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晚,美國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市,一名白人男子魯夫在伊曼紐爾非裔衛理公會教堂這座信徒主要以黑人為主的教堂大開殺戒,製造了九人死亡、多人受傷的重大槍擊案。事發之後,南卡州議會大廈前的星條旗和州旗都以降半旗的方式向遇難者致哀,可是代表內戰南部分裂勢力的邦聯旗卻照常升起,這一奇特現象引來美國民眾海潮般的批評。迫於壓力,南卡州長公開向州議會呼籲降下邦聯旗並放置於博物館。
但也許有人想知道,為什麼這樁慘劇發生在南卡?筆者把南卡近年來的選舉制度沿革梳理一番,相信可以部分解答這個問題。
選區重劃:如何把選區劃的符合本州執政黨的利益?
選區重劃是一個定期對國會以及州議會選區進行重新劃定的政治程序。根據美國憲法,美國聯邦人口普查局每十年進行一次人口普查,然後國會再根據各州的人口變化重新分配各州國會眾議院席位,各州再根據各自擁有的席位重新劃定國會以及州議會選區。憲法對於對選區怎麼划不置一詞,因此如何把選區劃的符合本州執政黨的利益就成了一門政治顯學。
創立這門手藝的正是美國國父,美國第五任副總統,《獨立宣言》的捍衛者和簽署人,《美國憲法》的制憲者和《權利法案》的倡議人——第九任麻省州長傑里·艾爾德里奇(Gerry Eldridge)。1812年民主共和黨把持的麻省州議會把整個州的選區劃分得支離破碎,其中一個選區劃出的形狀之詭異被在野黨聯邦黨支持者比作蠑螈(Salamander),而這種出於黨派利益的選區重劃方法被稱為「傑里蠑螈」(Gerrymandering)。雖然到了上世紀中葉,最高法院給選區重劃加上了「確保競爭性」和「反種族歧視」兩條要求,但「傑里蠑螈」依舊在美國四處遊動至今,而這個「政治動物」最活躍的地方就是溫暖潮濕的美國南部。
「傑里蠑螈」的精髓就在最大化支持者選票的作用並最小化反對者選票的作用。最常見的手法有四類:
(1)碾碎——把少數派拆散到數個不同的選區,避免該少數派在任何一個選區形成多數,從而儘可能的壓制少數派在議會的席位;
(2)打包——把少數派儘可能集中到某一個或少數幾個選區,結果少數派僅僅只能獲得少數選區的席位,從而不能在議會有效的對多數派形成挑戰;
(3)劫持——如果現任議員所在的黨派在議會淪為少數,那麼新的多數黨則有可能把兩個現任少數黨議員的選區合併,讓他們爭奪同一個選區,這樣肯定可以確保其中一位在下一次議會選舉落選;
(4)綁架——如果現任議員所在黨派在議會淪為少數,那麼新的多數黨也可能將其置於對其不友好的地區,從而確保他難以連任。
因為每次新劃定的選區將會十年有效,所以每次選區重劃都是兩黨鬥爭的重頭戲。
「傑里蠑螈」的結果往往是不利於民主的。因為在職議員負責選區重劃的工作,所以他們往往是重劃的最大受益者。雖然我們經常會看到各級議會裡兩黨鬥爭非常激烈,但具體到各個選區卻往往會出現競選無人挑戰的現象,而這恰恰是「傑里蠑螈」惹的禍。以南卡為例,該州46個州參議員選區中的24個,以及124個州眾議員選區中的85個,出現了參選人因無人挑戰自動連任的現象。南卡格林威爾郡的州參議院第8選區的州參議員托馬斯曾在任23年,但托「傑里蠑螈」的福,他自1988年以來就沒有再遇到過挑戰者,這樣的民主制度很難讓民選代表真正有機會通過選舉的壓力感受到民意。而進入新世紀之後,兩黨甚至達成默契,製造所謂的「跨黨派傑里蠑螈」,大家從此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結果出現加州10年僅僅一個國會席位易手的離譜現象。
