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政壇名不見經傳的白人男性,以局外人的「清新」形象參加總統大選角逐。他是當時在野的那個政黨的「異類」,卻讓無數對執政黨八年統治下的連串醜聞和疲軟經濟不滿的民眾歡欣鼓舞。他從競選一開始就一鳴驚人,接連擊敗本黨十幾位資格更深、資金更多的建制派政客,在一場堪稱史上最激烈的初選中脫穎而出。在在大選他又攻下數個原本屬於執政黨的傳統地盤,憑藉在賓州等搖擺州的微弱優勢,在這場幾十年來普選票數最接近的選舉中擊敗他的對手。而這位堪稱「全國最大建制派」的對手在初選中也遇到本黨極端勢力的強力挑戰,直到全黨大會前夕才勉強守住總統提名。而最終,不僅這位政壇「新鮮人」成功問鼎白宮,受到他競選勢頭的帶動,該黨還拿下了國會參眾兩院。加上意識形態一致的最高法院,該黨同時控制聯邦政府的三個分支,實現了全面執政。
這是1976年11月3日的卡特。和1976年類似的是,如今的美國也即將完成新一輪的政黨重組。
一.美國政黨重組周期
「政壇重組」是美國政治史的一個規律性現象,基本上每隔三四十年美國政壇將會出現一次大洗牌。各方勢力會借所謂的「關鍵性選舉」的機會合縱連橫,在同一個政黨下形成新的選民結構,然後這個利益共同體會在內外作用下逐漸瓦解,直到新一輪的重組徹底打亂舊秩序形成新的選民結構。比如說同樣叫民主黨,傑克遜時期的民主黨、羅斯福時期的民主黨和如今的民主黨的選民構成就有極大的差異。
美國至今已經經歷了一下幾個政黨體系:
第一政黨體系:美國在憲法批准階段湧現了聯邦主義者和反聯邦主義者,形成了最早的兩個政黨聯邦黨和民主共和黨。聯邦黨人統治了前12年,民主共和黨則壟斷了后28年。這個階段一共40年。
第二政黨體系:1828年民主共和黨徹底分裂,安德魯·傑克遜締造了新民主黨,而另一派則搞了反共濟會黨和輝格黨。因為奴隸制引發的南北衝突最終在1860年大選后引發內戰。這個階段一共32年。
第三政黨時期:1860年突然崛起的共和黨在林肯的帶領下不僅在大選中擊敗民主黨,在戰場上終結了奴隸制,還在接下來36年時間內助美國完成工業化,也即是馬克·吐溫筆下的「鍍金時代」。
第四政黨時期:可工業化卻製造了一系列新的問題:政治腐敗低效,貧富差距加大,城市化導致的衛生治安等。新移民湧入導致的社會緊張等矛盾推動了共和黨內的進步派在1896年上台,標誌着美國進步主義時代拉開帷幕(36年)
第五政黨時期:親資本的共和黨改革力度過於溫和,美國經濟在20世紀20年代的狂飆突進后突然崩盤,以「新政」為口號的民主黨從1933年開始帶領美國在社會、經濟、民權等各個領域急劇變革。
第六政黨時期:左派勢力在把美國逐漸福利國家化之後終於在1980年擋不住列根為首的保守派的挑戰,美國社會也開始了漫長的右轉(至今36年)。
以上對各個時期的政治發展的描述當然是過於簡略,但我們依然可以清楚看出美國政壇存在一個「36年周期」,以上各個政黨體系只有第一(40年)和第五(48年)是例外。但值得注意的是,在1824年大選的時候傑克遜已經贏得最多的普選票和選舉人票,如果以此為界劃分,那麼第一第二政黨體系時期都是36年。而在第五政黨體系時期美國則先後遭遇了大蕭條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樣關乎資本主義制度乃至人類存亡的歷史事件,如果能在一個「想象的實驗室」中排除羅斯福這一「異常值」,第五政黨體系的長度則和其他時期沒有明顯差異。
