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歐關係背後的文化邏輯

范勇鵬

暴力能不能消滅或改變一種文化?


當然可以,但時間要足夠長,也許需要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過程。實際上,人類今天所有民族的文化和宗教的存在都離不開強力的支撐。掌握武裝的先知後來都成了先知,沒有武裝的先知都被人當成了瘋子。

西方的擴張也是這樣。美國學者亨廷頓曾說,「西方贏得世界不是通過其思想、價值觀或宗教的優越,而是通過它運用有組織的暴力方面的優勢。西方人常常忘記這一事實;非西方人卻從未忘記。」(《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前半句我完全同意,西方文化向世界擴張的根本原因還是暴力優勢。後半句我不大同意,現在看來,似乎西方人開始記起這一點,非西方人,包括很多中國人好像忘記了。

對於亨廷頓這句話,人們通常是在西方與非西方衝突的意義上來理解的,但實際上,西方本身的形成也是同樣的過程。

什麼是西方?人們對這個概念的理解十分含混。多數人聽到西方,第一反應是歐美白人國家。但再一想,美國並不是白人國家呀,在很多州,白人只剩一半了。而且,日本、韓國這些建立了自由民主制度和法治市場經濟的非白人國家也算西方。所以可能制度是關鍵的。

那可能有人要問了,肯尼亞也是自由民主制度和法治市場經濟,咋就不算西方了呢?哦對,還要加上「發達」。發達的自由民主國家才算西方。那又不對了,2007年薩科奇當選法國總統后,為啥又說要「重返西方大家庭」,難道法國曾經不是西方嗎?
這些混亂,其實都源於對「西方」這個概念的諸多誤解。

要理解美歐關係背後的文化邏輯,就要從「西方」這個詞說起。

古代不講了,單說近代,在美國還沒有誕生的時候,「西方」和「歐洲」就不是同義詞,多數歐洲國家並不認為自己是西方。

「西方」最初的含義大致包含「盎格魯-薩克森民族」、「資本主義」和「自由主義」幾層含義。絕大多數學者都認為資本主義的產生是歐洲的一個普遍現象,歐洲各國在走出中世紀后都自發走上了資本主義萌芽的道路。相應地,才會衍生出「中國為何沒有產生資本主義」之類的奇怪問題,似乎只有產生資本主義才是正常的文明。其實這基本是偽問題。

不僅是中國,不僅是世界多數國家,其實就連歐洲多數國家都不是自發產生資本主義的。美國一位馬克思主義學者埃倫·伍德非常正確地指出,其實資本主義就是產生於英國的特殊現象。今天我們很多人視作“普世價值”的西方文化,最初源頭也就是產生於英國的地方文化而已。

隨着美國的獨立,西方的範圍擴大到了大西洋。隨着法國的君主集權和大革命,自由主義又傳入了歐洲大陸,西方的範圍擴張到了萊茵河一線。英美法自認為是先進的現代文明,於是發明了一種「文明史觀」,認為只有他們是文明,萊茵河以東都是野蠻人。這種傲慢姿態自然引起了別人的反感。

最早對納粹思想進行研究的科爾耐(Aurel Kolnai)就將西方界定為「共和主義的法國、資本主義的美國和自由主義的英國」。早在希特勒之前,英裔德國哲學家Houston Stewart Chamberlain就將法國、英國和美國描述為沒有希望的「猶太國家」。在萊茵河東岸的人們看來,英法那種浮華淺薄的物質文明,骨子裡帶着城市化、市儈化、女性化和猶太化的低俗氣息。

所以西方文明在萊茵河遭遇了史上第一次嚴肅的抵制。從很多文學作品都能看出這場萊茵河文化拉鋸戰的激烈,比如羅曼·羅蘭的小說,開篇就點出萊茵河兩岸是不同的文化;歌德和席勒的作品也表現出面對西方文化那種遲疑矛盾的態度。比如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影射的也是德意志民族的煩惱:那個化身為綠蒂的西方世界,發達的物質文明讓德國人慾罷不能,但那些令維特厭惡的貴族代表着西方文化的膚淺,又激起了德國人內心的驕傲。歌德的《普羅米修斯》和海涅的《亞當一世》都表達出了強烈的反抗精神,作家和歷史學家們對古日耳曼英雄赫爾曼和條頓森林戰役的重述和建構則更明確地將這種反抗精神指向所謂的文明。很多優秀的學者都敏感地注意到了這個現象,比如英國的柯林武德、波考克(J.G.A.Pocock)、德國的諾伯特·伊利亞特等。

