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上流傳兩段巴士司機怒斥刁民的短片，一個是想搭霸王車的男子惡人先告狀，用粗言駡司機，結局是硬淨的車長一輪發炮，惡乘客頓變鵪鶉，幾乎被車長掃落巴士。
這些發生在位於杭州市江干區的浙江軍區農副業基地上的真實場景，前後跨時達7年之久。期間業主通過向法院上訴、在軍區門口抗議、向中央巡視組寫信等方式，均未能「扳倒」一位名叫吳芳芳的項目操盤手。
這位1969年出生於浙江省淳安縣的女士，早年即涉足地產項目開發，其後進入「門界森嚴」的軍區土地合作經營。2012年12月，其再婚嫁給了某前軍方高層之子——時任浙江省軍區政治部主任的郭正鋼。
郭正鋼1970年1月出生於陝西省鹹陽市禮泉縣，曾任浙江省舟山市警備區政委、浙江省雙擁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浙江省軍區政治部副主任（正師職）和浙江省軍區政治部主任（副軍職）等職。
2010年，郭晉升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大校軍銜。2013年4月25日，在全國軍隊轉業干部安置工作電視電話會議上，郭正鋼首次以浙江省軍區政治部主任身分發表講話。
2014年下半年，因受有關其父傳言的影響，郭正鋼曾一度有被查傳聞。但2015年1月，郭正鋼仍以浙江省軍區副政委身份亮相。同月14日，浙江省軍區黨委十一屆九次全體（擴大）會議召開，郭正鋼佩戴中國人民解放軍少將軍銜出席。
兩個月後的2015年3月2日，解放軍報通報稱，郭正鋼因涉嫌違法犯罪，2月軍事檢察機關對其立案偵查。
討不回的買命錢
2011年5月，浙江淳安縣農民章巧珠沒忍住鋪天蓋地的戶外廣告誘惑，拿出壓箱底的108萬元做這輩子最大的投資——購買了兩間「預售」商鋪的使用權，期限均為30年。
這筆錢對她來說意義重大：2006年，53歲的丈夫不幸出車禍去世，她拿到了七十多萬的「買命錢」，另外的二三十萬元是她大半輩子辛苦攢下來的。
但在3年後，傳說中的商鋪仍不見蹤影，投進去的錢也不給退，這才開始急了起來。
章巧珠所買的商鋪所屬的杭州五金機電城項目，位於杭州市城東江干區下沙街道金沙湖商圈。項目的開發商是杭州東皇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東皇投資」)，該項目為「全國工商聯指定重點支持項目，杭州經濟技術開發區(國家級)重點引進項目。」
按照章巧珠與東皇投資簽訂的《商鋪使用權轉讓合同》及對應的《返租合同》，她可以在2011年10月項目開業後的10年通過「售後返租」(指業主在開業後將商鋪按照一定利率再返租給東皇投資)，至少獲得投資額42%的收益;之後的20年可以選擇退鋪或自營。
但她投資的五金城機電項目並未在當年10月順利開業，至今仍未竣工;東皇投資也以「賬戶沒錢」為由拒絕了她退鋪拿回本金的需求。更糟糕的是，2013年3月，章巧珠的女兒左面部被查出骨肉瘤，想通過化療保住女兒左臉的她奔赴上海、日本東京等地，舉債超100萬元，但最終未能如願。
像章巧珠這樣無法退鋪的五金機電城業主有上千人，他們多於2010年、2011年投資購買商鋪，涉及金額近5億元;所簽合同年限也各式各樣，有15年、18年、30年、33年等，對應的返租年限也是3年、6年、10年不等，返租期滿可以選擇退鋪或繼續經營。值得一提的是，多個合同版本的項目開業日期也不一樣。
這些業主多數來自浙江省各縣市，經濟上並不富裕，投資款多是多年打拼所得。年齡上以四五十歲人士居多，不乏退休老人。
而距離五金機電城項目僅200米左右的「中國輕紡—杭州瑞紡貿易城」(下稱「瑞紡貿易城」)，同樣也聚集著近千名類似的業主，他(她)們的不幸經歷甚至更早。
集中在2009年這年，業主們與一家叫杭州瑞紡聯合投資有限公司(下稱「瑞紡聯合」)簽訂了同樣多種年限的商鋪使用權出讓合同及返租合同，金額共約7億。與五金機電城項目一樣，瑞紡貿易城未能在合同中預定的2009年11月開業。
遲至2010年7月，瑞紡貿易城終於試營業，但太過冷清的生意還是讓眾多業主按照3年退出保障機制的條款申請退還本金。自然，和五金機電城項目一樣，這些投資款至今也沒能要回來。
與軍區「合作」拿地
現實的情形與東皇投資、瑞紡聯合當年的招商宣傳有天壤之別。