美國學術界對於前四次政黨體系的時間跨度的爭議很少,但對於第五政黨體系結束的時間、第六政黨體系開始的時間、第六政黨體系結束的時間、以及我們是否以及進入第七次政黨體系則存有不少爭議。不少學者曾認為奧巴馬2008年的勝選標誌着新的政黨重組的完成,因為那次選舉包含了諸多關鍵性選舉的特徵:選民參與度達到一段時間內的高點(2008年投票率新高),黨內初選的路線鬥爭極其激烈(2008年希拉里和奧巴馬纏鬥到最後一刻),競選議題極具爭議和分裂性(2008年經濟衰退),選民團體大規模轉換門庭(之前一直因社會議題親近共和黨的拉丁裔,因為共和黨阻撓移民改革在2008年轉投民主黨)等等。可正如我們在過去八年所見證的那樣,民主黨卻並沒有成為一個穩定佔據主導地位的執政黨,同時佔據白宮和國會的優勢僅僅維持了兩年。2010年中期選舉共和黨再度佔據了眾議院的多數,2012年共和黨雖然輸掉總統大選但成功保住眾議院多數,2014年共和黨不僅維持眾議院多數還贏得參議院多數,2016年共和黨則意外贏得總統大選實現全面執政。
二. 美國總統輪迴周期
要解釋這一現象就需要藉助另一個歷史規律,也就是總統輪迴說(presidential cycles)。這個看起來有點像是藏傳佛教的轉世說,指的是兩個不同時期的總統會在內政外交上面臨驚人相似的局面或採取類似的舉動。
這個學說按照政黨重組的界限,傳統上將總統按照時間軸分為「再造河山總統」(Presidents of Reconstruction,指重組期上位的總統),「蕭規曹隨總統」(Presidents of Articulation,指緊接前者接替的總統),「鳩佔鵲巢總統」(Presidents of Preemption,指作為反對黨意外入主白宮的總統)和「分崩離析總統」(Presidents of Disjunction,指執政聯盟崩潰前夕上任、國內外危機重重的總統)。
再造河山型總統在20世紀有西奧多·羅斯福(麥金利總統意外遇刺身亡,老羅斯福以副總統接任推進進步主義政策)、富蘭克林·羅斯福和列根。這些總統都被選民看作是救世主,都是在危機中解民倒懸。
- 老羅斯福:就任時各種由工業化導致的社會矛盾一觸即發,無政府主義者公然刺殺麥金利總統;
- 小羅斯福:就任時外部德意日法西斯崛起,內部大蕭條社會動蕩,政府信用跌至谷底;
- 列根:卡特時期內部經濟滯脹,外部面對蘇聯入侵阿富汗和伊朗人質危機等問題處理不當。
因為新組成的執政聯盟力量處於鼎盛,所以可以對美國政治、經濟、軍事、外交各方面進行全方位改革,並在短時間內取得顯著成效。
- 麥金利/老羅斯福:反壟斷訴訟肢解鐵路和石油巨頭,食品藥品安全/肉類檢測等市場監管措施出台,美西戰爭,開闢拉美後院,全球炫耀武力,被斥為「想把從耶穌誕生到魔鬼死亡等一切掌握在手」的強人;
- 小羅斯福:上台百日維新,羅斯福新政,二戰連克德意日;
- 列根:全面去監管,大幅減稅,打擊罷工,冷戰軍備競賽升級逐漸拖垮蘇聯,外貿領域遏制日本經濟崛起。
蕭規曹隨型總統通常活在前任們的陰影下,而巧合的是20世紀的三位蕭規曹隨型總統都是前任指定的接班人。杜魯門和老布殊都是小羅斯福和列根的副總統,而塔夫脫則是老羅斯福點名接班的親密戰友,老布殊甚至研讀杜魯門傳記為自己執政找尋指導方略。在這個時期,雖然上一任留下的政黨體系依然在政壇佔據優勢,但反對黨已經不再是不堪一擊,在某些領域甚至取得些許進展。
