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的最後一天，從來不知道安生二字怎麼寫的特朗普，又爆出了個驚天大猛料：據彭博新聞社網站報道稱，特朗普在接受採訪時說：「如果世貿組織沒有改進的話，我就會退出。」他還說，美國多年來一直遭遇世貿組織「非常不好」的對待，世貿組織必須「有所改變」。
自上台以來，特朗普對WTO已經是懟了無數回了，不過直接揚言要退出，這還是頭一次。鑒於美國在全球經濟體系以及WTO組織中的分量和地位，如果其真的退出，勢必對二戰後國際體系造成嚴重影響。所以，特朗普此言一出，立即在全球引發一陣恐慌。
那麼，特朗普此言，有幾分可信度？這些話僅僅是脅迫WTO的話術，還是真有這份決心？
咋看上去，的確不排除特朗普悍然退群的可能性。畢竟特朗普上台以來，這種翻臉不認人的事情已經做過許多 —— 廢除TPP、撕毀伊核協議、退出巴黎協議，對華貿易戰出爾反爾等等，每一樣都是觸犯眾怒，每一樣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不管饒是如此，特朗普卻依然故我，該廢的照廢。既然如此，特朗普退出WTO，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
而且從特朗普的執政思路來看，其上台以來一直高呼美國優先，大搞貿易保護，WTO自由貿易的宗旨，本身就與此南轅北轍。這種情況下，特朗普甩掉這個抱負，甚至藉此毀掉全球貿易體系，也不足為奇。
這麼看來，美國退出WTO，真的就是早晚的事兒了？
非也。
這些所謂的退群理由，只是表面上的。雖然理論上，確實不能排除美國退群的可能性，但在現實中，特朗普若真的想要這麼做，真不是容易的事，甚至有可能給美國帶來天大麻煩。
首先，WTO和全球貿易體系的存在，對美國的經濟有着極為重要戰略意義。雖然特朗普一直抨擊WTO全球化造成美國產業和資本外流，引發了美國的空心化危機，但實際上，在WTO以及其所推動並維護全球化體系中，美國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通過全球化，美國金融、科技等資本成功打入全球市場，從中攫取了大量的利益 —— 而正是這些巨額收益，支撐起了美國幾十年的繁榮和強大。
當然，美國在利用全球化和WTO體系收割世界的同時，確實也付出了產業外流和製造業空心化的代價，但這些損失與其從全球化中攫取的收益比起來，依然只佔一小部分 —— 不僅過去如此，哪怕是現在，也依然如此。這即是說，從整體而言，全球化對美國依然是收益大於損失，是有正面效果的。
既然如此，特朗普為什麼對WTO和全球化這麼不滿？這其實不是經濟層面原因，而是政治和社會原因。內部，由於全球化資本的崛起和傳統製造業的沒落，使得美國貧富差距不斷拉大，階級矛盾激化；而就外部而言，雖然美國一直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但中國也藉著全球化的東風高速崛起，二者間的差距越來越小，已經逐漸對美國的霸主地位構成實質性威脅。這種內憂外患，導致美國的危機感越來越強。
但話又說回來，雖然麻煩越來越多，但這不代表着美國就要退出WTO、退出全球化。畢竟美國依然能從全球化蛋糕中切走最大一塊 —— 雖然這塊的絕對總量或許不如以前，但相對來說依然是最多的。
最關鍵的是，這塊全球化蛋糕，對美國來說還不可或缺 —— 雖然現在沾到這塊蛋糕的主要是以金融、科技為代表的全球化資本，但全球化資本從世界各地薅到了羊毛，也得向聯邦政府和各州政府繳稅（雖然也有避稅，但依然有相當部分得照交不誤），華爾街、硅谷的精英們賺到了銀子，也得買房、看戲、吃飯、泡妞 —— 這些消費主要也都集中在美國。所以，全球化資本擴張在帶來貧富差距的同時，他們作為美國財富創造的總源頭，也確實給美國社會提供了遠遠不斷的活水，讓這條生態鏈能夠繼續維持下去。