「三年可零租退出」、「六年可翻番、安全零風險」是兩個項目預售時著重強調的投資模式。「3年退出保障機制就是為了解除租戶擔心。我們有信心做好這個市場，相信沒有租戶到時候願意退租。」時任瑞紡聯合市場總經理的沈士君曾於2009年在媒體表態。
「與軍區合作開發、政府扶持」，是兩家公司對外宣稱「零風險」的證據。東皇投資、瑞紡聯合在與業主簽訂的合同中均指出，其「以合作形式取得位於杭州市江干區九沙大道的中國五金機電城(中國輕紡貿易城)項目的土地地塊，並以該土地使用權為基礎開發建設市場項目。」其中，「合作」便是指與軍區的土地合作生產。兩家公司所拿地塊均歸屬浙江省軍區農副業基地(下稱「軍區基地」)，而軍區基地由浙江省軍區後勤部管理。
網易《路標》獲得的軍區基地與東皇投資2012年9月簽署的協議書顯示，雙方確實達成了土地合作生產合同，軍區將111.4畝土地的使用權租給東皇投資，並在協議書中列明了位置。
具體合作模式為：軍區提供土地使用權，收取土地租金，東皇投資每年向軍區支付土地租金，每年的租金金額及期限，雙方在每3年一簽的土地合作生產合同中予以明確;首輪合作期滿後，地上的不動產已無償歸軍隊所有，東皇投資若續租，租金價格應根據軍區土地、資產及當時市場情況另行商定。
但從簽署日期和「每3年一簽」的模式看，這份《協議書》並非雙方的初始土地生產合同。網易《路標》拿到的另一份時間更早的軍區文件也證實，至少在2008年12月之前，雙方已達成土地合作生產合同。
2010年8月，浙江省軍區後勤部發布《關於給四個市場合作生產單位適當延長建設期等事的批復》(以下簡稱《批復》)，《批復》證實，雙方達成的土地合作生產項目建設截止日期原本為更早的2008年12月31日，但東皇投資、瑞紡聯合未能按時完工，有違約責任;不過軍區並未追究責任，而是「考慮到市場建設投入巨大、為增強合作方投資信心」，將建設期延至2011年12月31日。
更不可思議的是，《批復》中明確規定軍區與東皇投資首輪土地合作生產年限為「18年」，「18年」也是總後2005年發布的「軍隊空餘房地產租賃管理規定」的最高租賃年限。但在東皇投資、瑞紡聯合與業主簽訂的預售合同中，存在著大量30年、33年合同版本，尤以30年合同版本最多，業主們認為吳芳芳有合同詐騙嫌疑。
浙江省軍區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在上述協議書中做了特別警示：「東皇投資簽訂的商鋪出售合同期限不得超過與軍區的首輪合作期(即18年)，如東皇因虛假承諾發生的一切法律事件均由東皇承擔法律責任。」
神秘開發商吳芳芳
究竟是兩家怎樣的公司，可以通過協議方式拿到與軍區的土地合作生產合同，在出現建設問題時「被照顧」、簽訂合同涉詐騙僅「被警告」、出現數千名業主退款風波仍能安然至今?
工商注冊信息顯示，一位名叫吳芳芳的女子實際掌控著東皇投資、瑞紡聯合兩家公司。
吳芳芳究竟是何許人士?
網易《路標》獲知，吳芳芳1969年4月29日出生於浙江省淳安縣威坪鎮朋村，今年46歲。1990年，21歲的她與本縣一男子結婚，步入了人生中的首次婚姻。
與丈夫在體制內擔任法官不同，婚後的吳芳芳開始經商，先後涉足房地產領域及商品城市場。吳芳芳曾為與淳安縣相鄰的臨安市一家叫做山水湖畔天城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總經理。2007年9月7日，該公司向臨安市教育局「捐資助教」20萬元。吳芳芳與臨安市時任副市長張亞聯出席了捐贈儀式。
吳芳芳的商業足跡不止省內，其於2009年任湖北天門華泰商貿城管理服務有限公司董事長，並在2010年1月作為華泰商貿城代表與義烏中國小商品城簽約，並正式更名「中國義烏小商品天門市場」。
知情人士透露，大致在2008年間，吳芳芳結識浙江省軍區高層領導，並如願獲得了與軍區的一紙土地合作生產合約。吳芳芳將該地塊劃為四小塊：除了上述的五金機電城和瑞紡貿易成項目自己開發外，另外兩塊則轉租給另兩家公司。
隨之而來的是第一次婚姻的破滅。2011年11月2日，年逾不惑的吳芳芳與丈夫離婚並於次年12月與時任浙江省軍區政治部主任郭正鋼結婚。婚後不到2個月，吳芳芳與郭正鋼的兒子即出生。
郭正鋼為某前軍方高層之子。2015年1月，官拜少將軍銜的郭正鋼以浙江軍區副政委亮相，成為全國僅有的兩名「70後」少將之一。
16億項目投資失敗