- 塔夫脫:雖然是老羅斯福親信,以「將(老羅斯福的)政策轉變為立法」為目標,但對於總統權責的理解卻比老羅斯福狹窄的多,其任內進步主義改革趨於停滯,對外繼續擴張但重點從「大棒」轉向「金元」;
- 杜魯門:雖然守住了羅斯福留下的基業,將羅斯福擴張的行政權加以組織化,並在民權領域取得進展,但在自己推動的改革如全民健保領域遭遇挫折,而共和黨為了避免新一個羅斯福的出現也及時修憲將總統任期限定為兩任;
- 老布殊:雖然再接再厲贏得冷戰,但因為列根的減稅面臨巨額赤字,還在民主黨的壓力下接連簽署兩個二戰後規模較大的民權法案(《1991民權法案》和《殘障美國人保護法》)。
三人都僅贏得一次大選就下台(杜魯門雖然任期達八年之久,但第一任是接替剛上任就去世的羅斯福,真正自己贏得的大選僅有1948年一次),任內都接手了前任留下的國際新秩序(塔夫脫接手了一個西半球霸權大國,杜魯門接手一個二戰後的世界霸權大國,而老布殊任內則贏得了冷戰),三人中的兩人都發動了區域性的對外戰爭(杜魯門的朝鮮戰爭和老布殊的海灣戰爭,還都是聯合國授權,而塔夫脫本人在老羅斯福內閣就是戰爭部長,負責執行其外交國防政策)。
鳩佔鵲巢型總統則包括威爾遜,艾森豪威爾和克林頓,他們通常是利用某些執政黨自身的失誤和內鬥成功搶班奪權。
- 威爾遜上台有賴老羅斯福和塔夫脫在1912年大選的鶴蚌相爭;
- 艾森豪威爾則利用自身巨大威望和朝鮮戰爭美國傷亡的契機,而當時兩黨都想提名他做總統候選人;
- 而克林頓在1992年也遇到佩洛特分流老布殊選票這樣的好運氣。
而這幾位總統任內都是反對黨佔據國會多數,所以他們通常為求連任都會恪守中立路線,努力和反對黨加強合作,甚至搶奪對方的議程安排,俗稱「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 威爾遜是民主黨內的進步派,接過老羅斯福的衣缽推動起老羅斯福的政策,接連通過了聯邦儲備法案,聯邦貿易管理局法案,克雷頓反托拉斯法案和聯邦農場貸款法案和收入稅法案,並一定程度控制了童工問題,得到了進步派共和黨相當的支持;
- 艾森豪威爾之前一直沒有黨派歸屬,是一個相當純粹的軍人,因此雖然選擇了共和黨但本質卻是中間派,打着「溫和,感性和便民」的口號競選,任內延續了社會安全法,並將衛生局升級為內閣部門,修建州級高速體系,擴大最低工資保障範圍;
- 而克林頓更是被觀察家譏諷為抄襲了共和黨候選人的競選綱領,其任內除了頭兩年走極左路線遭遇挫折外,之後都嚴守中立,和兩黨都保持相當距離,甚至在國情咨文中喊出了「大政府時代結束」的保守派口號,還和共和黨人合作大力削減政府開支、控制財政赤字和打擊犯罪,並且不惜對抗民主黨基本盤進行福利制度改革。
這三位總統都成功連任,並且至今都深受人民愛戴
- 克林頓卸任前民眾滿意度高到民調中居然有三成民眾支持其再度連任;
- 艾森豪威爾在民眾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讓共和黨深切懊悔當初修憲把總統任期控制在兩任;
- 而威爾遜在歷次總統評選平均歷史第七位。
對外,這幾位總統軍事介入相對先後任來說都算有限。
- 克林頓雖然索馬里科索沃都有介入,但和兩位布殊總統的戰爭規模相比就小多了,而且克林頓是美國在單極世界的第一任總統,原本蘇聯勢力範圍的問題也要介入,其肩負的「維和任務」自然相對較多;
- 艾森豪威爾前任打韓戰後任打越戰,本人卻是第一個主張核裁軍的總統,任內結束朝鮮戰爭,制止英法以入侵埃及,同時丟掉北越和古巴,辭職演說中警告政治軍事共同體對民主的威脅;