這種情況下，如果真的退出WTO，退出全球化，且不說全球化資本首先會要了特朗普的老命，就算特朗普仗着民粹的支持將它們強行壓制，可一旦它們一旦不能繼續從全球薅羊毛，美國財富創造的源頭也就徹底斷了水，那一層層傳導下去，維持美國社會的整個生態鏈條都會缺水進而崩潰 —— 這樣一來，反倒會進一步激化矛盾，加劇整個社會的崩盤。
總而言之，鑒於美國全球化資本的強大創富能力，以及對美國經濟的戰略意義，特朗普根本不可能真正退出全球化。他所追求的，不過是讓全球化對美國更加有利一些 —— 既能讓金融、科技資本繼續全球薅羊毛，又可以讓製造業迴流，給美國中下層白人提供更多崗位的薪水，緩解社會危機的同時鞏固自己的政治基礎；除此之外，最好還能遏制一下中國的發展勢頭，以免其威脅美國的全球霸權——這一系列訴求歸納為一點，就是修改WTO規則。
這才是特朗普的真實目的。
但是，修改規則談何容易？你美國金融、科技的大肉要繼續吃，製造業的湯也要重新占，這樣的話，那別人吃什麼喝什麼？
所以大家當然不願意。
當然，美國是超級大國，全球霸主，誰不服就可以收拾誰。但這套對一兩個國家或許有用（也得分是什麼國家），但WTO有一百多個成員國，你美國再橫，也不可能拿槍頂着這麼多人的腦袋，逼人家就範。
這時候特朗普就只有兩種辦法。第一種，把當頭的先揪出來，逼他們先跟自己單方面妥協。只要搞定幾個塊頭最大的，其他的小螞蚱再怎麼蹦躂，最終也只有就範的份。
但現在來看，這種做法沒效果。中國直接不從，打起了貿易戰；至於歐盟，雖然容克訪美期間，整體層面勉強答應了和解，但卻預設了一大籮筐的前提條件，讓美國在實操層面很難真正獲得自己想要的利益；就連日本這個小弟弟，都受不了美國獨吃獨佔，雖然表面上不敢直接開杠，但卻陽奉陰違，甚至不惜放棄地緣政治的陳見，開始跟中國改善關係，還放出要去WTO告美國的風聲。
這種現狀，意味着美國想憑強力強逼大家就範，基本上不可能成功。
那美國就只剩下一條路可選 —— 退出WTO。
雖然美國不可能真退出全球化，但不代表它就不能退出WTO。作為全球化的推動者和維護者，WTO的重要性當然不言而喻，但作為一個組織，其並非完全無可替代 —— 至少在理論上，廢掉它，再組建一個對美國有利的新組織，這確實是可能的。
鑒於美國在全球化體系中的至關重要地位，它的退出，會嚴重影響到WTO的運行；甚至從陰暗角度來分析，美國還可以憑藉自己的強大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在退出後進一步對WTO體系下的全球化予以進一步破壞，最終推動WTO的解體。
一旦美國退出WTO，它當然會遭受重大損失，但如果WTO體系因此崩潰，全球化驟然退潮，那全球經濟乃至政治環境都會急劇惡化，世界各國同樣會遭受嚴重損失 —— 而不同的是，美國家大業大，它能扛，而絕大部分國家未必扛得起。到那時候，美國再出來收拾殘局，一手拿槍的同時，一手拿出符合自身利益的WTO2.0版本，引誘各國加入。各國由於本身沒美國能扛，加上美國的大棒威脅，就有可能就範。這樣一來，符合美國利益的新版WTO就由此成型。
當然，如果能不走到這一步，單單靠一個退群威脅，就逼各國就範，那自然是最好不過 —— 這樣特朗普既達到了修改規則的目的，又不用承擔退群重組過程中的損失。但如果各國不識相，那理論上，美國確實有通過不破不立，破而後立，來達到自己戰略目的的可能性的。
這就是特朗普揚言退出WTO的邏輯和底氣。
只不過，這套邏輯雖然存在理論上的可能性，但最終能否把這個理論變為現實，這其實還是很有疑問的。這套邏輯能夠成立，一個根本的前提條件就是 —— 美國在全球化中的地位是無可替代的，沒了它這個遊戲就玩不轉。只有這個條件成立，大家才別無選擇，只能被美國牽着鼻子走。
但這一點，現在實際上是存疑問的。美國固然是全球化體系中最具分量的參與者，也是最強大的一方 —— 這一點沒有任何爭議。但美國的這種地位，是否強勢到一家獨大，俾睨群雄，乃至於離了它這個體系就玩不轉的地步，這個其實真的很難說。