德國的哲學家們,如赫爾德、斯賓格勒、黑格爾,德國的哲學思潮,如浪漫主義、唯心主義、歷史主義,都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西方為對立面和參照系的。不了解德國和西方之間的這種衝突,就不可能理解這些哲學。德國人試圖用唯心主義來抗拒英國的實證主義,用浪漫主義來化解西方的自由主義,用精神文明來對抗西方的文明史觀,用社會主義來抵抗資本主義。

這場鬥爭的結局其實大家早就知道,德國不幸走上了一條邪路。經過兩次世界大戰,西方用暴力徹底打垮了德國文化。西方的範圍進一步推進到易北河一線。

固然納粹德國犯下了濤天罪行,敗亡咎由自取。但西方盟國對德國的手段和政策超出了對一個戰敗國正常的懲罰程度,顯然體現出一種文化打垮另一種文化的征服性和報復性姿態。

這方面有很多的歷史證據,隨着美國文化霸權的弱化,逐漸暴露出來。比如戰爭結束前的過度轟炸(我曾在德國的圖書館查閱過很多城市戰後的照片,基本是片瓦不存);比如美國堅持無條件投降(無條件投降顯然是違背西方戰爭傳統的,主要是南北戰爭期間北軍的首創。國內網絡上有不少文章美化美國南北戰爭,說戰敗者如何被允許有尊嚴地離開戰場,這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比如西方盟軍對德軍戰俘犯下的人道主義罪行(美軍堅決不給予數百萬德國降軍以「戰俘」待遇,而是視之為「放下武器的敵軍」,導致幾十萬至上百萬德軍被折磨死亡);比如在羅斯福總統和財政部長摩根索主導下以肢解德國為目標的「摩根索計劃」和「參謀長聯席會議1067 號指令」(即 JCS1067)以及盟國分裂肢解德國的堅定決心和政策。

最終是通過這一系列肉體和物質上的打擊,才徹底清除了德國的反西方思想,使德國在精神上完全跪倒在自由民主價值觀之下。西德前總理勃蘭特在猶太人紀念碑前的一跪曾經讓世界人民動容,中國人更多看到的是德國人對歷史罪行的負責任態度,可是深究起來,這何嘗不是德國文化為了德國國家的統一而對西方文化的下跪?

但是就像開頭講的,文化的同化需要時間,任何一個有自己歷史文化的民族,都會保留着心理上的傲驕。我在德國學習期間,公寓附近是一個北約軍營,每次美國大兵開着悍馬呼嘯而過時,背後都是一路的德國人白眼。審判德國戰犯的紐倫堡法庭,在美軍撤走後被迅速重新裝修,當初關押戰犯的大樓被拆除,這都很正常,任何一個民族都希望消除自己臉上的恥辱印記。德國某種程度上象美劇《西部世界》里的德洛麗絲,雖然腦中被裝了新的劇情,但最早的源程序總會不經意地冒出來。德國思想界時常處於某種程度的精神分裂狀態。

但是默克爾應該是個例外,她出身東德,成長在共產黨統治下,腦海中的創傷記憶都是來自蘇聯,對我前邊講到的這些文化衝突自然缺乏切身的體會。所以我們在觀察德國問題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東西德之間的文化差異和政治精英與普遍民眾的觀念距離。

隨着冷戰的結束和華盛頓共識的推行,西方的邊界進一步推廣到了俄羅斯(不過近幾年普京又把它推回到烏克蘭和黑海)、亞太、拉美、非洲、中東。其實除了中國,還真沒有什麼像樣的國家能夠抵抗西方的擴張。

但是這就像攤煎餅,攤得越大就越薄,這些地區原有文化與西方文化的衝突就越厲害。今天世界上很多亂象,一部分的根子就在這裡。

那麼問題來了。在過去的二百年中,西方的邊界從英吉利海峽、萊茵河、易北河,一步步擴張到全世界,也是一幅相當壯麗的歷史畫卷。但是當西方自己出了問題,西方文化這張大網的核心開始裂變坍縮之時,外圍地區如何抉擇?

