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美國的第一印象不錯:有活力,人人有幹勁,效率挺高。服務行業態度和藹可親,熱情滿面,積極主動。我到超市一問他們的工作時間,簡直驚掉了:早八點到晚十點。比勤勞的中國人還勤勞。據美國的朋友說還有24小時營業的超市。這和暮氣沉沉、安逸的歐洲對比實在懸殊。在法國這就叫違反勞工法。要麼工會會組織罷工,要麼司法部門找上門來,大加責罰。也怪不得法國不少學者過去對我講,中國太像美國:發展模式像,生活模式也像。如果說區別,中國人是為了工作,美國人是為了金錢。而且根據美國人自己的說法,中國的效率大約是美國的兩倍。
這一印象印證了自己以前的一個看法:歐洲、日本、俄羅斯都已經沒落,只有中、美還有未來。不過,美國的條件確實比中國好。一是地緣政治優勢中國望塵莫及。中國鄰國大國多,日本、俄羅斯、印度不必說,那些小國也都不是善茬。菲律賓一個仲裁舉動給中國帶來多大麻煩,耗費多大精力和國際資源。二是美國資源豐富,許多都能自給。還有資源更豐富、關係更鐵的加拿大。中俄如果也能保持如此關係,中國資源壓力會小很多。三是相對而言,美國只有3億多人口,其國內問題的複雜程度和規模遠小於中國。
本來,以美國的先天稟賦和民族的進取特性,21世紀只會把中國拉的更遠,而不是被中國迎頭趕上。出現這種局面,有人認為是小布什的失誤。可是奧巴馬8年也沒能改變局面。另一個觀點則認為是制度。畢竟他們都是這個制度的產物,僅歸於某一個人並不公正。更何況美國是標準的三權分立,個人因素無法主導一切。實是整個制度運作的結果。
確實,兩國民眾都勤勞、進取,美國的內外先天稟賦都遠超中國,卻日益被中國迎頭趕上,不是制度是什麼?
其實許多美國學者也認為根源在於中國的制度。只不過他們是這樣認為的:專制制度遇到好的領導人,表現會遠遠優於民主國家。但遇到不好的領導人,就會前功盡棄。福山就是這種看法,還提出中國如何解決「壞皇帝」的問題。
但中國早就解決了「壞皇帝」命題,一是最高領導人經過長期基層鍛煉和全國選拔——過去皇權只是在家族裡,也無基層經驗。二是任期制。假如有不稱職的領導人,也會和西方一樣定期改變。
解決了「壞皇帝」挑戰的中國,自然表現將遠遠優於西方這種民主體制。
說起來,西方等着中國出錯然後再超過中國不過是一廂情願。其實真正決定中美競爭結果的,是看誰能更好地解決自己內部的問題。從目前來看,美國仍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奧巴馬八年把美國的國債從10萬億美元極速上升到近20萬億,也就是說他八年欠的債等於過去美國兩百多年欠的債!對外則是反對中國搞亞投行,在南海挑釁中國。7月12號美國官員、白宮國安會亞洲事務資深主任康達竟然在智庫發布演講時聲稱:南海是美國最高國家利益(topnationalinterest)。真是無比荒唐和愚蠢。
美國不改革自身,總寄希望於中國自己失敗或被它搞下去,怎麼能贏得這場競爭?
