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如何崩盤:土耳其里拉過去五年貶值近70%

李靜

土耳其里拉未來的風險不只源於貨幣政策,還在於埃爾多安連任后難以預測的經濟政策,一場註定到來的危局。


8月10日清晨,三年多來一直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一家中資機構工作的萬石被手機上的新聞震驚得睡意全無:土耳其里拉一夜之間暴跌20%。「到土耳其以來里拉一直在跌,但這麼大的跌幅還沒碰上過。」他說。

一夜之間貨幣貶值20%,對任何國家都不多見,民眾一片恐慌。當天下午,被稱作中東政治強人的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東北部城市巴伊布爾特發表講話,稱土耳其成為了一場「經濟戰爭」的目標,號召全國人民保持鎮定,把「家中枕頭下的美元、歐元和黃金都換成土耳其里拉」,以支撐本幣止跌。

國家危難之際,土耳其確實有許多民眾響應政府共克時艱的號召。萬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埃爾多安發表講話後,他去銀行辦事,看到了不少拿着外幣兌換里拉的土耳其大爺大媽。

當然,任何危機中都不會缺少發現商機「撈一把」的人。

10日當天,在安卡拉和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的各大奢侈品店門口,排隊搶購的各國遊客摩肩接踵。很快,當地名品店就將價格上調25%~30%。萬石說,他此前看中了一款T恤衫沒來得及買,幾天之內價格居然翻了一番,從290里拉漲到了595里拉。擔心物價整體飛漲的他趕緊前往超市,所幸農產品和日用品價格基本沒有改變,也沒有發現任何搶購生活物資的跡象。

總體看,民眾情緒比較平靜。在閑聊中萬石感覺到,不少民眾普遍相信,只要土耳其團結一致,就能渡過難關,這一切都是美國「搞的鬼」。這也正是埃爾多安「戰爭說」的緣由。

命運多舛的里拉

據英國《金融時報》統計,土耳其里拉在過去五年貶值近70%。2018年以來,「再創歷史新低」這個說法更是數次與里拉掛鈎在一起,進入今年第二季度後尤甚。

5月,埃爾多安訪問倫敦期間同銀行業人士會面,表示如再度當選,將會謀求對貨幣政策的更大的主導權。埃爾多安一向自封為「利率的敵人」,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利率是一種剝削工具,導致富者更富,貧者更貧」,反對提高利率對抗通貨膨脹。外資原本就不看好他插手貨幣政策,再加上他公然挑戰「央行獨立」的金融界金科玉律,導致5月22日里拉24小時內下跌2.4%。

由於臨近大選,為了穩定金融市場,土耳其央行5月24日採取緊急行動,宣布升息300個基點,以遏制里拉下滑趨勢。但在里拉反彈了一天後,第二天又下跌2%。

5月25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總裁拉加德在接受電視台採訪時說,「在貨幣政策方面,對於所有政治領導人來說,讓央行行長做他們必須做的工作並確保央行的獨立性會更好。」 在歷史上,土耳其曾多次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求援,但這一次至今沒有張口。

6月24日,埃爾多安及其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在提前舉行的總統和議會選舉中獲勝,里拉在短暫沖高后又迅速回落。7月9日,埃爾多安舉行就職儀式並宣布新一屆內閣成員名單,承諾建立「強大的政府和強大的土耳其」,曾擔任能源部長的埃爾多安的女婿阿爾巴伊拉克被任命擔任財政和金融部長,而曾任美林公司經濟學家且一直被認為比較「親市場」的前副總理穆罕默德·希姆謝克被排除在內閣之外。

美國商業與消費者頻道(CNBC)評論稱,埃爾多安的這一任命是在加深人們對央行獨立性的擔憂。次日,土耳其里拉兌美元下跌近3.8%。

國際評級機構惠譽警告稱,土耳其里拉未來的風險不只源於貨幣政策,還在於埃爾多安連任後,難以預測的經濟政策。貨幣政策獨立性的大幅度削弱,給土耳其的主權信用狀況帶來進一步壓力。與年初相比,里拉的幣值已經跌去約20%。

此時,在里拉已經極度脆弱的背景下,美國「在背後狠狠推了一把」。

7月26日,土耳其以間諜罪指控拘押美國福音派牧師安德魯·布倫森後,面對美國的「最後通牒」拒不放人。美國總統特朗普隨即在推特上發文稱,美國政府準備將對土耳其鋼鋁產品關稅提高一倍,分別達到20%和50%。此言一出,資本市場風聲鶴唳,除里拉狂瀉20%外,土耳其10年期債券收益率驟升至20%,股市暴跌。

