伊斯蘭教的反應形成鮮明對比。這並非全然事實。《查理周刊》曾經提到過,2011年穆斯林僅起訴雜誌一次,但天主教教會卻起訴他們13次。20世紀90年代,我曾為一份意大利雜誌Comix撰寫諷刺作品,親身體驗了利用反諷作品攻批評教會之難。這也是個有關文化無知(cultural blindness)的例子。梵蒂岡譴責墮胎行為,甚至在被強奸的情況下,受害人也不能墮胎,我反擊道,如果天主教會真的擔心墮胎,他們或許應改變避孕觀點,實際上,他們可以生產帶有聖徒形像的避孕套,甚至是印有苦行僧形像的刺狀避孕套,或San Sebastian避孕套,如此一來,做愛雖是放縱,同時也是在懺悔,教徒們在床笫之間也會想著他們的主。Comix卻拒絕發表這篇作品。

我相信,作品被拒,並非自我審查出了問題,也不是因為這本雜誌缺乏勇氣。Comix 的編輯們早已做好充分准備就有關墮胎以及生育控制等問題,批評教會。他們只是認為,藉由與避孕套做愛呈現教徒的聖潔——這種進路並非諷刺批評的好方法。太多雜誌讀者——幾乎都是天主教——會感覺受到了侵犯;這無助於在討論中,讓他們保持理性的距離和視角。現在,我更加了解意大利和意大利人,我認為當時編輯們的想法是對的。新教背景、全然不顧聖徒和處女形像,讓我沒有意識到這篇作品可能激起的不良反響。

然而,同樣有可能的是,換做意大利讀者,他們也不會覺得引發上周血案的Charlie Hebdo 的穆罕默德漫畫,有什麼問題;因為這些意大利公眾,和我一樣,不會賦予穆罕默德這個人物形像太多價值,這與絕大多數穆斯林信眾,完全不同。Charlie Hebdo 名為「被原教旨主義者戰勝的穆罕默德」漫畫作品中,穆罕穆德哭著說,「被一群王八蛋熱愛著,真夠受的。」我看到這幅作品時,微微一笑,知道梗在哪裡。但是,一個穆斯林讀者不僅難以意會,還會因為自己敬重的聖人遭到如此貶低而感覺受到侵犯。

我們來自於何處,為誰寫作,這兩個問題非常重要。讀者並非鐵板一塊。在The Satanic Verses (《魔鬼詩篇》)(1988)這本書中,Salman Rushdie(印度裔英國大作家——譯者注)按照穆罕默德十二任妻子的順序,依次給妓女命名。作品也對伊斯蘭教義做了各種再詮釋,頗為挑釁,但是,這些不會為難西方讀者,事實上,憑借不見絲毫誹謗的虛構,這本小說還曾出現在英國布克獎的候選名單上。只是當小說登陸印度,India Today采訪Rushdie之後,爭議遂起,還伴隨騷亂、死亡,最後Ayatollah Khomeini發出追殺令,號召穆斯林殺死Rushdie。

總之,正是互聯網帶來的文化交融、出版迅速全球化讓反諷作品越發成為問題,因為斯威夫特們訴諸的共享價值開始變得飄忽不定。在地獄,但丁虛構了穆罕默德在地獄裡受刑,身體被撕裂開,不忍直視——「從下巴直抵屁眼兒」——作為對其分裂宗教之罪的懲罰。但是《神曲》並未打算在印度出版。更不用說,任何這種對救世主的描述本來就是不可想像的。

接下來的問題是,既然整個世界與我為鄰——我的互聯網近鄰,那麼,我是否應該作出任何讓步?還是要不顧一切地站在古老的反諷傳統這一邊?聖人形像遭到嘲諷而感覺道德受到侵犯的文明,就是次等文明嗎?無論他們如何蹬踹、哭喊,也要將之拖入21世紀,我的21世紀?我有道德上的決定權?

在對《查理周刊》巴黎遇襲事件的回答中,漫畫家 Joe Sacco對自由表達權與理性運用這一權利,做了區分。你可以自由地,他說到,描繪——他示意著——一個黑人從樹上掉下來,手裡拿著香蕉,或者一個站在工人階級內髒上數錢的猶太人,但是,這些漫畫形像有什麼用?當然,我們事實上並不完全自由。在德國和意大利,展示讓人們回憶起納粹和法西斯的漫畫形像,屬於非法。在法國,否認大屠殺構成犯罪。在美國和英國,自由——現實中——縱情於種族主義、反猶主義、厭惡女性、侮辱同性戀,都會受到明顯的限制,至少在20世紀80年代末「政治正確」觀念日益普及以來,確實如此。Charlie Hebdo甚至開除了反猶主義漫畫家。至少在我看來,這些約束限制並沒帶來什麼大的損失。

Joe Sacco 的立場很聰明。他沒有繼續糾結在言論自由這個問題上,而是質疑這種漫畫作品作用何在。無論作品的喜劇效果多麼荒誕、挑釁,其宗旨仍是提供一個看待事件的開明視角,而不是挑起事端。盡管人們對恐怖行為的邪惡與愚蠢深感恐懼,但是在挑起事端這方面,《查理周刊》時常以「不負責任的期刊」自居,並以此為傲,讓人頗感疑惑。最近一期雜誌是這樣描述穆罕默德的,他的白色穆斯林頭巾看起來就像兩個睪丸,粉紅長臉就像陰莖。先知被詮釋成男性生殖器。他手持Je suis Charlie(我是查理)海報並聲明一切都得到寬恕。首印3百萬份告罄後,《查理周刊》將印刷量增加到了5百萬份,平時正常印刷量只有6萬份。這種處理問題的方式將有助於孤立暴力極端分子而不傷及主流穆斯情感,這有可能嗎?(譯者:LawX)■

注:本文作者是英國小說家、翻譯家、作家。米蘭語言與傳播自由大學(IULM)文學與翻譯副教授。最新小說《Sex is Forbidden 》。曾獲Man Booker Prize提名。■

來源:《紐約書評》(2015.1.16)

原文鏈接:http://www.nybooks.com/blogs/nyrblog/2015/jan/16/charlie-hebdo-limits-sat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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