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Justice)位望崇隆,做出的判決往往對社會、文化、法治造成深遠的影響,連不同意見書(dissenting opinions)都可能成為經典文獻。對美國司法界的芸芸眾生而言,這9位大法官有如奧林帕斯山巔的9位神祗。對美國總統而言,提名新任大法官的機會可遇不可求,一旦降臨,必然慎重其事,精選一位人品端正、學養深厚、政治立場超然但意識型態傾向己方政黨陣營的法界菁英。總統任期短則4年、長則8年,但一位終身任職的大法官卻可能動見觀瞻數十年。
9月27日,聯邦參議院司法委員會舉行一場大法官被提名人的聽證會,不但分成上、下半場,而且全程長達9個小時,至少3000萬人(約為美國人口的1/10)透過電視或網路觀看,堪稱近代最受關注的一場參院聽證會。但聽證會主題無關法學理念、無關政策立場、無關意識型態,而是這位準大法官卡瓦諾(Brett Kavanaugh)是否曾對一位未成年少女犯下性侵未遂(強制猥褻)的罪行?
3000萬雙眼睛之前,指控者福特(Christine Blasey Ford)首先登場,親口訴說36年前那個夏天發生的事,訴說她身心遭到的創傷,訴說她過了36年才挺身而出的心路歷程。這是9月中旬風暴席捲華府以來,福特首度亮相,她的態度平和自然,證詞誠懇清晰,過程中偶有哽咽,聽眾席上不時傳來啜泣聲。上半場結束,反對卡瓦諾出線的民主黨人自不待言,就連許多共和黨人──甚至包括在白宮緊盯螢幕的特朗普總統──都不得不承認:這位女士頗具可信度,卡瓦諾形勢不妙。
下半場卡瓦諾展開反擊,會場的肅穆氣氛丕變,變成一場鬥爭大會。面對顯然頗獲同情的福特,卡瓦諾的基調是「妳可能的確受過傷害,但傷害妳的人絕對不是我。」面對全力杯葛他的民主黨,他親自點燃烽火、吹響衝鋒號,將列席的10位民主黨參議員視為不共戴天的寇讎,聲稱所有對他的質疑都是不擇手段的政治鬥爭、政治迫害、政治陰謀。
這位現年才53歲、可能任職超過30年的準大法官,直接把聽證會場變成黨派鬥爭戰場,表明要與民主黨勢不兩立。先前的幾場聽證會與一場專訪中,特朗普對卡瓦諾謹慎矜持的表現並不滿意,但9月27日他刮目相看,大讚「這才是我要的大法官」。卡瓦諾化身為特朗普及其死忠支持者的標準形象「憤怒的白人男性」,使出「特朗普心法」:只要有人攻擊我,我一定以十倍、百倍的力道反擊!
於是有人指出,從未當過公眾人物的福特,其實比較像個主持審判庭的法官;擁有多年檢察官、律師、法官經驗的卡瓦諾,其實比較像個背水一戰的被告,甚至還搶著要當受害者。
當然,大法官畢竟不是神祇,而是七情六欲充斥的凡人。但是共和黨小布希(George W. Bush)總統提名的聯邦最高法院現任首席大法官羅伯茲(John Roberts)曾在2016年提出警告:「我們不為民主黨或者共和黨效力,但是同意權行使過程會給民眾錯誤印象,我對此深感不安。」9月27日過後,這「印象」恐怕不再是「錯誤」。
雖然共和黨與特朗普總統後來迫於黨內溫和派以及輿論的壓力,同意讓聯邦調查局(FBI)追加一次背景調查,但一般認為,除非出現「一刀斃命」的新事證,否則卡瓦諾還是會在51位同黨議員護航之下,在表決焦土戰的硝煙之中,踏入位在國會山莊東側的聯邦最高法院。
日趨兩極化、部落主義盛行的美國政治與社會
卡瓦諾事件也代表美國政治、社會日趨兩極化、部落主義(tribalism)盛行,保守派與自由派,共和黨與民主黨,紅軍與藍軍,任何議題都要先問黨派。根據《路透》(Reuters)與益普索(Ipsos)在聽證會後做的民調,大約2/3民主黨支持者相信福特,接近2/3共和黨支持者相信卡瓦諾。
英國《衛報》(The Guardian)專欄作家史密斯(David Smith)形容,在那場聽證會上「受審」的其實不是福特也不是卡瓦諾,而是美國的政治文化。
著名華裔法學家「虎媽」(Tiger Mother)蔡美兒(Amy Chua)和先生魯本菲爾德(Jed Rubenfeld)是卡瓦諾的好友,這次也被爭議風暴捲入,目前正在接受耶魯法學院(Yale Law School)調查。不過夫妻倆在10月號《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發表的一篇文章〈部落主義的威脅〉(The Threat of Tribalism)卻點名批判了提名卡瓦諾的人──特朗普總統。部落主義不僅來自種族、宗教與族群的作用,黨派政治效忠(partisan political loyalties)也是重要的源頭,而且為害不在其他作用力之下。
解方?憲法的愛國主義、超越部落的國家認同
對於深陷政治部落主義的人們,政治上的對手不再是抱持不同意見的同胞,而是必須消滅的仇敵。蔡美兒與魯本菲爾德認為,要對治部落主義、讓美國民眾重新團結起來,憲法是不二法門。他們相信,以美國憲法陳述的理想與價值──宗教自由、政教分離、言論自由、族群平等、多元文化……等等──為基礎,能夠打造出一種「憲法的愛國主義」(constitutional patriotism),一種「超越部落的國家認同」(tribe-transcending national identity)。
聯邦最高法院9位大法官,正是美國憲法的守門人與詮釋者。因此問題來了,經歷過政治惡鬥、自己也高舉「黨派政治效忠」旗幟的卡瓦諾,躋身司法殿堂之後、行使職權之時,能否擺脫政治力量的糾葛?許多分析家不甚樂觀,而且殷鑑不遠:目前在位最久的現任大法官湯瑪斯(Clarence Thomas),1991年上任之前也被昔日部屬希爾(Anita Hill)指控性騷擾,也在參院聽證會飽受拷問,也是以些微差距勉強通過表決。後來湯瑪斯成為美國近代最保守、最敵視自由派的大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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