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的一眾盟友中,沙特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存在。地緣關係上,二者極端疏離,哪怕用風馬牛不相及來形容亦不為過;在意識形態層面,美國向來自詡「現代西式民主的堡壘」,而沙特確實一個封閉保守,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盛行的君主專制國家,二者可謂截然相反。可就是這樣兩個看上去全不搭調的國家,卻結成了戰略同盟,成為舉世聞名的好基友。
簡單來說,美國希望利用沙特在全球石油交易市場中舉足輕重的地位,打造出構建在石油美元基礎上的金融霸權;至於沙特,則希望依托美國的力量,制衡伊朗、伊拉克等中東地緣大國,維護國家安全。
看起來,這是一次雙贏的合作,無論是美國還是沙特,都從同盟中獲得了自己想要的利益。而二者的這個戰略同盟關係,也在過去的幾十年中,對中東、乃至全球政治經濟格局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不過,近幾年來,美國與沙特之間,卻逐漸出現了一些裂痕,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裂痕還越來越大。遠的不說,就在最近一年內,美國與沙特便爆發了多次衝突:
首先是去年年中,美國與伊朗達成協議,大幅放寬對伊朗的經濟制裁。鑒於伊朗與沙特在教派和地緣上的嚴重衝突,此舉明顯嚴重侵害了沙特利益。特別是,美國此舉,是在伊朗並未改變對美敵視態度的前提下做出的(即使協議達成後,伊朗實際掌控權力的最高精神領袖依然對美國屢出惡言)。但饒是如此,美國依然選擇了對伊妥協,而對盟友沙特的堅決反對視若罔聞。
而對美國的這種做法,沙特也實施了報複。今年元旦剛過,沙特便以伊朗侵犯其使領館為由,與其悍然斷交,並開始磨刀霍霍,準備跟伊朗大打出手。在此過程中,美國通過各種渠道表達了自己的擔心,而沙特的回複卻非常幹脆:不在乎美國心里怎麽想!
這簡直就是在直接打美國的臉!
我們當然可以將沙特此舉視為對美的報復。但美沙在伊朗問題上的嚴重對立,似乎昭示著,這對曾經親密無間的盟友,似乎正在漸行漸遠。
為什麽會這樣?這與中東地緣政治格局的變化密切相關。
沙特雖然版圖巨大(足足225萬平方公里),但國土絕大部分是沙漠戈壁,缺乏正常的工農業開發潛力,所以空有一副大身板,但國力卻貧弱至極。當然,這一切到美沙同盟達成時已經大有改變。隨著石油的大規模開發,沙特一夜爆發,直接跑步邁進現代化。
不過,雖然沙特靠著石油暴富,但由於國家的原有底子實在太差(連人口都少的可憐),所以短期內,還形不成太強的整體國力。而且當時的中東,還有伊朗、伊拉克這兩大強國,它們不僅同樣盛產石油,板塊的自然條件以及之前的積累,也都比沙特要強的多,所以當時的沙特,在中東依然是一個次一級的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美國跟沙特合作,不僅能收獲石油美元,對鞏固自己對中東秩序的掌控,也是有利無弊的:
中東是這個星球上與美國地緣關系最為疏離的主要板塊,這種疏離決定了美國無力實現對中東的絕對控制,只能通過合縱連橫,讓中東各國互相制衡,從而確保自己的相對優勢。
當時的中東,伊朗的綜合國力已經淩駕於其他各國之上,而伊拉克在薩達姆的帶領下也頗有中興之勢。這兩個國家中的任何一個一旦取得重大突破,都有可能獲得力壓群雄,一統中東的可能。而這種局面一旦形成,美國對中東的主導權也就不複存在。在這種情況下,讓沙特強大一些,能夠對兩伊形成制衡,符合美國利益。
可幾十年下來,中東的地緣政治格局發生了重大變化:伊朗經兩伊戰爭和幾十年美國經濟制裁的打壓,元氣已然大傷;至於伊拉克,則在兩次海灣戰爭的打擊下徹底衰落,如今不僅內部分裂為什葉、遜尼、庫爾德三派,而且還有ISIS橫行肆虐,國家在可預期的未來幾十年內,已無法對中東局勢構成重大影響。
而這一系列變動中,沙特卻成為最大的贏家:它沒有遭遇任何戰亂,也沒有遭到任何制裁,反而因為石油產業的發展,特別是本世紀初頭十年國際原油價格的飆升而大獲其利。幾十年下來,沙特不僅積攢了大量的美元,國家人口數量,軍隊規模和裝備水平都直線上升。此消彼長之下,沙特已經成為現實中的中東第一強國。
隨著國力的增強,再眼瞅著曾經的強鄰個個衰落,沙特的野心也自然而然的不斷膨脹。沙特這國家自然條件太差,一旦石油枯竭,肯定會直接返貧,甚至會爆發大規模內亂,所以沙特也有趁著石油紅利未盡,趕緊衝出沙漠,為未來奪取生存空間的原始衝動。
沙特的這種想法,當然嚴重侵犯美國利益。美國絕不能允許中東伊斯蘭世界出現大一統。不管是誰,只要它發展到有可能稱霸中東,進而威脅到美國對中東秩序的主導,美國都必須採取手段,趁早將它摁壓下去。過去的幾十年里,美國已經陸續摁倒了伊朗和伊拉克。而現在,該輪到沙特了。
有人肯定奇怪,沙特不是美國的盟友麽?為啥要放出堅持與自己為敵的伊朗來對付他?
