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而負債,偶爾瞥見死亡黑暗|奧蘭多槍聲過後的創傷

被這個題目嚇到?希望沒有。這是一位記者說的,它並不是指有的人活該死去,而是指向悲憫,帶着更廣闊的語境和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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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時間12日凌晨兩點零七分,Mina Justice 睡眼惺忪地被手機鈴聲驚醒,她的兒子 Eddie Justice 發來一條短信:

「媽媽我愛你。」

很快,又收到第二條,「俱樂部里他們在開槍」。

幾個小時后,全球的新聞報道都被這場發生在美國奧蘭多同性戀夜店的大規模槍擊案鋪滿了。作為繼 911 后最大的恐怖襲擊,這場屠殺已造成 50 人死亡,53 人受傷。

這場發生在西半球的恐怖襲擊,給初夏的早晨蒙上了一層陰雲。

在默哀的同時,我們想拋開政治觀點分歧、宗教信仰、伊斯蘭國、槍支管控等問題,談一談: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所發生的這些災難、恐怖襲擊、突發事件……究竟會給我們的內心留下什麼?

也許你已經猜到了:是一次又一次對傷害的新認知,是創傷,是直到上個世紀才被準確定義的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災難會給我們的內心留下什麼?

「我們生而負債,欠這個世界一個死亡。這是懸在每一個搖籃上的黑暗陰影。

創傷,則發生在當你驚詫地瞥見那黑暗的時刻。那即將降臨到不僅僅是身體和心靈,而似乎是整個世界的消亡。創傷,是宇宙的野蠻在我們身上的顯現,而它毀壞的不僅是意識的完整,還有我們與他人和平共處的能力。

它似乎是種病毒,一種在這個世界上不斷重複自己的致病原,直到它變成這世上剩下的唯一。」

上述的這段話來自在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中做戰地記者的 David Morris 。九十年代時,他曾是海軍中尉,卻幸運的並未上過戰場。但是,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時,他目擊了許多恐怖襲擊,可怕死亡和創傷——有的甚至讓他險些喪命。從伊拉克回國兩年後,一次,在和女友看動作電影時,Morris 因銀幕上的爆炸而驚駭地跑出了影院。

「我完全不記得離開影院,只記得自己在影院大廳的地板上醒來。」自此之後,他不斷做着各種物體爆炸的噩夢,從中餐外賣,到房屋后的垃圾堆,甚至夢到十年前在海軍服役時的舊部。所有的記憶混雜糾纏在一起,爆炸,爆炸,最終沉默於黑暗的海洋。

先進武器下的戰爭和過去的長槍大炮,對於人們心理的傷害或許並沒什麼不同。今天遭遇恐怖分子襲擊,與古時被一隻劍齒虎攻擊,在倖存者身上引發心理結果也可能很相似。然而,直到 1970 年代,人們才終於給了這種痛苦一個恰當的醫學辨識——PTSD,即創傷后應激障礙,指人在遭遇或對抗重大創傷和壓力后,其心理狀態產生失調的後遺症。

現在,PTSD 已成為美國第四大常見的精神失調。2001年美國911恐怖襲擊后,紐約市一項健康項目的數據顯示,至少有1萬名消防員、警察和市民在那次襲擊事件后被診斷出患有PTSD,他們可能遭遇了噩夢重複、失眠、注意力無法集中等各種問題。美國國會隨後撥款了43億美金,賠償並治療那些因襲擊而受到傷害(包括精神創傷)的人們。

欣慰的是,面對「瞥見死亡黑暗」的創傷,我們終於不再懲罰受害者(你會在後文明白這是為什麼),不再忽略問題的存在,並能從多個角度看待它。

而這一路,走了上千年。

在黑暗中跋涉:創傷的古老歷史

有人說,人類的歷史,是部文明史,也是一部個體創傷聚合成群體創傷的歷史。人類在種種創傷與傷害中修復自己,從廢墟中崛起,再造新的時代。

創傷(Trauma)一詞最早源自古希臘,指的是從物理上穿破皮膚、破壞軀體外層的傷害。直到十九世紀末,心理學家用創傷一詞比喻性地形容精神傷害時,人們才給了這類精神活動一個準備的定義和名稱。

