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五一節,一個名叫魏則西的年輕人的死亡,將大名鼎鼎的百度再次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
又是百度醫療搜索的「競價排名」,這個依靠金錢和謊言堆砌的虛假信息又一次坑害了一個無辜的生命。因為聽信了百度搜索中關於「滑膜肉瘤」的廣告信息,魏則西在武警北京總隊第二醫院嘗試了一種號稱與美國斯坦福大學合作的腫瘤生物免疫療法。在花費了20多萬醫療費后,才得知這個療法在美國早已宣布無效被停止臨床。這期間,腫瘤已經擴散至肺部,魏則西終告不治。
在被欺騙的絕望中,魏則西把經歷寫在了一個網絡提問的回帖中。而這個問題是:你認為人性最大的「惡」是什麼?
資本
在今天 (5月1曰)被朋友圈刷屏的信息中,對百度的討伐,以及由此牽扯出來的中國私營醫療莆田系的資本與利益黑幕,佔據了主流。
作為在中國佔據絕對市場份額的搜索引擎公司,百度是絕大多數中國網民搜索資訊的入口。但也正是這個看似開放而廣闊的知識入口,卻被資本卡住了喉嚨。信息泛濫,導致能擠到用戶眼前的資訊更加「金貴」,這種激烈的信息競爭催生了「競價排名」的廣告模式。金錢衡量一切的原則,在這種廣告模式中得到了最赤裸裸的實踐。
在金錢眼中,無謂善惡,無謂真假。
據公開報道,百度2013年的廣告總量是260億元,莆田的民營億元在百度上就做了120億元的廣告,他們的廣告投入的60%都給了搜索引擎。有醫院在搜索引擎上的推廣費用就佔到營業額的70%、80%,甚至有醫院一年收入1.2億元,其中1億元就投給了搜索引擎。
加上同樣賣身給資本的百度貼吧,百度和資本悄聲無息地構建了一個龐大的蜘蛛網,在謊言和欺騙中,完成了對普通百姓最無情的圍獵。而這其中,因為走投無路,很多人把身家性命都賭在了這一個小小的搜索窗口中。
攫利
但反過頭來說,作為一個技術公司,百度的毒性並不是與生俱來。「競價排名」符合市場經濟基本評判標準,在不少市場經濟體中也同樣得到很多應用。只不過,在中國,這種「只認錢不認人」的方式,沒了法律邊界和道德底線,才讓資本這頭猛獸到處噬人。
在百度「競價排名」的身後,站着資產雄厚的民營醫療資本,其中就有佔據大半壁江山的莆田系。而盤點歷史,莆田系在醫療領域的每一次攻城略地,又都同政府的醫療改革環環相扣。
三十多年來,政府在公共服務領域的改革總是陷入一放就亂,一收就死的尷尬境地,而市場就像一條活泥鰍一樣,總是抓不住它的脾性。
建國后的三十年間,中國初步建立起了「人人享有衛生保健」的公共醫療體系,雖然物質生活不富裕,但是基本每個農村都有一個赤腳醫生,城裡的大大小小單位都有一個衛生所。不過,文革后,這套公共醫療衛生體系被改革大潮衝垮。
農村的合作醫療體制迅速衰弱,合作醫療覆蓋面從1976年的92.8%降至1982年的52.8%,1983年人民公社正式解散后,農村合作醫療體系出現「雪崩」,覆蓋面驟然降至11%,到了1989年,這個數字降到了4.8%。除了一些集體經濟發達的農村地區,合作醫療體製得以繼續保留外,全國絕大部分地區的農民重新陷入自費醫療的境地。
於此同時,中國的城鎮醫療也陷入「市場化」的迷思。當時的主導思想是「運用經濟手段管理衛生事業」,醫院開始試點「企業化管理,做到自主經營、自負盈虧」,政府對醫院實行「定額補助,經濟核算」,政府開始大幅推出城鎮醫療衛生領域。這從一組數據可以看到,1978年以前,公立醫院超過50%的收入來自政府預算,上世紀80年代后,醫院獲得了更大的自主運營權,但來自政府的補貼也越來越少。1980年,政府補貼占醫院收入的比重為30%,1985年降到27%,1987年降到19%,到90年代末,這個百分比降到了6%。
市場化改革對僵化的公共醫療服務體制的衝擊是巨大的。
而與此同時,第一批莆田人開始背着醫藥包,遊走於中國的大街小巷,填補了農村中迅速萎縮的赤腳醫生的缺。這就是所謂的游醫。這其中有懂醫術的,更多的是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
資本的原始積累從電線杆頭密密麻麻的小廣告開始了。
到了90年代,同很多國企一樣,不適應市場化改革的公立醫院開始陷入財務危機,尤其以極度依賴國家輸血的一二級醫院及消防、武警醫院為主。所以,有人嘗試把農村土地承包責任制複製到醫院經營中,開始科室承包。這給走街串巷的莆田游醫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很多人通過賄賂,開始搖身一變,進入正規的醫院門下。據說,當時往往只需600-1000元,就能順利拿下院長。對比體制內寒酸的工資,這筆巨款的誘惑無疑難以抵制。
