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於中國,猶如加勒比海之於美國,猶如地中海之於歐洲。從南海向西,是印度洋,這裡連接着中國和非洲、中東、南亞、中亞和歐洲。打通印度洋,中國才能有自由呼吸的空間,而南海則是通向印度洋的前站。
2014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一百周年。100年前,一個塞爾維亞的熱血青年在薩拉熱窩街頭刺殺奧匈帝國王儲夫婦,引發了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場浩劫。這是因為當時的國際政治格局,已經燃燒到了沸點:大英帝國日薄西山,但仍然幻想着往日的榮光。美國的力量蒸蒸日上,卻還只是一個信奉孤立主義的青春期國家。一直夢想在歐洲大陸稱霸的法國屢試屢敗。德國作為一個後進者,不甘心被圈在中歐的狹小生存空間。俄羅斯本能地要拚命地對外擴張。朝秦暮楚、連橫合縱的結盟令人眼花繚亂。電報、機關槍等新技術的出現,讓外交官和軍事專家們目眩神迷。野心和貪婪、誤判和偏執,一個錯誤的決策連着另一個錯誤的決策,終於釀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悲劇。
一百年後,國際形勢再度動蕩不寧。美國已經從權力的巔峰滑落,但仍是世界上最大的霸權國家。美國的盟友們卻日益老態龍鍾。新興國家一批一批地崛起,卻發現聚義堂上沒有它們的交椅。國際政治的板塊更猛烈地相互衝撞,新生力量急迫地想要填補看似轉瞬即逝的權力真空。烏克蘭局勢震動了整個歐洲,中東和非洲的政壇發生着劇烈的化學反應。東亞地區劍拔弩張,南海快要沸騰了。
在東亞地區,會像一百年前那樣,爆發新的戰爭嗎?
和一百年的歐洲不同的是,如今,在東亞地區,較量的焦點不在陸地,而在海上。按照美國着名國際政治學家米爾斯海默的說法,海洋是一種「阻止的力量」(stopping power)。即使是航速最快的戰艦,航速也不過35節(約合一小時65公里)。從海上登陸,佔領別國的領土,更是困難。因此,海軍的思路和陸軍不一樣。陸軍強調攻城略地,海軍則僅關注航道的暢通、基地的保障。美國私人戰略諮詢機構Stratfor的首席地緣政治分析師羅伯特·卡普蘭(Robert Kaplan)在其新作《亞洲大熔爐》(Asia’s Cauldron)中講到,東亞各國之所以更關注海洋,恰恰是因為在這一地區,陸地邊界的糾紛已大體塵埃落定。
以中國而言,自古以來,中國防守的重點是北部,中原地區時刻要警惕北方的游牧民族策馬南下。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尤其是和蘇聯交惡之後,國防的重點也一直是加強東北和西北的防守。最近20年,內陸邊界出現了少有的穩定局面,才使得中國能夠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海上。
從渤海、黃海、東海到南海,中國的海洋戰略重點也出現了轉移。東北亞地區的熱點是朝鮮半島,黃海上有中日之間的對峙,東海事關台灣海峽局勢,而南海則是中國未來的命脈。東北亞地區雖仍有巨大的隱患,但大體格局已定,只要穩住陣腳,局勢會對中國越來越有利。越過韓國、日本、台灣省這一條「第一島鏈」,就是浩瀚無垠、渺無人煙的太平洋,非中國必爭之地。
但南海則不然。南海之於中國,猶如加勒比海之於美國,猶如地中海之於歐洲。如果加勒比海始終受制於英國、法國或西班牙,如果地中海仍然受制於阿拉伯帝國或北非,美國能夠是如今的美國,歐洲能夠是如今的歐洲嗎?從南海向西,是印度洋。21世紀,印度洋將成為所有的海洋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這裡連接着中國和非洲、中東、南亞、中亞和歐洲,即將成為人口第一的印度虎視眈眈,這裡又是穆斯林的貿易世界。打通印度洋,中國才能有自由呼吸的空間,而南海則是通向印度洋的前站。