但除了放大「在任者優勢」之外,「傑里蠑螈」更是經常被用來從政治上打壓少數族裔,而南卡正是這一現象的重災區之一。自《1965年投票權法案》通過之後,那些「有着種族歧視歷史的州」進行任何有關選舉制度的變革都需要到聯邦司法部備案,待司法部批准後方可實行。但即使如此,很多南部州還是選擇鋌而走險試圖在選區重劃上做手腳打壓黑人。1993年聯邦地區法院曾判南卡國會第六區「種族歧視性的傑里蠑螈」違憲,南卡議會在1994年重新劃分之後卻再度被黑人團體告上法院。1996年聯邦地區法院又宣布另外六個州眾議院選區和3個州參議院選區的劃分方式因「種族歧視」違憲,最後聯邦法院甚至不得不親自代為重劃了州參議院選區。在這一方面南卡可謂劣跡斑斑。
而南卡直到現在還在進行「種族歧視性的傑里蠑螈」。根據2010年人口普查數據,南卡白人佔總人口的64.01%,其他少數族裔佔35.99%,其中黑人佔27.56%。而現在南卡有7個國會議席,如果嚴格按照人口比例劃分,少數族裔應有2.5個席位,具體到黑人則約有1.9個席位,因此應該給少數族裔至少2個席位方為合理,而這也是司法部最初的意見。
可實際上,南卡用「碾碎」加「打包」的方式先拆散了黑人社區,讓這些黑人在其中6個選區佔少數,最後剩下的黑人集中到第六選區,結果第六選區覆蓋了南卡46個郡中的17個。如此安排,最終確保該州6個國會選區掌握在白人共和黨議員手上,剩下一個則是黑人民主黨。而具體到州參眾議會選區,共和黨提出的劃分方案則更加奇葩,地圖上充斥各種奇形怪狀的選區。民主黨在這個方案中幾乎被逼到牆角,以至於不少黑人民主黨州議員表態寧可丟掉幾個黑人選區也不能讓白人民主黨議員被共和黨「大清洗」掉。不少南卡民眾甚至提交了自發繪製的選區重劃圖,試圖給共和黨州議會施壓。
但因為州議會兩院皆被共和黨控制,民主黨幾乎沒有任何發言權,共和黨方案輕鬆過關。因為對結果極為不滿,南卡民主黨試圖通過司法挑戰共和黨州議會通過的方案。雙方的官司從2011年打到2014年中期選舉前夕,中間兩次打上最高法院,最後高院以該方案「公平且不具有歧視性」為由,拒絕了南卡民主黨的訴求,保住了這個被當地政治學家斥為「絕對出於黨派利益的」方案。南卡選區重劃兩黨鬥爭之慘烈以至於被《華盛頓郵報》評為「全國選區重劃戰Top 10」之一。
共和黨在南卡等南方州的「紅色地圖戰略」(REDMAP: REDistricting MAjority Project)可謂極其成功。民主黨在1949年曾經控制南部州105個國會席位中的103個,到2010年卻只有131個席位中的16個,如今更是只有個位數。這場變革中雖然最受傷的是白人民主黨議員,但隨着他們被「制度性清洗」,留下當作「種族和解」裝飾品的黑人議員也日漸人微言輕。有報告指出,南部州只有4.8%的黑人議員出身多數黨,以至「黑人選民和民選官員的影響力降到民權運動以來的新低」。共和黨在南方的強勢地位引來政治上的鏈式反應:制訂嚴苛的反移民政策,廢除促進種族融合的校車計劃,對社會福利獲益人的強制尿檢,限制死刑犯以種族歧視為由的上訴權利等等無一不是針對黑人為首的少數族裔。最終,黑人選民再度陷入了被隔離的困境。
制度性壓制投票
「種族歧視性傑里蠑螈」不過是南卡共和黨武器庫中的一項。在《1965年投票權法案》通過之前,南卡州政府和其他南部州都採用投票稅、文化考試、全白人黨內初選等一系列手段限制黑人行使投票的權利,還勾結3K黨暴力威脅乃至殺害試圖投票的黑人群眾,並通過欺詐手段將黑人投下的選票丟棄,錯記,作廢,最後成功的剝奪了黑人投票權。雖然這一系列或明或暗的手段在1965年之後被廢除,但南方各州很快推陳出新,開始制訂新政策以求達到類似的效果,而最近幾年最普遍的手法就是「選民證件法」。