難以抵制的同樣還有行醫執照,當地衛生部門開具,市場價,200元。
就這樣,把體制內整個單位的營收壓力轉移到一個承包制的科室身上,中國的公共服務開始了危險的市場化嘗試。很多人並不清楚,在某某軍隊醫院、武警醫院、消防醫院等官方名頭下,一些科室已經開始私有化,而這坑蒙拐騙的一鎚子買賣中,侵蝕的恰恰是官方的社會信譽。
2000年,衛生主管部門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先後發布兩條規定:一是禁止非營利性醫院中私人承包科室;二是允許社會資本進入醫療行業。公立醫院的市場化改革,拉大大幕。
但明顯,第一條的規定並沒有解決非營利性醫院的財源問題,私人承包科室依然變相存在。因為政府在醫療公共服務的財政投入逐年下降。改革開放初期,政府預算支出占衛生總費用的36%,1990年,下降到25%,2000年,下降到14.9%。這一時期的醫療改革依然是市場化為導向,減少政府與社會的責任,加重醫院與個人的承擔,以便讓市場能更有效調配醫療資源。
而第二條規定則給莆田係為代表的民營醫療資本進軍醫療行業開了綠燈。這一方面是很多公立醫院被資本收買改製成私營,另一方面則是各色私營醫院遍地開花。在這期間,莆田系完成了對全國大量醫院的併購,並藉著這些醫院的旗號和名聲,完成了資本洗白的第一步。莆田醫療開始了產業化道路。
而這個產業化的進程,就是大家熟悉的套路:花高價錢或者從公立醫院挖人,或者憑空包裝某某名醫,互聯網不發達前,到處攻陷各類電視台廣播台,滿腦子的男科、婦科、肝病、性病,恨不得全國人民都得前列腺炎,互聯網普及后,和百度之類的搜索公司合作搞「競價排名」,像病毒一樣佔據電腦屏幕。最近幾年又開始搞整容、塑形。這些高昂的宣傳費用,自然需要消費者來埋單。
有人舉了上海遠大心胸醫院的例子,幕後老闆就是莆田三大派系之一的林系。據說2007年成立,在挑選院長時,資方開出了100萬的年薪,還有提成。但給的KPI考核目標是,第一年手術量500例,第二年1000例,第三年2000例。而當時上海地區心胸外科的老大中山醫院,在5年後的2012年,心臟手術量也不過2000台。
資本的天性是逐利,但政府監管的缺位無疑進一步助長了資本的貪婪。
初衷
這些年,隨着政府在醫療、教育等領域的回歸,不斷償還前些年在公共服務方面的欠債,此前無序的醫療領域的競爭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但市場化前面臨的困境依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這就是醫療資源的不公平問題。想徹底甩包袱給市場,讓市場調節醫療資源,被證明是失敗的,帶來的恰恰是更大的不公。而完全回歸到政府的大包大攬,也不會是一條活路。醫療服務的多元化、分層級化,政府兜底,市場競爭,依然是一條值得探索的道路。只不過在這過程中,政府對市場的監管、資格的審查、違規的懲罰一定要到位。
這次魏則西事件之所以激起如此大的民憤,除了對無良公司和攫利資本的譴責,我們還應該督促政府對相關責任方再不能姑息養奸,該處罰的處罰,該整改的整改,還網絡和市場一個清朗的空間。
再深一步說,在三十年的改革歷程中,中國始終在嘗試馴服權力和資本這兩頭猛獸。對於權力不受限制的危害,輿論界討論的很多,我們都清楚要把權力關進籠子,讓權力不再任性。但是對於資本,同樣也存在馴服的問題。只不過在完全利益主義的價值導向中,我們往往會忘記這一毒害。資本為中國的改革提供了持續的動力,同時,資本也同樣在中國上演着血淋淋的原始積累,不斷侵蝕我們的道德、權益,甚至執政基礎。按理說,作為社會主義國家,馬克思主義對資本的反思是最徹底,也最警惕的,但可惜,對資本的依賴會卸下我們對這個猛獸的防備。
幾天前,習總回到安徽小崗村,重溫改革原點精神。其實,我們也同樣需要回顧改革的初衷。既然叫社會主義,改革的目的就是要增進全民的共同利益,不能餵飽了權力和資本,餓瘦了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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