美國同土耳其積怨已久。自從2016年挫敗軍人發動的「7·15」政變以來,埃爾多安對內下重手搞清洗整肅,對外作為北約成員與俄羅斯暗通款曲,甚至決定購買俄羅斯防空導彈S-400。6月18日,美國參議院通過了自己的2019年國防預算案,其中規定,如果土耳其購買俄羅斯S-400防空導彈系統,將對安卡拉實施制裁。

在美國總統特朗普退出伊朗核協議,準備徹底扼殺伊朗石油出口之後,土耳其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並稱「不承認連帶制裁」。土耳其還在敘利亞出兵打擊受到美國支持的庫爾德武裝。這些都令美國非常惱火。土耳其政府認為,流亡美國的土耳其「居倫運動」領導人、宗教活動家居倫策動了「7·15」政變,一直要求美國引渡,但始終被美國拒絕。

土耳其鋼鋁產品主要出口目的地是歐洲,而非美國。據中國鋁業網數據計算,2016年土耳其對美鋁製品出口僅佔其出口總量的1.6%。此次美國市場受挫帶來的「震顫」原本不應該有如此大的市場反應。中國社會科學院國際金融研究中心主任高海紅接受採訪時表示,美國是在土耳其原本就遭遇困難的時候「落井下石」,對資本市場形成衝擊。

過熱與脆弱的經濟

近年來,埃爾多安政府實行擴張性財政政策拉動經濟增長,導致經濟過熱的風險如影隨形。土耳其政府制定了上千億美元的基礎設施建設計劃,項目包括耗資120億美元修建伊斯坦布爾新機場和耗資130億美元開鑿一條連通黑海和瑪爾瑪拉海的運河,同時每年向貧困人口保障投入上百億美元。

在政府高投入推動下,2017年,土耳其增長率高達7.4%,在20國集團內成為「領頭羊」,但它的通貨膨脹率也達到了驚人的10.9%,同時結構性問題日益突出。

受里拉貶值影響,土耳其外債比重增加較快。據土耳其財政部數據,2018年土耳其第一季度土耳其外債總額為3032億美元,佔GDP比例約為34%。但根據美國財政部估算,土耳其實際外債總存量為4666.7億美元,佔GDP總額55%。關鍵是,這些債務中大約一半將在一年內到期。

同時,根據美國中央情報局數據,截至2017年年底,土耳其經常賬戶赤字高達390億美元,在全球赤字榜上排名第四。由於能源嚴重缺乏,貿易長期逆差,經常項目赤字推高債務始終是土耳其經濟的痼疾。

經濟結構單一和國內政治因素等背景造成的疊加效應,也放大了債務和赤字的衝擊。彭博新聞社援引摩根資產管理的全球市場策略師凱瑞·克雷格的報道稱,導致里拉下跌的原因是多層面的,那不但是經常項目赤字和外匯儲備不足等外因的結果,同時也與國內充滿挑戰的政治環境密切相關,後者使得里拉的脆弱得到了激化。

位於安卡拉的經濟與技術大學國際關係專家迪里奧茲(Ali Oguz Dirioz)表示,土耳其近年來經濟飛速增長的主要引擎是房地產、旅遊業、基建投資,缺乏能夠真正創造產值、提高勞動生產率的製造業和科技創新企業,也沒有強有力的出口創匯產業,以至於經濟基礎非常不牢固。

土耳其中東研究中心研究員、經濟學家約魯爾瑪茲(Recep Yorulmaz)博士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土經濟基礎脆弱的關鍵因毒素之一,是為了應對近年來不斷爆發的國內政治動蕩和經濟波動,政府被迫採取較寬鬆的財政政策。

雪上加霜的新興市場「熊市」

土耳其此次危機爆發,也與新興經濟體在新一輪變局中融資環境受到擠壓有關。分析人士廣泛擔心,土耳其的危機會加劇資本的恐慌,導致其他新興市場國家受到波及,甚至造成更大範圍的經濟動蕩。

自美聯儲2015年12月啟動本輪加息周期以來,美國已經連續七次加息,其中包括進入2018年以來的兩次。有分析認為,美聯儲今年可能還會再加息兩次或三次。同時,特朗普政府去年強力減稅,降低了企業在美國運營的成本。

迪里奧茲表示,美聯儲加息等因素造成美國資本迴流,新興市場普遍將進入「熊市」,當前的情況與上世紀90年代末期爆發亞洲金融危機時的情形略有相似之處。美聯社評論稱,土耳其危機造成的恐慌可能外溢至阿根廷、巴西、南非等國家,這樣的事情以前曾經發生過,那就是1997年的東南亞金融危機。

英國《金融時報》發表社論稱,土耳其里拉危機可能會導致投資者態度發生顯著變化,其他新興市場現在可能會面臨考驗。危機最可能的蔓延途徑是投資者對其他脆弱市場的信心惡化。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長達10年的寬鬆貨幣和財政政策導致新興國家債務激增。