如果離開美國，全球化依然能夠維持下去 —— 那大家就未必會屈服了。畢竟屈服了你，就等於現在被你割肉，將來還得被你牽着鼻子走；不屈服你，只要全球化依然能夠繼續，那即便受重創后收益比以前萎縮，這狀況跟被你割肉比也差不了多少；但最重要的是，未來大家不用受制於你美國，發展前景要好得多。
這就是變量！這個變量的存在，意味着美國退群，會面臨雞飛蛋打的風險 —— 如果退群后WTO沒有解體，依然是全球化的維護組織，那美國退群就等於自絕於全球。
而這個變量的大小，直接決定特朗普退群的真實度。
那麼，現在來看，這個變量，到底發展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呢？可以說處在一個不大不小的中間階段，但未來一段時間，這個變量很可能發生一個驟然的變化。
從各國角度而言，沒有人願意接受美國修改WTO。但各國除了自身實力不如美國，彼此間也存在不小矛盾，一盤散沙，所以面對美國的仗勢欺人，也一直缺乏足夠信心，更沒有抱團形成合力。
但這裡面有一大變數，就是中國。中國本身是僅次於美國的全球第二經濟大國，而且相較於歐盟內部的撕裂與掣肘，以及日本政治軍事受制於美的整體格局，中國的中央集權體制能夠最大限度的調集資源，弭平內部分歧，以應對與美國的外戰。同時，中國是全球化的主要受益國，所以對捍衛WTO有着堅強的決心；其弱於美國的實力和國際影響力、和平崛起的理念與拓展地緣影響力的慾望，也決定了它主導下的全球化體系，絕不可能像美國那樣一家獨大。
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中國在某種程度上，可能具備了在美國退出情況下，繼續維護全球化秩序的實力 —— 雖然中國主導維持下的全球化體系，中短期內所蘊含的能量、含金量肯定不如美國，但考慮到中國也不可能像美國那麼強勢，大家也不用再被割肉，未來更不用被牽着鼻子走。所以只要這種體系不至於太弱勢，大家不從美國要挾，而選擇中國主導，繼續推動全球化，也不是不可以。
這就是美國最大的威脅所在。如果美國退群後，中國跳出來接班 —— 哪怕中國接班後的效果沒現在這麼好，但只要不特別糟糕，那大家也是有可能拋開美國，在現有體系中繼續玩下去的 ———— 真出現這種局面，特朗普此舉，就成了「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而已。中國到底有沒有這種接班的基本實力，首先這個本身還不太確定；就算中國自己說有，大家也未必有這個信心。所以這個美國之外的第二選項到底能不能成，多少還是要打個問號的。
但這個問號也持續不了太久了。基本上這一輪中美貿易戰，就可以看出個結果。如果這一輪中國最後扛不住輸了，那不僅自己將被割肉，大家也會看明白，中國還不具備成為第二選項的實力。而既然中國都不頂，其他國家就更不用說，大家在WTO上向美國讓步以求挽留的可能性就會大增。
但如果中國頂住了美國的攻擊，沒有讓它得到設想中的不合理收益，那麼這個結果，足以向世界證明自身的實力。這樣一來，中國雖不至於說從此上位，成為全球化主導，但至少它作為美國之外第二選項的江湖地位就穩了；而有了這個備選項，世界各國也就有了在WTO事項上與美國繼續硬扛的底氣。而這種局面一旦形成，特朗普的退群恐嚇，就真成了放空炮，估計連提都不會再提了。
所以，這一輪中美貿易戰，其意義至關重大。它不僅事關中國現實利益，更是中國的國際影響力和江湖地位的一次大闖關。只要頂過去，不僅自身現實利益得以保全，未來在國際方面，擺在中國面前的道路也會驟然拓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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