- 威爾遜算是三人中的異數,第一任內極力避免參與一戰,連任競選更以“不讓你孩子上戰場的總統”為口號,後來參與一戰更大程度是受德國潛艇戰,齊默爾曼電報和俄國退出等形勢所迫,而且一戰相比二戰韓戰越戰兩次伊戰阿戰乃至各種小規模軍事行動來說並非美國主導。
分崩離析型總統就是內外交困的總統,包括胡佛和卡特。他們的困境我們多少都耳熟能詳:胡佛上任幾個月就遇到史無前例的大蕭條,根據現有的權力根本不足以應對類似的挑戰;而卡特則遇到美國實力的低谷期,不管是越南在東南亞的軍事野心、柬埔寨的大屠殺以及兩國製造的難民危機,還是蘇聯進犯阿富汗和伊朗人質危機,卡特時期的美國政府可謂束手無策。而更重要的是,在他們各自勝出的那次選舉,他們都贏得、但又很快失去了一股新興的選民群體。對於胡佛而言,這股選民是在密西西比河大洪水后亟待聯邦救援的黑人民眾,因為胡佛的虛假承諾,他們一邊倒的在1928年支持他,但也正因為他無法兌現承諾,導致黑人選民在1932年第一次大規模「遷移」到曾經的「奴隸主黨」民主黨,並成為民主黨迄今最牢固的票倉。而對於卡特,這股選民則是被他反建制、南方人、虔誠基督徒形象所吸引的福音派選民,而這股選民隨後就被更虔誠、更保守的列根所帶跑。
但按筆者的看法,以上四個種類並不完整,因此在上述基礎上再延伸出兩類:「東山再起總統」和「負隅頑抗總統」。
所謂「東山再起」,是指在鳩佔鵲巢總統之後原先佔優勢的政黨重新煥發力量,在避免自身失誤的情況下重新奪回了白宮。這些總統則包括哈定/柯立芝(哈定任內病故),肯尼迪/約翰遜(肯尼迪被刺殺)和小布殊。比較巧合的是,這三人除了哈定輕鬆勝出之外,另兩人都贏得非常艱難:1960年大選的時候有20個州普選票兩黨差距不超過5%,肯尼迪在芝加哥還有操縱選舉的重大嫌疑;布殊2000年則為幾百張有問題的選票和戈爾打上最高法院。從這個角度看,舊的執政聯盟雖然重現生機,但也處於強弩之末。
因為舊的執政聯盟式微,三位總統需要更多非常規手段鞏固政權,所以三人任內都醜聞頻頻。
- 哈定內閣腐敗程度可謂美國歷史之最,兩位部長被判刑,各種醜聞讓哈定差點被彈劾;
- 肯尼迪的競選在芝加哥本身就是一樁醜聞,其被刺殺也是世紀謎團,而後來鬧大的「五角大樓檔案案」雖然在尼克松任內被揭開,但卻是肯尼迪-約翰遜任內的醜聞;
- 小布殊的非法竊聽,關塔那摩虐囚,泄露CIA特工身份,擅自解僱自由派聯邦檢察官,卡特里娜颶風應對不力等醜聞更是在連任後接連爆發。
對內,為了維護執政聯盟的穩定,三人都基本按照本黨方針推動政策。
- 哈定-柯立芝則重回自由放任市場經濟政策,從共和党進步主義政策退回到傳統共和黨的親資本政策;
- 約翰遜推動「偉大社會」向貧困宣戰,進一步福利國家化,同時在民權領域先後頒布《1964年民權法案》、《1965年投票法案》和《移民與歸化法》;
- 小布殊則重拾列根的減稅加去監管政策。
對外,除了哈定因為一戰結束需要休養生息之外,肯尼迪和小布殊都是鷹派,初期都選擇和美國的競爭對手正面對抗。肯尼迪競選時期就以「導彈數量缺口」為口號,上台後在古巴問題上接連和蘇聯正面較量;小布殊則在競選時鼓吹中國威脅論,上任初期在南海引發撞機事件。二者都選擇了發動大規模戰爭,且都以失敗告終:越戰,阿戰和伊戰都沒有達到既定目標,越南被越共統一,阿富汗塔利班捲土重來,伊拉克則重新陷入動蕩。
「負隅頑抗」型總統則是鳩佔鵲巢的變種。同樣是在對方佔優勢的政黨體系中雀佔鳩巢,但和第三類採取合作中立的路線不同的是,這一類總統更多地選擇「行政單邊主義」和國會對抗,這一類總統包括尼克松和奧巴馬,而他們都成功連任。