我們不知道美國的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何以如此,但是中國的自由派或許功不可沒:他們一直忽悠美國是中國的學習榜樣,既然美國是榜樣,自然無須改革。看來中國沒有被忽悠,倒是忽悠了美國。
我到達華盛頓杜勒斯國際機場,才發現在機場命名上,新舊大陸可謂不謀而合:都喜好冠以國家領導人的名字。英國是希思機場,法國是戴高樂機場,華盛頓另一機場是前總統里根。機場還有里根的雕像。不知這算不算個人崇拜。這是我對美國的第二印象。我想,如果北京首都機場命名為毛澤東機場,也樹立毛澤東雕像,估計西方和海內外某些群體必群起而攻之。
對美國的第三個印象是它的宏偉建築。許多地方頗有紀念碑式的風格。至於林肯紀念堂等地標場所更是巍峨。這竟然一下讓我想到北朝鮮。不管雙方目的為何,但風格上頗為相似,給人的感受也一樣:產生畏懼感、崇敬感。
第四個印象則是警察多,報亭少。來之前就聽說美國街頭警察密集。一到美國,發現果然如此。一下飛機先看到警察,到了出關大廳、等行李的地方也到處是警察。從機場出來也是如此。街道上,無論白天還是晚上,警笛聲不斷。這讓我想起幾天前在布魯塞爾開會,兩小時就聽到六次警車拉着警笛呼嘯而過。見微知著,可知西方現在的狀態。
華盛頓沒有綜合性的報亭。這和北京、巴黎、台北隨處可見報亭的情景很不同。原因暫時無法知曉,估計是美國特色,但感覺確實非常不便。
美國一個讓我意外之處是出租車非常方便。簡直和國內一樣,大街上隨手攔車,隨到隨走。過去總說歐洲打車難、出租車極少是因為家用車普及。可是美國也是家用車普及,何以出租車仍如此方便?當然出租車都是黑人在開,職業和種族如此固定化,還是顯示了美國的問題。社會上下流動如果和種族出身有關,實是社會的倒退。
最後一個美國不同之處(當然是和中國比,和歐洲比),是家庭門口懸挂國旗的現象很普遍。歐洲即使國慶節,家庭掛國旗的也很少,更別說平時了。這可能和歐洲二戰後去主權化的歐盟建設有關。德國是因為二戰原罪。中國則和改革開放以來的去政治化有關。只有美國,象徵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國旗依然高揚。這也從一個側面理解何以如今美國民粹主義盛行,以至於出現特朗普現象。
第一印象往往敏銳而未必準確全面。下面就看和美國學者們的碰撞了。
我在華盛頓一共和三位美國學者交流了看法。這裡要特別感謝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院長王文老師。他在很短的時間就安排妥當。從中也可見,中美如果合作,必然高效、務實,易出成果。如果換作法國,沒有一到兩個月的時間是不可能的。
第一位學者是馬偉寧先生(BrendanS.Mulvaney),美國海軍學院教授,還是復旦大學的博士。剛和中國軍方著名作家戴旭合出了一本書。由於他下午還要趕飛機,我們在華盛頓一家快餐店見了面,雖是快餐,但也有些名氣。吃飯時有個細節,再次顯示了美國的「文化」。我們各要了一盒酸黃瓜。可是我發現既無刀叉,也無筷子。原來要下手吃!美國人穿着隨意的現象也隨處可見。我旁邊一位食客居然身着帶洞的衣服外出就餐。
徵得馬偉寧先生同意,我可以無保留髮表我們的看法。以下只是大意,並非原話。
由於時間緊,我沒有客套直接發問:中美是競爭對手,雙方爭奪的是什麼?
他答:中美不是競爭對手,只是競爭者。比如在經濟上。
我追問:競爭對手和競爭者很難區分。關鍵是競爭的目標是什麼。這是理解中美關係的關鍵。在中國,一些學者和我一樣認為,中美在今天競爭的目標有三個——誰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誰的貨幣是世界貨幣?誰的制度更好?這三個目標不可能雙贏。
他顯然不同意這個看法:中國經濟總量20年、30年會超過美國,但人均不可能。政治領域並不是競爭的關係,適合一個國家的,並不一定適合另一個國家。
我回應到:我理解你的看法。可是這種觀點無法解釋中美關係的現狀。比如南海問題。美國反對亞投行。
他的觀點令我意外:南海並不重要。並不是雙方必須爭奪的領域。至於亞投行,所有的學者都認為是美國的愚蠢行為。
我又問:那麼中國不接受海牙法庭的裁決,您認為是正確的嗎?中國認為,美國就經常不遵守國際條約。
他並不贊同這一說法:現在形勢不同了,過去能做的事,現在就不合適了。
我換了一個話題:您認為中國的模式可以持續嗎?
他回應:中國發展很快,當然也出現了許多問題。比如污染。但我認為是可持續的。
我繼續發問:那麼未來中國不可能實現西方民主化了?