為了打擊子虛烏有的「選舉欺詐問題」,各州共和黨一直鼓吹要立法規定選民必須出示「有照片的證件」方可投票。2010年共和黨在中期選舉取得大勝,成功控制了28個州的議會和29個州的州長,於是馬上把選民證件法列為重要立法事項。截至2014年,美國34個州通過不同形式的選民證件法,而15個州則嚴格要求身份證明文件必須是「政府頒發的有照片的證件」,其中又以阿肯色、佐治亞、堪薩斯、密西西比、田納西、得克薩斯、維吉尼亞等過去的蓄奴州最為嚴苛。
外國人可能很難理解這種貌似「合情合理」的要求背後有着怎樣的「良苦用心」。美國是聯邦制國家,並沒有類似中國那樣全國通用的身份證,最常用的表明身份的證件是各州車管所頒發的駕照。可駕照辦理的前提條件就是有車,而這對於窮人,老人,少數族裔和學生來說並不是一件可以輕易負擔的生活必需品。這隱性條件顯然是針對以上選民群體的,而這些人往往是民主黨的支持者。
而且有時候即使有車也未必能辦到駕照。很多年長的黑人出生的時候因為家境貧寒父母沒有能力在醫院生產,結果在家裡出生的黑人很多都沒有出生證明,而這個證明卻是辦理各類證件所不可或缺。加上美國人口流動頻繁、南方州檔案保存工作做得不好,很多搬去其他地區的黑人即使想回出身地補辦也是難上加難。就算萬事俱備,但有時候卻連一個車管所都找不到。比如得州全州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是沒有車管所的,而五分之一少數族裔居住的地區就「偏偏」住在這三分之一。
選民證件法並不限於壓制少數族裔投票,一向支持民主黨的女人和大學生也是它們的目標。美國婦女結婚之後通常會跟丈夫姓,因此他們經常會遇到選民登記冊上的名字和證件上名字不符合的情況,曾有機構預計多達34%的女性可能會因為名字不符的問題被拒絕投票。大學生則面臨學生證不能用的窘境,雖然他們的學生證是公立學校發的,上面也有照片,但很多選民證件法就是在替代性證件的那一條款中「忽略」了學生證。與此同時,持槍證打獵證卻是可以用的,因為他們一般都是共和黨支持者。
在這股立法風潮中,南卡可以說是南方州的先行者和弄潮兒。早在1950年,南卡就成為美國第一個要求選民在投票站提供身份證件的州。2010年南卡共和黨擴大了在州議會的優勢地位之後很快在第二年通過了新的選民證件法。為了論證該法案的必要性,該州司法部長在媒體面前信口開河稱有900名去世選民在最近的選舉中出現了投票記錄,非常有必要立法打擊這種「假冒投票」的行為。可事後南卡州選舉委員會展開調查,發現所謂的「殭屍選民」其實是工作人員登記錯誤,數據匹配錯誤,以及部分缺席投票的選民在選舉日之前去世所導致,這項立法根本就是試圖解決一個不存在的問題。
而這個法案本身可謂槽點滿滿。當年年底司法部的調查結果顯示,南卡沒有駕照人口最多的七個郡恰恰是少數族裔人口最多的地方,一旦法案生效數以萬計的少數族裔選民將會失去投票資格。而且通常制訂這類法案的時候州議會都會給民眾一個緩衝期,讓大家有一個適應的過程,而這個緩衝期一般是兩次選舉,也就是四年。但南卡的法案壓根沒有任何緩衝,明顯就是奔着2012年大選推翻奧巴馬去的。該法案還特別提供一種「只能用於投票」的新證件,可辦理這個證件卻不需要證明申請人的美國公民身份,等於敞開一個允許非公民辦假證的漏洞,而「防止非公民混進來投票」正是制訂這個法律的初衷之一。
司法部於2011年12月因該法案會對少數族裔選民產生不成比例的負擔而將其否決,南卡州政府申請重新考慮的動議在2012年6月被拒絕之後他們並沒有善罷甘休,而是不惜花百萬元律師費起訴聯邦司法部。在庭審中,公益律師用大量電子郵件顯示法案的起草人承認受到極端保守派選民影響,而南卡副州長作證的時候也坦承共和黨極端派茶黨勢力是制訂異常嚴格的選民證件法案的幕後推手,而南卡選舉委員會執行主管則承認該法會造成選民歧視的嚴重後果。