這個原因,可以用當年的伊朗來解釋。美沙剛剛結盟時,伊朗也是美國的盟友,是美國在中東的戰略基石。但當伊朗的力量已經增大到成為美國威脅後,美國依然毫不猶豫的與沙特結盟——其實以當時伊朗之力,如果美國願意支持,它完全有能力收服波斯灣的海灣王權國,進而拿到歐佩克的話語權。可是要是任由伊朗發展到這個程度,其勢力將大到美國無法控制,所以美國才寧願放棄這個現成的強大盟友,轉而挑選之前沒什麽瓜葛,甚至在許多方面還有矛盾的沙特,作為石油美元的根基。
至於現在,伊朗是跟美國不對付,但它跟沙特的沖突更大、更直接。何況以伊朗之力,根本傷不了自己,但卻有足夠的能力阻擾沙特!所以,美國根本不用考慮伊朗對自己態度是否改變,只要放它出來後,它的實際作為,符合自己的利益就成!至於將來伊朗做大後會威脅自己?那有什麽關系,到時候再壓壓它,扶植阿拉伯人就行了!
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只要利益符合,敵人也是可以利用的!在中東盟友的挑選上,美國忠實的踐行了這一原則!
其實不光是美國,沙特自己也是這麽幹的。一直以來,沙特就暗中支持ISIS,利用它來攪亂敘利亞和伊拉克戰局,給自己的中東戰略鋪路。ISIS作為一個臭名昭著的恐怖組織,是美國天然要鏟除的對象。只不過它的所作所為,不僅有助於削弱日趨坐大的伊拉克什葉派中央政府,更有助於推翻敘利亞巴沙爾政權——這都與美國利益相契合,所以美國也一直對它暫且容忍,對沙特(還有土耳其)支持ISIS的行徑,美國也裝聾作啞,惡意綏靖。
不過雖然在ISIS這個具體問題上,因為有共同的利益,美國可以暫且姑息。但沙特越來越不安分的整體趨勢,是美國所不能容忍的。所以,美國雖然沒有在ISIS問題上跟沙特攤牌,卻仍然以伊朗為突破口,跟沙特較上了勁。隨著伊朗的猛虎出籠,沙特的中東戰略面臨重大威脅,而對幕後操縱這一系列變化的美國,沙特自然也不可能再有什麽好臉色。
只是,分析到這里,又一個新的問題出來:既然美沙已經在國家戰略層面產生根本性衝突(美國要中東勢力均衡,沙特要一家獨大),為什麽美沙同盟依然沒有解體呢?
首先是共同利益尚未完全消失。比如敘利亞,這是美國和沙特的共同敵人。
而更為重要的是,對美國來說,美元與石油掛鉤,依然是自己金融霸權的基石。在沒有選好替代品之前,如果就這麽跟沙特撕破臉,那自家建立在石油美元基礎上的金融霸權,必然轟然倒塌。在美國國力相對衰落,國內實業長期低迷的情況下,利用金融霸權吸全世界的血,是維持美國超級大國地位的主要籌碼之一。要是這時候因為和沙特翻臉,導致這個籌碼被廢,這是美國無法承受的。
至於沙特,也有自己的苦衷:跟美國徹底翻臉,意味著自己必將被美國拋棄,甚至成為美國之敵。屆時別說美國沖上來直接開打了,哪怕只是搞搞經濟制裁,像以前對付伊朗那樣,限制自己的石油出口,那這個沙漠上的國家,用不了多久就會無以為繼。現在的世界可不是當年美蘇爭霸時,真惹毛了美國,想找個新靠山保護自己都找不到。這也就是說,沙特其實已經被美國成功綁架。
不過反過來看,石油美元綁架了沙特,但沙特也同樣用它綁架了美國。只要自己不跟美國翻臉,美國還真不便把沙特們怎麽著。畢竟如果真讓波斯灣大亂,以沙特為首的海灣王權國,將不可避免的丟掉自己在國際石油市場的話語權。一旦以沙特為首的海灣王權國集團讓出權柄,再看看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主要產油國——伊朗、伊拉克、俄羅斯、委內瑞拉等等,反正除了美國自己,基本上都是跟美國不怎麽對付的。而除了這幫產油國,中國甚至歐盟,這兩個僅次於美國的經濟體和最大的石油需求方,都對削弱美元霸權抱有極大的興趣。所以,真把沙特們搞垮了,讓全球原油交易市場重新洗牌,洗出來的結果,很有可能是對美元不利的。既然美國沒有信心能確保對原油市場格局變化過程的掌控,那對沙特,它還真不能直接出手相逼。
而美國與沙特的這種彼此間的猜忌、忌憚和制衡,反映在現實中,就形成了美沙鬥而不破的奇怪格局:一方面,美沙同盟繼續持續,美國在ISIS等問題上偏袒沙特,沙特也繼續充當石油美元的基石;而另一方面,美國在堅決不直接出手阻擾沙特的同時,又放出伊朗這只猛虎,借它之力,給沙特添堵。可以預料,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美國與沙特這對好基友,依然會保持這種相愛相殺的奇特關係。至於將來二者究竟是重歸於好,還是反目成仇,那就得看時局如何演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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