在這個階段,舊的政黨體系日趨瓦解,但卻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國會要通過新法案難,但阻撓總統施政的能量卻有:尼克松連續三位高院大法官提名被民主黨的參議院否決,奧巴馬眾多人事任命也遇到共和党參議員狙擊,兩人眾多立法計劃都在國會擱淺。
不僅國會,高院對於總統權力範疇和施政綱領也會介入。尼克松時期的五角大樓檔案案和尼克松拒絕上交錄音案等;奧巴馬時期休會期任命權案,奧巴馬健保案,乃至三一訴赴美投資委員會一案等等,這些都涉及總統在某個領域權力邊界的問題。
而總統在遇到另外兩個分支挑戰的時候並沒有足夠的意願或能力解決彼此的分歧,而更傾向於繞開三權制衡自行其是。尼克松對於自己沒有興趣的政府項目選擇單方面截留國會的預算開支,通過釜底抽薪的手段廢掉這些項目;奧巴馬看國會移民改革法案沒有進展就單方面暫緩遣返非法移民並給與工作許可。
兩位總統任內的醜聞較其前任都過之而無不及,尼克松的水門事件自不必說(這裡面涉及四五樁醜聞),奧巴馬任內則遇到稜鏡門,記者監聽門,國稅局打壓保守派,無人機襲擊等各式各樣的醜聞。
對外,兩人都結束了不光彩的戰爭,都在國際事務中採取守勢:尼克松退出越戰,結盟中國制衡蘇聯;奧巴馬退出阿富汗和伊拉克戰場,放縱日本制衡中國。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模型並不能精準對應每一個變量,比如說一戰二戰的爆發並不受美國國內政治太多的影響,因此兩次大戰後誕生的國際新格局的時間點並不能準確對應到具體某一類總統的任期(一戰結束於威爾遜時期,戰後格局出現於哈定時期;二戰結束於小羅斯福時期末,戰後新秩序也基本在其死前安排妥當;冷戰結束於老布殊的最後一年,但新格局則以克林頓始);又如大規模的經濟危機的出現也很難遵循美國總統大選的周期律,隨着政府控制經濟的手段增多和經驗的積累,經濟周期逐漸被熨平但並不會消失,更不要說預測其爆發時間,所以大蕭條和滯脹推動了新一輪的政黨重組,但2008年的大衰退並沒有徹底終結共和黨的勢力,兩年後就以茶黨的面目重新主宰國會眾議院。
三. 大周期和小周期融合
如果把注意力集中在二十世紀以來的三次政黨體系上,按照上面各位總統的分類,在每個政黨體系內我們可以排出這樣的順序:
第四政黨體系
再造河山總統 | 麥金利-老羅斯福 | 12年 |
蕭規曹隨總統 | 塔夫脱 | 4年 |
雀佔鳩巢總統 | 威爾遜 | 8年 |
東山再起總統 | 哈定-柯立芝 | 8年 |
負隅頑抗總統 | 無 | 0年 |
分崩離析總統 | 胡佛 | 4年 |
累計 | 36年 |
第五政黨體系
再造河山總統 | 小羅斯福-杜魯門 | 16年 |
蕭規曹隨總統 | 杜魯門 | 4年 |
雀佔鳩巢總統 | 艾森豪威爾 | 8年 |
東山再起總統 | 肯尼迪-約翰遜 | 8年 |
負隅頑抗總統 | 尼克松-福特 | 8年 |
分崩離析總統 | 卡特 | 4年 |
累計 | 48年 |
第六政黨體系
再造河山總統 | 列根 | 8年 |
蕭規曹隨總統 | 老布殊 | 4年 |
雀佔鳩巢總統 | 克林頓 | 8年 |
東山再起總統 | 小布殊 | 8年 |
負隅頑抗總統 | 奧巴馬 | 8年 |
分崩離析總統 | 特朗普 | 4-8年 |
累計 | 40-44年 |
