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之勝:多數的沉默與少數的怒吼

何京鍇

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已經塵埃落定,共和黨提名的特朗普擊敗了史上首位女性總統候選人希拉里,成為史上首位沒有公職或軍職經歷的美國總統,創造了當代美國政治的最大傳奇。從選前民調和選後結果的巨大反差,到兩黨候選人史無前例的互相攻訐,再到選舉前後美國社會民意的巨大撕裂,都說明這次總統選舉勢將成為美國政治史中最值得探討和解讀的一次選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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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希拉里·克林頓贏得了2016年選舉的普選人票,截止選舉結束一周後,希拉里已將她在普選票中對特朗普的優勢擴大到逾100萬票。預計在剩餘的選票全部點算完畢後,希拉里將以領先特朗普1%—1.5%的普選票優勢輸掉大選。作為美國歷史上第4次候選人贏得普選票卻輸掉選舉人票的選舉,本次選舉的反差情形遠超上屆發生類似情況的2000年大選。當時的民主黨提名人戈爾領先0.5%的普選票,落後5張選舉人票,而目前希拉里領先1%的普選票,選舉人票的落後幅度卻高達74張。

扭曲普選票結果的選舉人團,其設置源於美國聯邦主義的憲政傳統,贏家通吃的制度設計,也由來有自,簡單地將其斥為違反民主的結果,自然有武斷之嫌。但無論如何,將特朗普贏得選舉人票卻輸掉普選票的結果稱為「沉默大多數的勝利」,都是罔顧事實的。從選舉數據和競選活動來看,特朗普的支持者的確發出了震天的怒吼,這種怒吼轉化成的選票也確實震碎了東西海岸自由主義精英們的眼鏡,但發出這個聲音的群體,仍舊不是美國的多數。特朗普47.2%的得票率不僅沒有超過希拉里,連和2012年共和黨提名人羅姆尼的得票率相比也只是堪堪打平,可見無論是「農村包圍城市」、還是「底層戰勝精英」的選舉解讀,多少都有些誇大其詞。

▲ 美國2012(上圖)與2016(下圖)年總統選舉的郡級變化,紅色愈深代表共和黨支持率愈高,藍色愈深代表民主黨支持率愈高
▲ 美國2012(上圖)與2016(下圖)年總統選舉的郡級變化,紅色愈深代表共和黨支持率愈高,藍色愈深代表民主黨支持率愈高

仔細檢視選舉數據,可以發現產生這種普選人票和選舉人票背道而馳的關鍵,在於賓夕法尼亞、威斯康星、密歇根三州。這三個位於傳統製造業衰落地區——銹帶(Rust Belt)的關鍵州在過去20年的總統大選中始終支持民主黨,也是希拉里競選策略中至關重要的「藍色防火牆」。但選舉當晚,三個州的選票都以微弱優勢倒向特朗普,希拉里最終在這三個州以合計不到15萬票的差距敗北,丟掉46張選舉人票。考慮到希拉里在普選票中領先逾百萬的這一事實,可見特朗普憑藉這關鍵三州15萬票所成就勝利,來的也實在僥倖。

如果我們更仔細地考察賓夕法尼亞、威斯康星、密歇根的選票分佈,還可以看到在民主黨佔傳統優勢的都會型地區,投票率普遍出現明顯下滑,而在共和黨占傳統優勢的農村地區,投票率大多持平或上揚。這種投票熱情的差距,是民主黨選舉之夜的最大噩夢。以威斯康星州最大城市密爾沃基所在郡為例,這個民主黨最大票倉的投票率比2012年下滑了10%左右,希拉里的得票率雖然和奧巴馬在上次大選中的表現持平,但絕對得票數卻減少了43000張。而希拉里在整個威斯康星州最終落後的票數也才不過27000張。

與威斯康星相鄰的密歇根州韋恩(Wayne)郡的轄區內,有該州最大城市底特律,也有全美阿拉伯裔人口最密集的迪爾邦市(Dearborn)。目前的選舉數據顯示,民主黨在這個全州最大票倉的投票率下滑約5%,希拉里的絕對得票數比2012年減少了78000張,即使扣除特朗普在這個選區比2012年共和黨候選人多拿下的的14000張,仍舊有6萬多民主黨選民沒有在選舉日出門投票。與此相比,特朗普拿下密歇根州16張選舉人票的普選票優勢只有13000。

由此可見,希拉里在大選中意外落敗,至少有一半要歸咎於民主黨支持者未能全數出門投票。從選舉地圖上看,希拉里獲勝的大多數州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投票率下滑,而特朗普獲勝、尤其是特朗普從民主黨手中奪回的州則大多出現了投票率上漲的現象。如果以奧巴馬連續兩任獲得過半普選人票所打造的多數聯盟來看,這個大多數確實是沉默了。與此相應的,則是特朗普支持者作為少數發出的怒吼獲得了響亮回應。

那麼特朗普的支持者到底在哪裡?如果和奧巴馬兩次勝選的地圖相比,美國政治的格局還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化。共和黨依舊橫掃非都會地區,民主黨繼續保住地狹人稠的都會選區。雖然特朗普在傳統共和黨票倉的得票多有成長,但由於共和黨票倉地廣人稀的特性,這些成長還不足以幫助共和黨贏得大選。更為關鍵的特朗普生力軍還要數所謂的中下階層白人選民。在民主黨僅存於銹帶州的一些非都會票倉,傳統上支持民主黨的勞工階層白人以壓倒性地優勢倒向共和黨,從而一舉超越了民主黨在都會區本就不盡如人意的發揮。