但南卡州請的律師則在文書中聲稱「即使該法案對少數族裔造成的影響略大於對白人的影響,那也不足以構成歧視。」他們試圖將這個法案儘可能和印第安納州的一個類似法案考慮,因為那個法案得到了高院的支持。但實際上,在印州法案執行了幾年之後,事實證明的確大量少數族裔因此喪失投票的權利,以至於當年審理該案的第七巡迴法院法官波斯納為自己的錯誤判斷而後悔,在2014年另一個類似案子中反對自己當年的意見。
可波斯納的後悔晚了點,在2012年的時候這些選民證件法的負面效應尚未顯現。在南卡州政府保證會允許沒有證件的選民提供合理解釋,並且會統計這些人的選票之後,法院秉着遵循前例的原則支持南卡的主張,但僅僅因為離大選時間太近而將該法案的生效日期延遲到2013年。南卡後來針對性的修改了該法案,納入了法院的建議,如今成了「對選民證件限制最少」的幾個州之一。可費了這麼大勁,一切又回到原點,但因為南卡贏了官司,司法部不得不代付三百五十萬的律師費,這等於是全國納稅人給這個沒有意義的立法買單。
雖然在選民證件法上功敗垂成,但南卡在其他領域還是繼續制度性的壓制黑人投票權,比如禁止提前投票,禁止當日註冊,減少開放投票站延長排隊,乃至拉長選票增加投票難度等等,因為在共和黨人看來「提前投票(等政策主張)就是民主黨的催票陰謀」,「允許(這些政策)將對共和黨候選人不利」。而據研究數據顯示,僅延長投票隊伍長度這一項,每年就有五萬人選擇放棄投票。因為南卡在投票壓制這一領域特殊貢獻,民權團體在今年將南卡州長尼基海利評為「投票壓制奧斯卡獎」的最佳女演員。
後記
聯邦人口普查局的數據顯示,進入21世紀以來南方各州黑人人口都經歷了較大幅度的增長,過去那些因為種族隔離政策而向北遷徙的黑人選擇回到了他們的家鄉。以南卡為例,過去十年南卡增加了10萬多黑人,這一定程度上為南卡贏得了一個額外的國會席位,但人口上的巨大變動對選舉的衝擊不止於此。
因為美國盛行的「贏家通吃」制度,小小的變動就可能導致滿盤皆輸的後果。2008年維吉尼亞州,北卡羅來納州和佛羅里達州黑人民眾創歷史新高的投票率幫助民主黨在總統大選中贏下這三個過去幾十年來被共和黨把持的南方州。而有數據顯示,如果南卡沒有登記的黑人選民中有40%的人登記並投票,該州就會變天;而如果整個南方區區數百萬未註冊的黑人選民中的60%能夠註冊投票的話,佛羅里達、佐治亞、馬里蘭、北卡、南卡、田納西和得克薩斯州就會天翻地覆。更可怕的是,這些回遷的黑人選民大多在40歲以下,這意味着就長遠角度來說南方州共和黨將面臨嚴重的執政危機。而這正是促使他們不惜以破壞民主為代價也要扭曲選舉制度為己用的根本原因。
選舉制度作為民主的基石,其影響輻射到到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大到總統大選的成敗,小到學校教材的選擇,可以說一個公平公正的選舉制度是一個社會能否長治久安的根本保證。但在南卡以至整個南方,選舉制度的扭曲和破壞製造了一個對黑人等少數族裔有極強敵意的社會環境。在這裡,因為選舉制度的壓制所帶來的各種政策上的歧視,黑人更容易「被犯罪」,更難獲得平等的教育機會和資源,更難就業……而反過來,原本就因為制度性歧視而被划入二等公民的黑人民眾卻因此遭到白人民眾進一步的歧視,黑人犯罪率高是因為黑人更熱衷於犯罪,黑人學習成績差教育水平低是因為腦子笨,黑人就業難是因為
他們天性懶惰等等——這一切為迪蘭魯夫的出現提供了一個完美的溫床。
邦聯旗飄揚,表面上是一個種族歧視的問題,而本質上是一個選舉制度失靈的問題。■
轉自: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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