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0日，蔡英文宣誓就任台灣當局新領導人，她的就職演說引發了海內外的極大關注。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學術委員會主席鄭永年教授就此問題接受了微信公眾號「PP評論」的獨家專訪。鄭永年對未來兩岸關係的發展表達了擔憂，他指出蔡英文的演說模糊了「九二共識」，大談「憲政」其實是為台灣的漸進獨立開了一扇門。
蔡英文520就職演說摘要
兩岸之間的對話與溝通，我們也將努力維持現有的機制。1992年兩岸兩會秉持相互諒解、求同存異的政治思維，進行溝通協商，達成若干的共同認知與諒解，我尊重這個歷史事實。92年之後，20多年來雙方交流、協商所累積形成的現狀與成果，兩岸都應該共同珍惜與維護，並在這個既有的事實與政治基礎上，持續推動兩岸關係和平穩定發展；新政府會依據中華民國憲法、兩岸人民關係條例及其他相關法律，處理兩岸事務。兩岸的兩個執政黨應該要放下歷史包袱，展開良性對話，造福兩岸人民。
我所講的既有政治基礎，包含幾個關鍵元素，第一，1992年兩岸兩會會談的歷史事實與求同存異的共同認知，這是歷史事實；第二，中華民國現行憲政體制；第三，兩岸過去20多年來協商和交流互動的成果；第四，台灣民主原則及普遍民意。
蔡是更有經驗的台獨者
IPP評論：您如何看待蔡英文就職演說中有關「九二共識」的說法？
鄭永年：蔡英文的就職演說,關於「九二共識」的表述是非常模糊的。她沒有明確承認「九二共識」，只是使用了「1992年兩岸兩會秉持相互諒解、求同存異的政治思維，進行溝通協商，達成若干的共同認知與諒解」。我想她接下來的策略會是走一步看一步。她演說雖然提到了中華民國憲法，但也提到了中華民國憲政體制。要知道提憲法和憲政，差異是非常大的。中華民國憲法包含了一個中國的含義，而提憲政則意味着她為獨立開了一扇門，因為憲政包括公投、台灣人民的決定等含義。特別是她提到了「台灣民主原則及普遍民意」，這都包含了公投的含義。
如果她不承認「九二共識」，大陸肯定是要做出反應的，但反應到什麼程度、針對誰，我覺得大陸會慎重。我覺得盡量不能針對台灣老百姓，不能針對台商，這方面我們要學美國的做法。當然，我們也不能對蔡英文表態的期待太理想化。她有自己的意識形態，有她的政治理念，她又是在台獨力量支持下贏得選舉的，所以她不可能一下子變得像國民黨那樣。
所以，接下來兩岸關係肯定會有很大變化的。大陸面臨的是台灣漸進獨立還是激進獨立的問題。激進獨立比較困難，但漸進獨立也是一個比較麻煩的事情。現在台獨力量主要有三股：一是老一代的台獨派，這股勢力還是很強，大概佔了30%。二是前幾年太陽花運動出現的年輕一代，他們成立了新政黨「時代力量」，現在也是立法會裡面的一個黨。他們號稱是「天然獨」，他們是所謂「認同政治」的產物。這些年輕人只認同台灣，對大陸沒有任何認同感。三就是蔡英文和她領導集團本身。
很多人都說蔡英文是溫和派，但如果從她個人奮鬥歷史來看，她可能只是一個更有經驗的台獨者。她不像陳水扁那麼粗魯，而是會更巧妙地將台灣推向漸進台獨的方向。蔡英文本身也是台獨運動的產物。從李登輝的「兩國論」、「一邊一國論」到現在的很多民進黨的政策，她都是操刀手。蔡英文的意識形態和政治理念就是要走台獨這樣一個方向，這個大陸要警惕。不過，她作為執政者也要小心，不要一下子把兩岸關係搞壞。這個就要看她自己怎麼去平衡，溫和是她現實的需要，但溫和並不能改變她追求台灣獨立的理念。
第四，現在更麻煩的是中國國民黨在台灣的衰敗，蔡英文和民進黨沒有了制約力量。現在台灣的整個行政、立法體系都是由民進黨掌握。這些就是現在台灣跟以前不一樣的四個新要素，在這種情況下台灣方面已經要開始修改《公投法》了。
馬英九或面臨政治清算
IPP評論：雖然台灣已經實現了三次政黨輪替，但台灣依然有政治清算的傳統。馬英九會不會有麻煩？
鄭永年：台灣的兩黨制和歐美國家兩黨制，是兩碼事。台灣的多黨制，無論是國民黨還是民進黨，腦袋裡面其實還是一黨制理念，還帶着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理念。台灣的兩黨制其實是用一黨制的思維在搞多黨制，一方只要掌握了權力就會把對方往死里打。
東亞的政治文化大都是這樣搞政治清算。多黨制是西方文化，尤其是古希臘文化的產物。在西方的文化里，政治家普遍都是中產階級，政治人物大都是貴族出身，習慣了互相妥協。但這不是東亞文化的傳統，東亞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日本，日本以前也有貴族傳統。而中國沒有這個傳統。具體到了台灣，人們就會看到國民黨當選了就把民進黨往死里整，民進黨當選了就清算國民黨。大家想想以前陳水扁是怎麼清算蔣介石的？現在蔡英文上台了還會那樣。他們以為掌握了一切。
更重要的一點是，台灣年輕一代人，很多是激進主義者，他們是在和平時代成長起來的。他們對民主的理解是，民主就是我可以得到老百姓的支持，好像有老百姓的支持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民粹主義式民主跟一般的民主是不一樣的。民粹民主容易走向激進化。他們一旦以為我有了老百姓的支持，我就什麼都可以做了，這是非常不理性的。台灣年輕一代的政治激進主義沒超過中國文革紅衛兵的水平，都是年輕人，都是造反派。大陸要意識到這一點。如果掌控不好，這些激進的年輕人就會成氣候。