以賓夕法尼亞州的盧澤內(Luzerne)郡為例,這個白人人口比例超過90%的大郡在2012年被奧巴馬以5個百分點的優勢拿下,本屆大選卻讓特朗普拿下近六成選票,民主黨的選票流失高達3萬張,佔全郡選票的25%。與盧澤內相鄰的拉卡瓦納(Lackawanna)郡是民主黨現任副總統拜登成長的第二故鄉,2012年曾以63%的比例支持奧巴馬,本屆大選希拉里的得票率也下滑到50%,雖然勉強戰勝特朗普,卻也損失了近三萬張選票。即使跳出賓州,俄亥俄州的馬赫寧(Mahoning)郡、密歇根的馬科姆(Macomb)郡、艾奧瓦的杜必尤克(Dubuque)郡等民主黨傳統佔優勢的白人大郡也都出現了這種幅度在15%以上的選民倒戈。

▲ 賓夕法尼亞州2012(上圖)與2016(下圖)年總統選舉變化,紅色愈深代表共和黨支持率愈高,藍色愈深代表民主黨支持率愈高
▲ 賓夕法尼亞州2012(上圖)與2016(下圖)年總統選舉變化,紅色愈深代表共和黨支持率愈高,藍色愈深代表民主黨支持率愈高

傳統支持民主黨的白人選民為何會倒向特朗普?答案就在特朗普的競選口號「實現美國偉大復興」(Make America Great Again)里。選舉前後,不少民主黨支持者用種族主義、排外主義等標籤來描繪特朗普及其支持者,儼然將選舉形塑成了一種「政治正確」與「反政治正確」的對決,似乎特朗普的勝選代表了沉默多數對於政治正確的反感終於得到表達。但這種解讀難以回應一個最基本的問題:為什麼同一批種族主義、排外主義的白人選民會連續兩次把選票投給黑色皮膚、被頻繁謠傳為信仰伊斯蘭教、出生在非洲肯尼亞的奧巴馬,而不願意將選票投給白人希拉里?

答案很簡單,特朗普和支持者在競選過程中的確不乏大量涉嫌種族、宗教、性別歧視的言行,但這並不是選民選擇支持特朗普的理由。特朗普將銹帶地區的衰落歸結於自由貿易和非法移民,是否找到了病因姑且不論,但他的確大聲喊出了銹帶區白人選民有切身感受的經濟衰落這一癥結。這種經濟衰落並不是指短期內一年或數年的地區經濟表現,而是指向美國銹帶區在近二三十年內相對經濟地位不斷下滑這一深層問題。

舉例言之,美國從2000年到2014年的戶均收入成長率為27.8%,而上文提及的盧澤內、馬赫寧、馬科姆三郡雖然在奧巴馬任期內都保持了戶均收入增長,但在這14年間的戶均收入水平則比全國平均水平低了1.2%、12.5%、23.5%。這種跨時代、跨世代的經濟衰落感,雖然長期存在,但鮮有被政治家有效利用。只有當特朗普用他魔幻而充滿爭議的語言反覆鼓吹時,才真正地成為激發選民投票的熱情。2012年另一位共和黨億萬富翁羅姆尼曾經鄙視窮到可以免征所得稅的選民,2016年的希拉里則不斷宣揚奧巴馬八年治下取得的經濟復蘇,相比之下,這些策略都沒有特朗普普的口號更能直接獲得銹帶白人選民的認同。

事實上,當我們把目光投向經濟表現較好、人口結構多元的地區,就能發現特朗普充滿爭議的言行實際上並不能幫他增長選票。民主黨在諸如賓州費城郊區、加州橙郡等白人選民密集但經濟地位較高的選區,都成功拉到了共和黨傳統選民的支持。在拉丁裔人口密集的佛羅里達州邁阿密郡、德克薩斯州、亞利桑那州等地,民主黨得票率也紛紛創下本世紀以來的新高。在華人川粉密集,中文媒體圈裡「反政治正確」聲音最大的加州,鼓吹政治正確的希拉里更是創下八十年來兩黨候選人得票率的最高紀錄。

即使是在較為保守的州,當文化價值而非經濟議題成為選戰主軸時,選舉也可能呈現不一樣的結果。以曾出台引發巨大爭議的、要求跨性別者必須依其生理性別使用廁所的法律的北卡羅萊納州為例,該州的州長選舉就更多地圍繞着跨性別歧視這一議題展開。共和黨籍現任州長麥科羅瑞(Pat McCrory)不僅簽署了爭議法案,更將此法作為自己的競選主軸。另一邊的民主黨候選人、州檢察長庫珀(Roy Cooper)不僅拒絕代表州政府出庭為爭議法案辯護,更表態當選後將廢除該法。結果雖然共和黨在總統和參議員選舉中分別以4%和6%的優勢取勝,麥科羅瑞卻以微弱劣勢落後對手,也成為全國唯一未能連任的共和黨籍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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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政治傳統時常會將選舉的勝利解讀為選民對當選人的一種授權(mandate),當選人亦可憑此授權來作為自己施政的民意基礎,進而獲得推進政策的正當性。然而選舉的議題成百上千,候選人卻只有幾個,選民投票的支持對象或許相同,但投票原因卻可能是大相徑庭的。政治家只有考慮到選舉議題的錯綜複雜,才能更審慎地明晰不同選民群體的政治取向和利益所在。對選情做簡單、片面的解讀,往往會導致政府的施政一路狂飆,最後受到民意的反制。如何化解少數的怒吼,打破多數的沉默,是本次選舉後兩黨最重要的課題,因為在有中期選舉這一制度設計的美國,距離下次政黨接受民意檢驗的時間,只有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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