對比三個政黨體系周期,我們可以明顯看出兩個類型的總統輪迴周期存在明顯的數字變動:「再創河山總統」時期和「負隅頑抗總統」時期。前者數值變動比較明顯,而後者在第四政黨體系中並不存在對應的總統。
但「再造河山總統」們數值變動其實很好理解,因為在頭兩個周期內的這類總統任期內都發生了「意外」。比如麥金利總統連任後不久被刺殺(其實也是「境外勢力」,兇手是歐洲的無政府主義移民),這不僅給老羅斯福接班的機會,還讓他有機會憑藉自己的政績爭取一次連任。假設麥金利總統不死,以老羅斯福當時在共和黨內的「人緣」估計是不會成為麥金利的接班人的。而羅斯福如果不是遇到二戰局勢的惡化,他也很可能不會爭取競選第三任,就算勉強為之也很難得到民眾支持。但恰恰因為歐洲戰事於大選年前一年爆發,且恰好在下一個大選年後一年才結束,讓羅斯福再當選兩次。相比之下,列根上台的時候世界處於穩定的雙極格局,世界大戰爆發的可能性非常低,加上列根命硬扛過了刺殺,又有憲法禁止超過兩任,因此執政期回歸正常。
而第二個問題則和美國國內外政治格局的變化有關。恰恰是從第五政黨體系周期開始,美國一躍成為世界霸主,成為部分史學家眼中的新羅馬帝國。而和羅馬帝國不同的是,美國的國家元首並非終身制,其4年的任期和8年的上限成為這個帝國最不穩定的因素。因此為了維護這個戰後由美國一手創造的新格局,美國的政黨制度起到了穩定器的作用。每次政黨重組間隔的拉長能夠最大程度確保美國的國策在超越兩任任期的情況下保持穩定。
周期的延長一定程度上延緩了舊的利益共同體崩潰時間的到來,但卻阻止不了新的利益共同體的出現。在過去的周期中,當舊的利益共同體進入分崩離析型總統執政期的時候就會遭遇各種醜聞或者危機,從而導致舊政治版圖迅速瓦解。在瓦解的同時新共同體迅速集結,然後歷史迅速翻到新一頁。可在最近兩個周期,舊勢力的瓦解進程減緩,新勢力在舊勢力尚未全面崩盤的情況下僅僅能在聯邦的層面崛起,結果雙方在聯邦層面形成了僵局。以尼克松為例,1968年和1972年大選尼克松均是壓倒性大勝,分別拿下32個州和49個州。但因為共和黨在州層面尚未全面崛起,所以在國會(國會選舉更考驗一個黨在某一個州的勢力),州長和州議會的選舉中還是不如民主黨。同樣的,奧巴馬在2008年和2012年也連番告捷,可是在州層級的選舉的表現卻遠不如共和黨,結果導致現在的僵持局面。
執政周期的延長還對選舉議題的重要性產生了影響,最顯著的就是美國人民對於經濟疲軟和戰爭的忍耐力有了顯著的提高,而這恰恰反應在尼克松和奧巴馬兩人身上。按照過去的經驗,任內經濟狀況不佳的總統基本上不能連任,19世紀的范布倫,哈里森,克利夫蘭,20世紀的胡佛,卡特,老布殊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經濟衰退而失去連任。而奧巴馬第一任任內經濟狀況遠比卡特和老布殊要糟的多,卻成為第一位失業率在7%之上卻能連任的總統。同樣的,戰爭不論勝負對於總統的連任都是威脅。克林頓的支持率在拉鏈門期間幾乎不受影響還略有提高,但在他選擇轟炸科索沃之後其支持率就迅速下跌,哪怕美國在這次軍事行動中幾乎零傷亡。二戰後杜魯門和約翰遜都因為深陷海外戰爭的泥沼放棄競選連任,可到尼克松時代面對國內高昂的反戰呼聲尼克松卻敢將戰火燒到柬埔寨,美軍則直到他第二任開始的1973年才撤出戰場,連任並不因為其在柬埔寨的屠殺醜聞而受較大影響。