他笑了:政治沒有統一的標準,不好說誰最好。從歐洲角度看我們有黑人問題,有死刑,也有其他人權問題。中國的制度其實有不少民主因素。比如人民的代表性。中國沒有皇帝,也積極回應民意。
從歷史上看,我們是一步步實現民主化的,先是白人有產者有投票資格,到後來一步步實現普選。
我立即發問:如果中國民主化,可否像美國一樣一步步來?先是男性有產者、受教育的人有投票權?
他再一次笑了:中國民主化是應該一步步來,選舉應該是一步到位。至於怎麼一步步開始,我也不知道。中國今天的制度就是試錯型的,發現問題就調整。
我問了個敏感的話題:您認為中國一黨體制下,反腐敗能成功嗎?
這個話題顯然他很熟悉:我知道許多人說中國現在的反腐敗是權力鬥爭,但我認為中國是真的在反腐,是為了拯救這個黨,這個民族和國家。當然一開始會有激烈的做法,但以後會制度化。腐敗是很頑固的,美國也有腐敗。
我插話:都是相對廉潔。法國和意大利就是西方較為腐敗的國家。新加坡和香港則做到了非常廉潔。
他最後的結論是:我希望中國反腐敗能夠成功,但我確實不知道答案。
最後我自然不會放過對西方制度的質疑: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中國學者認為,西方民主制度沒有未來。有兩個原因。一是種族結構。根據出生率,歐洲二十年後就全面伊斯蘭化。二是中產階級日益萎縮,歐洲和美國都不到50%,已成絕對少數。沒有中產階級就沒有民主。原因則是全球化和經濟金融化這兩大歷史趨勢。這也是福山憂慮的。
馬偉寧先生贊同歐洲已沒有希望了,無法改變。採取措施也已經太晚了。美國仍然還有機會改變。因為這種現象以前出現過。當愛爾蘭人大量湧入時,美國驚呼要改變自身特性。當意大利人大量湧入時,也出現同樣的擔憂,後來是中國人,現在是拉美裔。每一次美國都找到了解決辦法。
美國大選在即,自然也是我們的話題。他強烈反對希拉里,認為她的政策比特朗普更壞。他認為政府當然有存在必要,但不能決定我們買什麼醫療保險,不能決定我們幹什麼。他屬於保守派小政府的立場。
我笑道:中國人都支持特朗普,他主張美國事務優先,不願意介入國際事務。他當選,什麼TPP、南海問題,都不存在了。
他也大笑道:這很好。
第二位學者來自華盛頓著名的智庫。他同意我不記名轉述他的看法。我嘗試總結如下。
他不贊同中美競爭三個目標說。認為國際貨幣是美元還是人民幣,取決於市場的力量。而不是哪一個國家可以決定的。我反駁說表面上是取決於市場,但根本上取決於一個國家的實力、發展和穩定。如果一個國家的這些要素被破壞掉,也就喪失了成為世界貨幣的資格(比如南斯拉夫內戰,就令歐元大跌。還有烏克蘭危機,也令歐洲削弱,影響歐元地位)。不過這個話題我們各自保留看法。
至於經濟總量中國超過美國,也不可能擁有美國同樣的影響力。美國的軍事優勢,盟國優勢。中國無法企及。
總體而言,他認為無論是經濟還是政治,中國都不可能趕上美國,所以他認為中美競爭的目標不可能是這三個領域,中美衝突也與此無關。
但問題出來了。何以解釋目前緊張的中美關係?美國戰略轉移、反對亞投行、推動TPP和積極介入南海又是為何?我特別把白宮國安會亞洲事務資深主任康達的話告訴他(即南海是美國的最高國家利益)他非常驚訝和意外,他顯然也不贊同。他雖然承認康達的官方身份,但否認是美國的官方立場。因為美國馬上要選舉了,南海問題由新政府來決定。康達如此表態的另一個原因是向亞洲盟國表示支持。
他認為南海問題,歷史權益不好衡量,中國歷史太長,其他國家沒法和中國比,而且歷史是變化的。1946年,美國幫中國在南海宣誓主權,那個時代大家的理念不同。現在的形勢和做法已經和過去不同了。
對於亞投行,他也承認美國的做法愚蠢(stupid)。但究竟是反對亞投行這件事本身是愚蠢的,還是反對是正確的,但反對的方式是愚蠢的,他沒有解釋。
中美關係緊張,他的理解是根源於如下問題:中國競爭導致產業轉移、失業率提高;網絡黑客問題;產品傾銷;中國意圖挑戰國際秩序等。亞投行就被視為中國要挑戰美國主導的全球金融秩序。他倒是明確認為中國的崛起對美國來說是一個威脅。而且人員和經濟的交流作用有限,對改善雙邊關係的作用不大。
我也承認中國的崛起對美國所代表的西方是一個威脅,但不是有意為之。中國崛起打破了西方在工業品生產、資本輸出、原材料定價權的壟斷。這直接威脅到西方在全球的統治。
當我問他中國政治模式是否可以持續,他很乾脆地回答道:「Can」。當我問他中國未來是否會民主化時,他反問民主的定義,我說:多黨、一人一票。他立即答到:不可能。
我最後一個問題是:美國仍然認為中國是共產主義國家嗎?他笑了:中國已無共產黨,何來共產主義國家?