常理上講,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樹倒猢猻散,外圍迅速崩潰(蘇東集團的解體就是這樣),一種是裂變呈放射波狀逐漸輻射開來,越往邊緣,反而反應越遲緩、越頑固(亞歷山大帝國解體后的托勒密埃及、明朝滅亡后的朝鮮或許就屬於這一類,在文化核心區崩潰后,邊緣還部分堅守原有的文化)。

現在西方體系發生的可能是第二種情況(當然西方體系是否真的開始解體,尚需觀察)。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在美國國內遭受重創,英國也有類似的傾向,法國右翼候選人勒龐公開大喊要跳出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不過她沒有當選)。而德國,雖然最晚進入西方陣營,現在反而成了整個西方世界中最頑固的自由主義堡壘。

現在就是這樣一種詭異的畫風:西方的帶頭大哥要批判西方價值觀,歷史上被吊打才不得已進入西方的德國小弟卻在指責美國大哥忘了「初心」。中國的一些自由派朋友急於臆想中歐聯手抗美,說白了就是不甘心自己價值觀的過氣,希望忽悠中國加入自由主義的「還鄉團」,打回美國老家去。但其實這八成是一廂情願,希望是要落空的。

為什麼?要從以下幾個方面看:

第一點,西方文化在歐洲的暴力擴張的確刷新了歐洲大陸國家的文化,但是短短的一二百年尚不足以完全紮下根來。所以可預測今後會發生一定程度的逆西方化過程。
法國的西方化較早,而且一度成為歐洲大陸的文化堡壘,所以反西方衝動會比較弱。雖然法國在歐洲大陸國家中最具有獨立自主傳統,但是在可見未來,法國仍將處於西方文化陣營之中。
德國文化西方化的過程極其慘烈,且時間較晚。雖然今天看起來德國仍在堅守自由主義、多元主義的價值觀,但這是需要一系列條件來保障的:一是美國軍事實力的威懾,二是美國主導的自由主義世界秩序帶來的經濟利益,三是美國聯盟體系提供的安全保障。目前第二、三條都在發生變化,因而未來很可能發生一定程度的文化保守主義的潮流。當然短期內拋棄自由民主和市場經濟還是不大可能的。

第二點,美國、英國是西方文化的大本營,故爾它們今天對西方文化的批判和反思不管多麼激烈,不管是以特朗普的「圈外人」方式還是以英國的「回頭路」方式,到一定程度,依然會回擺到西方文化的主流光譜之內,儘管肯定是不同於以前的位置。

第三點,美英對自由主義和多元主義的批判首先興起,法德等國會陸續加入到這一波「文化革命」之中。但是美英批判運動的勢能也會首先衰減,法德會逐漸步其後塵。重組之後,可預測的結果是重新出現以美英為中心、以法德為邊緣的西方文化格局,但中心和邊緣之間的契合度要比以前鬆動得多,歐洲大陸國家也會體現出更多的獨立性格。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會有一些分別與美歐進行合作的機會窗口。但是中國無法左右這一過程,無法影響美歐關係背後的動力,同時這一過程也不會根本性影響中國崛起的命運。

現在的中國,也只是想靜靜。靜靜地在歐亞大陸上cosplay“基建狂魔”,靜靜地與美歐做生意。這一幕,感覺好熟悉……

最後,得承認,我賣了個關子。前邊講了文明邏輯、安全邏輯、文化邏輯,其實還有一個邏輯,最根本的邏輯——好吧,你猜對了,利益的邏輯。只是,利益的事,基本是常識,大家一眼就能看到,所以我就不嘮叨了。在此只是提醒一下,不管我講得多麼天花亂墜,最直接的原因,永遠要follow the mo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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