而在此之前,遠古的先人們似乎對此並沒有明確的認知,而只有描述性的記敘。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記述過很多與戰爭創傷有關的故事。在溫泉關戰役中,斯巴達指揮官列奧尼達斯(Leonidas)在開戰前解散了他手下的士兵,因為他意識到士兵們在之前的戰役中,從心理上已經精疲力竭了。「他們沒有戰鬥的心,不願承擔自己的那份危險。」另一個故事發生在馬拉松戰役時。一位雅典士兵沒有在戰鬥中受到傷害,但卻在目睹戰友死亡后,雙目失明。

另一些記載有關天災人禍。1666 年,倫敦全城大火。六個月後,塞繆爾-皮普斯在日記中寫道:「想來很奇怪,直到現在,我仍無法入眠,儘管夜裡並沒有對火災的巨大恐懼;而今天,直到凌晨兩點,仍沉浸在對火災的恐懼中,無法入眠——那是一場極可怖的、惡毒的、兇殘的大火。我們的恐懼如此巨大,足夠使我們喪失理智。」

在人類無法正確認識創傷後遺症的那段時間裡,出現了很多在後人看起來難以置信的黑歷史。例如,癔症的很多表現都與創傷後遺症極其相似。但在漫長的歷史里,人們要麼根本意識不到兩者之間的關係,要麼不把那些癥狀看作是創傷的後果,反而認為是受害者的責任。精神疾病被認為應歸咎於惡魔附體,患癔症的病人也被當成巫婆對待。

到了維多利亞時期,學界盛行用機體病變來解釋心理問題。那時,醫生們普遍認為「焦慮」等癥狀是器質性的病變。英國醫生 Erichsen 在 1867 認為,在受嚴重創傷的病人的脊髓和大腦中發生了看不見的生理損傷。

一戰之後,士兵創傷後遺症的研究中又出現了新詞彙:如炮彈休克(shell shock)。那些長期暴露在戰場上的士兵會出現焦慮、激烈的自主反應、對刺激反應激烈、陷入沉思等癥狀。

古老而新式的心理障礙:PTSD的現代定義

我們人類正式地認識這些因戰爭、災難和其他事件而導致的創傷后應激障礙是在何時呢?

是在上世紀70年代。當時,美國治療越戰老兵的精神科醫生、納粹大屠殺倖存者的代訟人,以及呼籲大眾關注暴力和性虐待受害者的女權運動者——這三個群體之間發生了某些不可思議的聯合——他們都觀察到,自己關注群體中的受創傷個體在治療中有着一系列相似的癥狀。

其實在二戰結束之後,全美各地的心理學家就已經將目光放在了戰後的老兵身上。人們認為需要制定某種標準的共識,催生了第一版診斷手冊的誕生。在 1952年美國精神醫學學會的出版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簡稱DSM) 中,涵蓋了名為「總體應激反應」(gross stress reaction)的診斷,與現今對 PTSD 的定義和理解很相似。

對70年代偶然匯聚的那三個群體而言,PTSD 的診斷標準都為他們正在遭受的痛苦提供了醫學的識別,為治療打開了新途徑,也為索賠的要求呈現了證據。

在這段歷史中,我們有必要提及童年性侵。在二十世紀的絕大部分時間裡,對於童年性虐待事件及其造成的創傷,精神專家都採用否認和壓制的態度。1934 年,律師 John Henry Wigmore 在著作中質疑報告性侵事件女性的記憶可信度,而造成北美的精神學家一致對此類講述持質疑、否認態度。直到七十年代,心理學教科書中依然鮮有提及此類內容。

漫長的壓抑,終於在八十年代爆發。有社會評論家保守估計,僅 1988 年之後,就有數百萬人在精神分析師的幫助下試圖恢復假想的有關童年性虐「記憶」。十年間,這些在心理諮詢師的辦公室里「喚起」的記憶,引發了無數訴訟,上萬家庭因中亂倫的指控而被拆散。

記憶的詭譎不是造成對PTSD認識謎團的唯一原因。直到今天,對 PTSD 的認識其實仍是不斷搖擺的鐘擺。

在第五版 DSM 中,創傷事件的嚴重程度、持續程度和暴露程度被認為是引發 PTSD 最重要的原因。然而,近年來的一些證據說明,並非每個受到創傷事件的人都會產生 PTSD。一項關於參戰老兵的雙胞胎實驗也指出,基因也是引發 PTSD 的重要因素。英國的一些研究者認為,PTSD 是對普通人類逆境的醫學化,是七十年代一群善意但被誤導的心理學家製造出的社會幻想小說。