我也和他交流了我們認為的西方面對的兩個挑戰。即種族結構問題和中產階級成為絕對少數。
他也贊同歐洲已經沒有機會改變。美國還是可以的。至少美國有學者在公開談這個話題。比如亨廷頓寫《我們是誰?》。憂心傳統白人成為少數會改變美國賴以成功的特性。但在歐洲,是政治不正確,無人敢面對。
至於中產階級萎縮,他還沒有關注,但是非常驚訝。我的感覺是美國學者除福山外,很少有人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總認為改革是別人的事。
他也問了我一個問題:中國在美國大選后將在南海採取什麼措施?
我坦率以對:這取決於誰當選。如果是特朗普,中國的動作就比較大。如果是希拉里,中國就會比較克制。特朗普主張美國第一,不想介入全球事務。那樣的話,TPP、亞太轉移、南海、東海就都不是問題。
他插話:可是特朗普也主張過韓國和日本應該擁有核武器。
我回應:核武器有國際條約,日韓受約束。但南海等問題沒有。其實如果特朗普勝選,不用等中國出手,其他相關國家馬上就會妥協、退讓。因為他們知道美國靠不住了。就如同英國一脫歐,土耳其總統馬上向俄羅斯普京道歉。是同一個道理。
第三位學者的觀點和前兩位大同小異。比如他也不贊同中美關係惡化是源自三個競爭目標,他認為是爭奪規則制定權,是捍衛紐約——倫敦金融秩序。再一個就是地緣政治。雖然美國主觀上的政策並不是要摧毀中國,但由於地緣政治卻不得不遏制中國。
我隨後問:那麼從地緣政治角度看,假如中國未來西方民主化,雙方仍然是敵對?他點頭同意。
雖然我一向認為中美是利益之爭,不管中國採用什麼制度都無法改變競爭甚至對立的關係,但由一位美國學者坦率承認還是很震動的。
在談到中國模式是否持續、未來是否有可能採用西方制度模式時,他認為中國的政治制度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這和自由派群體認為中國只有經改而無政改很不同。而且以經濟發展換取政治穩定是很好、很聰明的模式。不過未來當中國中產階級成為主流時,有可能會民主化。
我隨後反駁道:可是很多國家沒有中產階級卻早就民主化,如印度、泰國。他們的主體都是窮人和農民。中產階級一定是民主化的必然條件嗎?
整體而言,這位學者明顯對中國是友好的,他反對美國在南海的做法,認為應該和中國坐下來談;也反對美國用大棒逼迫中國遵守國際法(指南海仲裁),美國不應該繼續當世界警察;雙方應該合作。
和三位學者交流下來,對於中國何以在如此之多不利條件下,仍然能夠迎頭趕上美國有了更大的信心。一是連他們也終於意識到中國模式是可持續的,中國不可能採用他們的制度。第二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他們都沒有意識到美國必須改革了,福山只是一個少見的特例。畢竟,誰能贏得中美世紀之競爭,最根本的還是在於誰能更好地解決自己的問題,治理好自己國家。連問題都意識不到,連自己必須進行的改革都無視,何談解決問題,何談贏得競爭?這就是此次美國之行最大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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