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中日「必有一戰、不妨一戰」這類觀點很危險

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研究員資中筠,4月18日在上海的第二屆中德萊布尼茨論壇上,以法、德等國如何通過歐洲煤鋼聯營走向合作、和解為例,提出中日應該從中得到啟示。資中筠對於目前中國國內不少民眾想象甚至不憚於中日開戰這樣的思潮,感到擔憂。「如果連『再也不要打仗了』這樣的共識和願望都沒有,連這個大前提都不承認,那就什麼都不要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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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認的是,歐洲文明在近代長期處於世界領先地位。資中筠認為,近幾百年來,幾乎所有的前沿思想都是從歐洲出現的,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包括法西斯主義也是從歐洲來的。

近代歐洲對於世界有哪些貢獻?資中筠從三個方面予以概括:

第一,民族國家自歐洲誕生。中國在鴉片戰爭以前,只知道有天下,而不知道有國家。

第二,隨着民族國家的形成,歐洲一體化在觀念層面也開始出現。「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戰爭,民族國家開始形成,這是從政治上來看。但是從文化上講,歐洲的每一個知識分子從來不只是屬於某一個國家。尤其是中世紀以後,歐洲的每一個學者或者著名知識分子都有周遊列國的經歷,他們屬於所在國家,但同時也一定是屬於歐洲的。」所以從這裡,資中筠看到歐洲一體化的思想和文化根源是由來已久的。

最後,歐洲對前沿思想輸出,深刻影響了近代人類歷史的走向。資中筠對動輒以國家GDP多寡為準繩的做法提出批評,「從人類文明史的角度來說,應該特別注意不能一天到晚都是GDP。文明的發展,不能完全以經濟發展水平來衡量。」資中筠認為,思想貢獻多少、是否前沿不一定和經濟的發展成正比,比如說德國,在GDP發展上是後來者,但從出產哲學家、思想家上來說,德國是很先進的。黑格爾說過,歷史是在一個精神的節點出現的,並不是說GDP達到多少,才能成為歷史的節點。

法德共識:此後不要打仗,其他都是小事情

中國人從中日關係的經驗出發,認為加害者首先應該認錯,應該得到懲罰,而且要被加以遏制,防止軍國主義再興或在軍事上惡性膨脹。「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們也很習慣這樣的思路。多少年來,我就習慣於你應該認錯,你怎麼能老翻案?」資中筠說。

但是從和解的角度看,資中筠認為,僅僅靠一方的努力是不夠的。歐洲煤鋼聯營的出現,歐洲一體化能夠邁出實質性的步伐,法國、英國等戰爭受害國同樣做出了極大的努力,起了很大的作用。

法德百年來對於阿爾薩斯-洛林的領土爭奪,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該地區擁有豐富的鐵礦。煤鋼聯營能夠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對法德都是有利的。資中筠認為,歐盟之所以能夠走到今天,就是從最開始煤和鋼的結合開始的,通過煤鋼聯營,法德的利益拴在了一起,進而達成和解。並且最為重要的是,煤鋼聯營最開始的倡議者,正是戰爭的受害者法國一方。

資中筠非常欽佩被譽為「歐洲之父」的法國時任外交部長羅伯特·舒曼、德國時任總理康拉德·阿登納等人。她認為,這些促成歐洲煤鋼聯營的政治家非常有遠見和胸襟,在歐洲走向一體化的過程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們不是一天到晚向後看,不是用世世代代的恩怨來看問題,而是向前看,向真正符合雙方最大利益的方向看。」

資中筠認為,無論是舒曼還是阿登納,他們都明白法德和解是為歐洲成功消弭了一個重要的爭端根源。經歷了兩次毀滅性戰爭洗禮后,當時歐洲人都認同和承認要永久和平這樣一個大前提,「從此以後不要再打仗,其他都是小事情。」所以,資中筠認為,不管現在歐盟有多少問題,比如希臘問題、歐盟財政困難,歐盟的存在本身對世界就是很大的貢獻。2012年挪威諾貝爾委員會授予歐盟諾貝爾和平獎,資中筠所說的這個貢獻得到了最好的確認。
對亞洲來說,承認永久和平也是最大前提

中日兩國除了仇怨和傷痛外,也曾有過美好的回憶。上世紀70年代中日實現了邦交正常化,而1980年代則是中日兩國關係的「蜜月」。當時無論是政府間還是民間,都有各種友好往來。

經歷過1980年代的中國人都會有印象,那時候電視里不是談「中日友好」的新聞,就是日本動畫片,《北國之春》等日文歌曲一度風靡中國。同時日本民眾對中國也非常友好,甚至有日本報紙發出社論稱:美蘇帝國主義是中日兩國共同的敵人。

「我覺得在當時中日之間是可以看到希望的,兩國確實曾經有過建立共同體的想法。從當時的環境來說,東亞共同體不是不可以想象的。」資中筠說。

但亞洲的情況比歐洲要更為複雜和困難,歐洲具有亞洲所沒有的先天優勢。資中筠認為,首先是歐洲有共同的文化基礎和價值觀;二是制度基本是相同的;三是二戰中民族主義惡性膨脹,法西斯主義徹底破產,基本沒有復活的可能性。

「但亞洲的情況則不同。日本對二戰這段歷史總是猶猶豫豫,就是沒有做到德國那樣的地步,比如,沒有德國人會認為對猶太人屠殺或者奧斯維辛是誇大的或是不存在的,但是日本人就認為,南京大屠殺和德國是不一樣的。」資中筠說,她曾碰到一個日本人,他說德國對猶太人是「種族滅絕」,但南京大屠殺是「戰爭暴行」,是每個戰爭都有的,而且也還會糾纏南京大屠殺到底死了多少人。所以,日本沒能如德國一樣,對戰爭和歷史作出徹底的清理,這是東亞走向一體化的一個阻礙。

另外就是美國的因素。資中筠指出,「美國在戰後一度有個大戰略是聯華反日,所以麥克阿瑟通過《和平憲法》剷除軍國主義的殘餘。但1948年,中國解放戰爭即將勝利,使得美國有個大變化,變成聯日反華了,對於剩下的軍國主義殘餘就剷除中止了。現在美國重返亞洲,絕不對希望亞洲國家聯合起來。」
而對於亞洲來說,最為關鍵的是,能否如歐洲煤鋼聯營中的法德一樣,承認永久和平是最大的前提。「如果大家承認這個前提,那就好辦,政治家運用智慧,通過各種手段,一起往前走。但是如果現在連這個共識都沒有,那就非常危險了。」資中筠對於現在國內輿論中,「中日必有一戰」、「不妨一戰」這樣的看法,感到擔憂,「假如人們認為戰爭是可以想象的,甚至於認為最後還得用戰爭來解決太平洋那幾個島嶼,那就什麼都不要談了。」

資中筠的擔憂並非無的放矢,只有去搜索引擎搜索「中日必有一戰」,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預測、分析,甚至調查測試。資中筠覺得,現在很多青年人沉浸在極端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中,「這些嚷嚷得很兇的、又砸人家汽車的年輕人,只不過是覺得時髦,而且是非理性的。但是如果真的要打仗的話,要他們為國家做出一點犧牲,我很懷疑他們會願意,更不要說上戰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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