另一些研究者則發現了與創傷有關,但脫離了 PTSD 架構內癥狀的不同程度的創傷后反應。這些癥狀被冠以其他名稱,例如「複雜性 PTSD」(Complex PTSD)等。

漫漫修復之路:PTSD的癥狀與治療

儘管PTSD的研究仍有爭議,但研究表明,在戰爭、恐怖襲擊、自然災害、性侵、搶劫、喪失愛人、各類大型交通事故等等事件后,許多人身上發生了相似的癥狀,例如:

高度警覺,一點「風吹草動」就非常害怕;

迴避型癥狀,即迴避社交,或與創傷事件有關的地點、記憶、思想、感覺等;

認知和情緒的負性改變,很多時候表現為愧疚、認為自己不應該活着等;

侵入性癥狀,以不斷做噩夢、閃回創傷畫面、強迫性重複等為最普遍的癥狀;

分離癥狀,失去基本的安全感,嚴重的甚至會失去對社會的安全感,以至於重建社交關係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創傷所影響的不僅僅是當事人。2011年,在911恐怖襲擊十周年之際,紐約時報推出了專門報道,走訪了那些因當年的事件而遭受PTSD的民眾們。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護理人員Mr. Holland。在救助了眾多襲擊受害者之後,Holland 自己也陷入了應激障礙中。他把自己關在卧室里,不再和妻子孩子交流,他的腦海中滿是災難場景中的警報聲。康復后,Holland也不再在一線工作。「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在紀念日那天去緬懷逝者,如果我能的話,那對我而言這件事才真正的結束了,被放下了。 」

而在網絡發達的現代,當類似於恐怖襲擊、地震等突發事件在媒體上瘋狂傳播時,我們也會被創傷。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對很多不在震區的中國人都造成了傷害——因為你目睹了災后的場景——視頻、圖片,聽聞了無數心碎的故事,為自己的同胞悲傷不已。在美國奧蘭多的這場襲擊中,當地民眾可能也遭受着同樣的傷害。

不可否認的是,創傷對人的正常發展和功能會產生影響,這是人類成百上千年來一直遭遇的事實。無論這種影響是存在於心理還是生理,是社會功能受阻,或是對大腦造成損害;無論給予這種影響以何名稱;無論導致影響輕重的因素是熟悉的因素抑或是新的發現——認識到創傷潛在的危險,幫助受傷的人駛過暗礁,都是值得關注的課題。

目前,在幫助受 PTSD 困擾人群的方法中,最廣泛的療法是認知加工治療和延時暴露療法。通俗來講,認知加工治療,是通過了解自己的 PTSD 癥狀,然後覺察自己的感受和想法,進而挑戰自己的想法、理解信念的改變; 延時暴露療法的第一步也是讓人們對 PTSD 癥狀有更多了解,然後經過訓練,逐漸在真實場景下練習緩解負性情緒、降低痛苦,最終可以與治療師反覆談論創傷,也就是「想象暴露」。

開篇時提到的戰地記者 Morris 曾說過,PTSD 使他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很驚訝吧?因為這使他更加關注「人」本身。

「當你被戰爭迷住的時候,普通的生命對你來講似乎有些無趣、沒意義、沒力量,你會去關注生命的極致。」 Morris說。

然而,癒合傷痛的力量,何嘗不是人類生命極致的體現之一呢?我們生而負債,欠這個世界一個死亡。但災難創傷會讓這個死亡提早降臨。我們能怎麼辦?

「只要我們存在,宇宙就在謀劃清除掉我們。我們所能做到的最好,就是容納痛苦,在它周圍畫出界限,馴化它,嘗試將界限那邊的事物轉變為一種認知,希望這種認知會對後世有所幫助。」

希望災難不再。也希望那些遭受過創傷的人,都能慢慢康復過來。

參考資料

Anne M. Dietrich, et al. (2000) ‘As the Pendulum Swings: The Etiology of PTSD, Complex PTSD, and Revictimization’, Traumatology, 6(1).

Fresh Air (2015) In ‘The Evil Hours,’ A Journalist Shares His Struggle With PTSD, NPR

Nancy C. Andreasen (2010)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a history and a critique’, Psychiatric and Neurologic Aspects of War, (0077-8923), pp. 67-71.

History Of 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Available at: http://veteranssuicides.weebly.com/history-of-ptsd.html

Hans Pols, PhD (2011) PTSD Before PTSD: A Review, Available at:http://www.psychiatrictimes.com/articles/ptsd-ptsd-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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