根據2010年2月發布的《中國共產黨黨員領導干部廉潔從政若干准則》及《實施辦法》，嚴禁黨員領導干部配偶、子女及其配偶在本人管轄的地區和業務範圍內經商，已經發生的責令該領導干部予以糾正;拒不糾正的，責令其本人辭去職務或組織調整職務，拒不接受者給予撤銷黨內職務處分。
吳芳芳與浙江軍區農副業基地的合作生產顯然違反規定，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2014年7月15日與五金機電城項目業主代表的一次退鋪談判中，吳芳芳主動提及，「有業主代表質問我說部隊領導家屬不得經商，我相信部隊會有安排。」
但在兩個項目失敗、12億業主投資款尚未返還的局面下，吳芳芳已騎虎難下。
這與她初期經營該項目時的激進有直接關聯。無論是2008年3月開發的輕紡貿易城項目，還是2009年10月開發的五金機電城項目，對外宣傳稱的投資均是8億，合計16億。雖然投資數字始終未經過審計，但兩個大項目的建設期相隔不到兩年，風險較高。
與此同時，外部市場環境也急轉直下。由於市領導更換導致城東新城的基建投資計劃冷卻，兩個項目所在杭州市東部的下沙金沙湖商圈，並未如項目宣傳時所說的成為杭州新的增長極。1月18日，網易《路標》走訪時也發現這一區域仍比較冷清。
失敗不可避免的到來。五金城機電項目並未於最初承諾的2011年5月18日開業，隨後一直向後拖延，直到2012年工程處於停滯狀態;輕紡貿易城雖然在2010年基本建成並試營業，也因生意慘淡淪為一座「空城」。瑞紡貿易城位置最好的底層鋪面也無人經營。
期間，吳芳芳想通過籌資來扭轉局面。2013年10月，經營狀況火爆的杭州四季青面料市場所有者浙江航達集團有限公司突然宣布與瑞紡聯合合作，將四季青面料市場轉租給了瑞紡聯合，後者隨後開始在市場裡收租。
讓商戶們吃驚的是，瑞紡聯合通知商戶們次年的租金將從原來的每年18000元增加到每年75000元至82000元，而付款方式也從之前的一年一付改成了業內較為罕見的五年一付。每家商戶的攤位費一下子漲了465%，吳芳芳借此機會一次性收取租金近4億。
難以執行的判決書
但兩個項目的失敗仍無法挽回。按照合同，部分業主在滿3年返租期後申請退鋪;簽署30年及更長期限合同的業主則認為，項目開發商從軍區拿到的土地使用權只有18年，30年合同屬於詐騙，也要求退鋪。
尋找法律途徑解決是業主們的首要選擇。從2013年初開始，約120名瑞紡貿易城的業主向杭州經濟技術開發區人民法院起訴瑞紡聯合，申請退還投資本金及相應收益、項目延遲開業的違約金。
幾乎無一例外，杭州經濟技術開發區人民法院很快判決原告勝訴，瑞紡聯合被判賠支付。但到了執行階段，東皇公司堅稱「賬戶無資金」拒不執行;業主申請法院強制執行仍舊無果。
五金機電城項目的業主也面臨著同樣的窘境。從2014年5月開始，多位業主起訴獲勝後均未執行。曾申請強制執行的一名業主收到法院的回復是：東皇投資公司賬戶僅8千元，無法強制執行。
業主轉而選擇維權抗議。從2013年初開始，兩個項目的業主先後組織了數十次的維權游行，地點集中在浙江省政府、浙江省軍區門口。抗議要面對的是大批武警，多有衝突發生，女業主余鳳(化名)現場拍照手機被砸，男業主華郭峰(化名)衣服被撕破;多名代表被以「擾亂公眾秩序」罪名關押在派出所5-21個小時。
走投無路的業主似乎在2014年7月迎來轉機。7月30日，中央巡視組進駐杭州，五金機電城項目業主王小英(化名)向巡視組遞交投訴信。隨後，中央巡視組責成浙江省政府解決此事。因投訴信中提及法院未做好執行工作，11月7日，杭州經濟技術開發區法院執行局吳局長約談王小英，告知法院已經對東皇投資法人代表方水英限制高消費和出境，並答應協助業主盡快解決投資款項問題，但自此也沒了下文。
迫於壓力，吳芳芳方面也開始與兩個項目的業主進行談判。
在輕紡貿易城的項目談判中，瑞紡聯合將參與談判的20名業主代表的錢全部一次性退還，百余位向法院上訴的業主則未獲得退款，業主內部因此產生了間隙。仍在拉鋸的是稍晚爆發退鋪問題的五金機電城項目的業主，他們稱，吳芳芳對自己做出的承諾屢屢食言。
無人知道這場拉鋸戰將會與何時、以怎樣的方式結束。一位來自紹興市的業主到杭州維權和談判已超20次，心力交瘁的他感慨：「為什麼明明合同條款中可以退鋪，吳芳芳卻可以不執行?為什麼法律、維權渠道都走不通?我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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