卡普蘭以地緣政治學者的冷靜眼光來看中國的崛起。他認為,中國一定會謀求在南海站穩腳跟,如果不是這樣,那麼過去幾百年的大國政治歷史規律都得重寫。但是,他也指出,中國並非要在東亞稱霸。中國是一個陸地國家,不會像當年的海國日本一樣,有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衝動。而且,從美國的加勒比海戰略來看,中國的南海戰略也不會像外界想象中的那樣激進。的確,美國在1823年就提出了「門羅主義」,聲稱「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但是,這絲毫沒有妨礙美國海軍和大英帝國的皇家海軍一起在加勒比海巡航,共同打擊奴隸貿易。門羅主義不是要把歐洲趕出美洲,而是想「凍結現狀」(to freeze the status quo)。1898年在古巴爆發了美國和西班牙之間的戰爭,後來,美國在菲律賓再次打敗西班牙,而這也不過是為了向歐洲展示實力,說明美國有能力打仗,而且有能力打勝仗。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國務卿伊萊休·魯特(Elihu Root)說:「我們被誣陷為想要搶奪主權,但其實我們想要的只是保護的權利」。
當然,歷史無法簡單地類比。美國當年在加勒比海並沒有遇到強勁的對手。加勒比海對美國當然重要,但在世界地圖上不過是一個偏僻的水域,歐洲列強並未把加勒比海視為戰略要害。散落在加勒比海之上的,大多是一些很小的島國,根本無法和美國抗衡。
南海卻已經成為全球的焦點。美國聲稱要「重返亞太」,其實它一直就沒有離開。美國海軍和空軍力量的50%部署在東亞,就是為了遏制中國。但中國正在奮起直追。中國現在有大約60多艘潛水艇,過不了多久就會超過美國的潛艇數量。到2020年,中國在西太平洋地區的戰艦規模很可能會超過美國的艦隊。
這種力量的轉移帶來了很多焦慮。東亞地區正在展開一輪新的軍備競賽。跟2000年比,馬來西亞的軍費開支增加了一倍。2006年,韓國決定在2015年之前將其軍費開支擴大一倍。就連新加坡這樣的彈丸小國,也已經躋身世界軍火十大進口國之列。這使得東亞地區的安全形勢更加令人擔憂。
與一般的印象不同的是,東南亞國家並沒有形成一致反華的立場。並非所有的東南亞國家都和中國有海域之爭。東南亞國家之間的差異極大。
緬甸和老撾仍然埋沒在貧困的灰塵中,黯然無光。柬埔寨一派欣欣向榮,但其根基太薄。泰國的局勢如果繼續惡化,勢必會成為一個第三世界民主制度失敗的典型案例。菲律賓始終沒有被東亞經濟的活力所感染,它更像一個毫無生機的拉丁美洲國家。新加坡如同一顆璀璨的寶石,閃耀着奪目的光彩,但它只是一個小規模的城市。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會變得越來越重要,尤其是印度尼西亞,幾乎又是一個崛起的印度。但是,這兩個國家地廣人雜,國內政治盤根錯節,民族國家建設尚未竣工,這將極大地消耗它們參與國際事務的力量。
相對而言,最有可能和中國發生衝突的是越南。越南始終對中國心存芥蒂。漢朝的時候,越南曾被划入中國的版圖。到唐朝晚期,中原戰亂,到了五代十國的時候,中國已經陷入分裂,越南趁機掙脫了中國的統治。作為一個和中國接壤的中等規模國家,越南掙扎在極度的自傲和自卑之中。自傲在於,他們曾經打贏了美國,自卑在於,越南和中國相比,也就是中國的一個省。越南政府極其需要渲染中國的威脅,以凝聚民族精神,穩固國內政治。中國和越南之間,有着很長的友好歷史,也有不少次兵戎相向。1979年,兩國之間曾經有過一仗。如果不遏住歷史的韁繩,兩個曾經交戰過的國家,往往需要不止一次戰爭,直到精疲力盡,才能達到最終的和解。
如果中越之間出現了衝突,會演變為一場全面戰爭嗎?可能性很小。中越之爭,主要是在海上。兩國的陸地邊界已經基本劃清。海上的衝突,規模可大可小,迴旋餘地較大,完全取決於雙方的謀略和智慧。如果中越之間出現了衝突,美國會出兵干預嗎?可能性幾乎為零。儘管越南和美國已經暗通款曲,形成了事實上的盟友關係,但越南並不像日本那樣把希望完全寄托在美國身上。這不是因為越南和美國之間曾經有過一場殘酷的戰爭,越戰中有300萬越南人喪生,美國在越南的土地上投下了1500萬噸彈藥(超過二戰期間歐洲和亞洲戰場上投放的彈藥總量),而是因為越南曾經上過當。1979年中越交戰的時候,蘇聯就沒有援助越南。如果中越交戰,美國憑什麼會冒着得罪中國的風險,去幫助曾經把自己打得灰頭土臉的越南?
歷史不會重演,但總押着同樣的韻腳。一戰百年紀念的鐘聲即將敲響,或許也會在亞洲激起迴響。愈有大事,愈需沉靜。南海,南海,令多少人難眠,令多少人魂牽。亞洲是亞洲人的亞洲,她終將是一個和平與繁榮的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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