而「負隅頑抗」類型的出現也部分調和了學術界對於「上一次政黨重組」到底是從1968年尼克松上台算起還是1980年列根上台算起的矛盾。在美國成為世界霸權的時代,政黨體系瓦解的速度延緩了,因此「關鍵性選舉」的作用降低了。簡言之,選民群體的合縱連橫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畢其功於一役」,而是變成一個逐漸摸索、試錯、碰撞、等待的過程。因此我們可以認為上一次政黨重組始於1968年,在1976年顯露頭角,最終在1980年經列根完成。
四.美利堅偉大復興的真相
尼克松的邏輯也可以用到奧巴馬身上。正如前面所說,不少人認為奧巴馬2008年當選也是政黨重組,但我認為這只是新的「政黨重組過程」的開始,而這個重組的進度在這次選舉中無疑是大大加速了。
這種選民構成的重組從特朗普公布的「百日新政」的藍圖就可以看到端倪。他在講話中宣布要「重建『內城區』、修建高速公路、橋樑、隧道、機場、學校和醫院……重建整個基礎設施……讓數以百萬計的人參與建築工程中來。」而這些「鐵公雞」的經濟措施簡直就是在向「大政府」時代的開創者——民主黨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致敬。而這些特朗普所代表的「選民新勢力」的訴求並沒有得到共和黨建制派的積極回應,參議院多數黨領袖麥康奈爾說「大基建並不是他的最高優先事項」,相反民主黨眾議院領袖佩洛西則表示要和特朗普政府積極合作、迅速通過強勁的基建工作法案。
而類似的矛盾和張力幾乎無處不在。尼克松-列根當年所打造的選民聯盟,那個由推崇小政府的經濟保守主義者、支持全球化的大公司、推崇加強國防的外交鷹派、推崇基督教價值觀的福音派選民和對民主黨不滿的白人勞工階層所組成的聯盟,在這次大選已經再也難掩其內部分歧和差異。共和黨建制派和特朗普的明爭暗鬥貫穿整個大選,這不僅僅是權力鬥爭,更多的是「共和黨將會成為一個殊麼樣的共和黨」的路線鬥爭,而挾勝選餘威的特朗普無疑是佔據相當優勢。他將可以通過人事任命、財政傾斜、直接干預、支持對手甚至推特攻擊等各種新舊武器將共和黨改造成他所希望的模樣。
民主黨同樣存在吐故納新的問題。這次大選最明顯的就是銹帶的藍牆崩塌,大量在過去兩次大選投給奧巴馬的白人藍領轉投特朗普麾下,也隨之成了共和黨新人。而特朗普雖然在少數族裔上的表現強於羅姆尼,但奧巴馬在2008年奠定的多族裔選民基礎還是非常的穩固。民主黨這次更大的問題在於選民投票熱情不足,不僅各少數族裔缺少出門的動力,年輕人和女性等傳統支持民主黨的選民群體也沒能站出來。而這種熱情不足則很可能是因希拉里個人的號召力和誠信問題所致,讓民主黨在銹帶三州以微弱劣勢痛失好局。
這次重組還將繼續多久殊難預料。但結合美國政治的兩種周期的趨勢,特朗普很可能會重蹈胡佛和卡特的覆轍,4年後結束任期,而兩黨也將基本完成各自的重組,以新的面貌開啟美國政壇的新時代。而在歷史上,每當美國進入新一個政黨體系的同時,新的執政聯盟將會迅速革新除弊,國力迅速提升,內外煥然一新。在新周期的頭兩位總統執政期內,美國不僅會擊敗自己的敵人(麥金利/老羅斯福:西班牙;小羅斯福/杜魯門:法西斯;列根/老布殊:蘇聯),還會重創自己的盟友(麥金利時期美國沒有盟友;小羅斯福肢解英法殖民帝國;列根廣場協議壓制日本),從而建立自己的霸權(西半球—雅爾塔—單極)。■
或許,這就是真正的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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