馬英九的八年總統任期應該是值得肯定的。馬英九儘管沒為統一做過多少事情，但他起碼穩定了局勢，為台灣爭取到了最大利益。過去八年裡，兩岸有朝着統一的方向走嗎？沒有。但他的八年任期起碼穩定了台灣局勢。儘管現在台灣的經濟狀況不好，失業率高，但如果沒有大陸的話，台灣的經濟只會更糟糕。馬英九時代是值得肯定的。尤其是2015年的習馬會，習馬會就是要鞏固「九二共識」的。
籌劃日台准聯盟
IPP評論： 蔡英文的「外交」政策會如何調整？
鄭永年：蔡英文的「外交」政策，不太可能繼續像以前國民黨時代、陳水扁時代那樣跟大陸打「外交戰」，她爭取更多的「邦交國」希望不大。但是她會用另外的方式來重點處理外交問題，例如高度重視日台關係。她早就在這樣做了。蔡英文會利用日本對中國恐懼的心理，趁機打造「日台准聯盟」。蔡英文也想回到以前李登輝所謂的「南下政策”，這個政策當年也是蔡英文主導的，就是要鼓勵台灣商人減少對大陸的經濟依賴，尋找其他市場，如東南亞等。第三，她也可能利用最近中美關係的低潮，在某些方面挾持美國來對付中國，因為美國現在在南海等問題上對中國也不滿。所以，大陸要對她有清晰的估計，她上台後台灣會往哪個方向走？大陸要掌控情況，不掌控情況就會釀成危機。
當然，她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首先是台灣「外交」空間問題。如果大陸現在要動員其外交力量來排擠台灣，那台灣會越走越窄。台灣的投資是不是真的能離開大陸轉向東南亞？以前沒成功，現在也不太可能成功。大陸儘管經濟下行，但是東南亞經濟也不比大陸好。如果台灣跟日本加強經濟合作也不太理想，因為日本經濟的高峰期已經過去。所以，大陸不要過於着急，要先觀察。不過，大陸還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她如果搞激進台獨，應該怎麼應對；如果她的政策比較溫和，應該怎麼應對；如果她跟日本搞「日台准聯盟」，又應該怎麼應對？大陸方面一定要有些想法，否則會釀成危機。
總體來說，我覺得大陸應當持更開放的態度，讓台灣老百姓受惠，為台灣資本提供更方便的服務，至少這樣會減弱台獨的基礎。但如果大陸和台灣關係一下子惡化了，不但對台商和台灣老百姓造成惡劣影響，更會給激進分子動員台獨力量的機會。
未來四年兩岸關係不會那麼好
IPP評論： 您對蔡英文未來四年兩岸關係的走勢如何評判？
鄭永年：總體來說，形勢不會那麼好。中國尤其是要處理好中美關係，中美關係是最重要的。胡溫時代以來，兩個共識對台海的穩定非常重要。一方面是中美兩國在台灣問題上達成了共識，另一方面是國共兩黨之間達成了共識，這兩個共識讓台灣保持了迄今為止的和平。如果沒有這兩個層面的共識，兩岸關係就會出現問題。蔡英文上台後，中美之間對台灣問題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有共識？這是個大的問號。同時，國共兩黨之間即使有共識，但因為國民黨現在是越來越弱化，很難在兩岸關係上扮演從前那樣的作用。共產黨不可能給堅持台獨的民進黨建立一個平台。去年的習馬會釋放了一個重要信號——只要民進黨承認九二共識，共產黨跟蔡英文政府也是有可能達成共識的。但一個不承認九二共識，要搞台獨的台灣政府，大陸肯定不會來建立平台的。
對台灣領導人來說，要意識到激獨肯定會導致激統，即使兩岸統一肯定也會兩敗俱傷。現在的大陸不是1997、1998年前後的大陸了。現在台灣人均GDP兩萬多美元，和珠三角地區相差不多，中國沒花多少年就要趕上它了，這是大的趨勢。台灣當局必須要有這個清醒的認識。當然，統一也沒有一個模式，大陸的心態也是開放的。台獨肯定是死路一條、兩敗俱傷。
現在最麻煩的是台灣年輕「天然獨」一代，他們完全輕視共產黨，覺得共產黨沒什麼了不起。他們是搞運動出身的，覺得是世界太平的時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大陸要準備好，如何應對激進主義。
《反分裂法》不能束之高閣
IPP評論：您剛才提到大陸應該做好幾個針對性的預案。針對激獨大陸應該怎麼做，針對漸獨大陸又要怎麼做，您能否再細化說明一下？
鄭永年：如果台灣一旦激獨，大陸肯定就要激統。在今天的中國社會，民族主義情緒如此激烈，沒有哪個中國領導人可以允許台灣獨立。我想即使美國明確站在台灣一邊，一旦台灣要獨立了，中國照樣還是要動武。
大陸可以拿出《反分裂法》，否則制定的《反分裂法》就是束之高閣。大陸已經好幾年不提《反分裂法》了，這是因為台海局勢一度穩定下來，但如果想激獨，大陸還是要引用它的，不能不了了之。大陸要走法治路線，是一定要把《反分裂法》拿出來的。
對漸進獨立也需關切。對大陸老說，只能漸進統合，而非漸進獨立。漸進統合表明大陸在有能力遏制台灣獨立的基礎上，在保持現狀的基礎上再尋找解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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