在債務壓力下,新興市場抵禦金融波動的能力受到削弱。近來,阿根廷比索遭遇拋售,阿中央銀行被迫將利率提高至45%。南非貨幣蘭特的匯率進入8月份以來貶值幅度也在加大。在約魯爾瑪茲博士看來,這都是土耳其的金融形勢產生的多米諾骨牌效應。

為遏制危機,土耳其財政部長阿爾巴伊拉克宣布大幅削減政府支出計劃,同時採取了抑制投機性賣盤的措施。土耳其央行也將基準利率從17.5%調整至19.25%。這些舉措暫時穩住了陣腳。

對內固盤的同時,土耳其領導人還向歐洲、俄羅斯和中國等大國尋求政治支持,穩定外界預期。埃爾多安先後同俄羅斯總統普京、法國總統馬克龍、德國總理默克爾等領導人通話,並且釋放了兩名扣押了幾個月的希臘軍人。他表示,土耳其還有其他選項,將走向新的市場,建立新的聯盟。海灣地區唯一與土耳其關係密切的卡塔爾政府表示,土耳其是一個親密且值得信賴的盟友,卡塔爾對土耳其的經濟實力充滿信心。卡塔爾還承諾將向土耳其投資150億美元。

8月19日,卡塔爾央行和土耳其央行簽署了一項貨幣互換協議,建立雙向貨幣交易機制,以向對方提供流動性及支持其金融穩定。

8月18日,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應約同土耳其外長査武什奧盧通電話。王毅表示,中方支持土方為維護國家安全穩定、經濟社會發展所做出的努力,相信土耳其人民一定能夠克服暫時困難。中方願同土方一道共同維護發展中國家,特別是新興經濟體的正當權益。查武什奧盧強調土方將會克服目前面臨的挑戰。

約魯爾瑪茲博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除了應對危機的短期措施外,土耳其政府還制定了包含促增長、降通脹的中期舉措,以及調整經濟結構、提高公共部門儲蓄率、削減經常項目赤字的長期戰略,這些舉措對土耳其走上穩健的可持續發展道路至關重要。

走向何方

美國和歐洲不會輕易拋棄土耳其,土耳其也不會輕易離開西方,這是分析人士判斷土耳其不會自此崩盤的重要原因。

土耳其是北約中唯一的伊斯蘭國家,更是中東世俗化和西化最深的大國,也是中東國家中距離歐盟最「近」的國家,再加上橫跨歐亞大陸的獨特區位優勢和相對雄厚的軍事實力、文化底蘊,使得它對美國穩定中東形勢發揮着重要作用。美國在土耳其的因吉利克空軍基地是北約在中東最前沿的軍事基地,此外土耳其還收容了350萬敘利亞難民。

土耳其「新的合作」「新的聯盟」也是說著容易做着難。迪里奧茲說,盟友之間時不時都會有分歧,也會公開相互指責,但從長遠看,相信土耳其和美國等國家最終能夠重新探索出作為北約盟國和經濟夥伴的相處之道,繼續一種「富有成效」的關係。

不過,自從進入21世紀,土耳其逐漸展現出異常清晰的與過去決裂的軌跡。埃爾多安2002年擔任土耳其總理後,憑藉著耀眼的政績和過人的權謀樹立了難以撼動的個人權威和聲望。他一方面做出堅定捍衛世俗化國家道路的姿態,另一方面在政治和社會生活領域推動了一些被解讀為伊斯蘭化的措施。同時,他不動聲色地肅清了軍隊中的大量反對力量。「7·15」政變後,埃爾多安借勢進一步鞏固了自己的權威,其一言九鼎的地位更加無人挑戰。在國際和地區問題上,他更加強勢和獨立。

奧地利《新聞報》7月30日評論,與美國的激烈爭端將使土耳其進一步向歐洲和俄羅斯靠攏。埃爾多安8月10日在《紐約時報》撰文稱:「如果華盛頓拒不放棄單邊主義和對土耳其不尊重的趨勢,我們就需要開始去尋找新的朋友和盟友了。」

儘管目前各方都公認,土耳其還不至於改換門庭,但在布倫森事件之前,美國政府早已表現出對埃爾多安走向何方的擔憂。此次美國下重手將土耳其經濟推至懸崖邊,會讓這個歐亞大國幡然回頭,還是會將它推得漸行漸遠,目前還難以預測。

正如英國《經濟學人》雜誌8月18日評論的那樣,曾幾何時,人們認為一個世俗、民主的土耳其最終會加入歐盟,進入名為「西方」的富裕、自由國傢俱樂部。曾幾何時,土耳其儼然是新興市場投資者的寵兒,就在幾年前都還是這樣。但這樣的時光,已一去不返。■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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