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真正應該痛心的是 改革將就此中斷

宋魯鄭

每年一到11月,法國就開始張燈節彩,聖誕歡樂的氣氛開始充盈。此時的法國應該是一年中最為祥和、寧靜甚至甜美的時刻。然而,巴黎凱旋門衝天而起的濃煙大火震驚了全世界。法國也從聖誕氛圍轉換成動蕩、憂慮、憤怒、不安。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法國不乏震撼全球的悲劇和社會騷亂,但這一次以法國本土民族為主體的帶有革命烈度的事件,還是極為不同。它的影響不僅僅限於法國,而是直接決定着歐洲乃至西方的命運。


稍微了解黃馬甲運動的人都會倍感驚訝,一個僅僅相當於人民幣五毛錢的燃油稅何以就能引發全國性的政治地震效應?難道法國都已經遍地乾柴,天怒人怨,一個火星就能席捲全國?

確實,在全球經濟危機之前,法國的經濟表現就是發達經濟體中最差的,號稱「歐洲病夫」。然而經濟危機爆發後,倒下的國家卻是西班牙、葡萄牙、冰島以及希臘這樣的國家。法國整體上受到的衝擊相對而言並不嚴重。

原因其實也並不複雜。一是法國是個大國,實力和家底相對雄厚。其在國際上的信譽也比較高,就是想借債也能以較低的成本融資。二是法國的社會福利在西歐和整個西方也算是完善和高標準的。它不僅一定程度上能化解社會矛盾,更重要的是,它的一些缺點在經濟危機面前反而成了優點。比如法國工作時間短,這在過去是缺點:生產成本高,效率低,競爭力差。但經濟危機來了以後,許多國家不得不縮短工作時間,甚至出現大量失業,比如西班牙年青人失業率高達50%,整個社會也在20%以上,社會矛盾一下就激化了。但法國本來工作時間就少,它無需改變,自然也就不影響社會穩定。更何況由於競爭力低下,法國對國際市場的依賴相對低於其他國家,所以全球經濟危機的衝擊對法國而言並不是多麼大。

然而,這兩個原因雖然表面上令法國維持到現在,而不是立即崩潰,但卻有致命的後果:法國一直沒有進行有效和必要的改革。事實上,法國經濟的結構性問題和西班牙等「歐豬五國」差不多,不改革早晚就會步這些國家的後塵。可以說美國引發的全球經濟危機對法國的影響並不在經濟,而在於打亂了它的改革進程。

被稱為「歐豬五國」的國家

當然法國無法進行改革的原因還有很多,比如右派的薩科奇儘管也早就意識到國家深層的根本問題,也在任期末進行了一些改革。但由於他個人性格的瑕疵,比如輕浮、誇張、奢華,導致法國社會普遍的不認同,嚴重損害了他的威望和執政能力。

後來選民病急亂投醫,在經濟危機的背景下竟然選出左派的奧朗德。左派擅長分蛋糕而不是做大蛋糕,再加上奧朗德實在是太平庸,完全不能勝任亂世治理國家的重擔。最後他頗有自知之名主動放棄連任,開創第五共和的先河。

直到2017年,也就是全球經濟危機十年之後,法國才迎來又一次選擇的機會。但這一次選舉過程跌宕起伏,結局出人意料。右派經驗豐富、支持率一直最高的政治人物費永由於幾十年前的經濟和裙帶醜聞被揭發(其實也不過是潛規則而已,差不多25%的議員有類似的行為),淘汰出局。最終形成了極右和中間派的對決。在這種情況下,馬克龍這位既無經驗,也無傳統大黨支持的年青人意外成為最後的勝利者,許多毫無經驗的政治素人也藉著這股東風進入國會。法國歷史上大概還沒有出現過行政和立法部門都是以政治素人為主的現象。這就為今天的失敗埋下了伏筆。

應該說,馬克龍對改革的重要性還是有着深刻的認識。上任之後也是進行了力度空前的改革。在勞動力市場、公共部門、養老金、教育和「能源轉型」等重大議題上都有所突破(也有頗為爭議的取消富人稅)。為達到目的,他甚至不惜拋下民主原則,繞過議會投票,直接以「行政命令」方式施政,面對各類罷工和遊行示威屢次表示「毫不退讓」。由於初期有廣泛民意的支持,而且改革對象都是特定群體,比如對國營鐵路的改革。所以進展順利的令人驚訝。但也顯示了馬克龍手段生硬、不善溝通、缺乏治國技巧的弱點。一旦大環境逆轉,就將完全行不通。這也在今天的危機中得到驗證。

然而也就是這個時候,發生了一起意外事件,他非常寵信的一位保鏢—-還身兼總統辦公室主任助理,竟然身着警服公開毆打抗議民眾。面對這起並不難處理的突發事件,暴露了馬克龍缺乏行政經驗的致命傷。他初期的袒護—-僅僅停職十五天,製造了政治炸彈。等到幾個月後醜聞披露激怒全國,馬克龍卻玩起了神隱,遲遲拒不回應。後來雖然不得不將之解僱,但已經太晚了,付出了巨大的政治代價,他個人以及政府的形象、正當性都受到了難以想像的損害。

隨後不久,這個缺乏經驗的致命傷又一次暴露了出來。他2018年以來頻頻提高燃油稅,到11月份已經提高了23%。雖然這期間也發生過不少抗議,但馬克龍認為這將和此前改革遇到的阻力一樣,很快就會煙消雲散。於是在這個時候,他決定再一次提高燃油稅。雖然只有區區0.065歐元,不過人民幣五毛而已,卻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場風起雲湧的黃馬甲運動就此上演。

在這裡,必須引述一段《紐約時報》對法國現狀的分析,以利於理解這場危機的大背景:「與其他西方國家一樣,法國社會貧富差距巨大。最富裕的20%人口的收入幾乎是最貧困的20%人口的五倍,收入最高的1%人口擁有的經濟財富佔全國總財富的20%以上。」「月可支配收入中位數1700歐元(法國一份報紙2歐元。一張電影票8歐元)」、「失業率9.1%」。

從馬克龍的反應來看,他顯然缺乏應對這種運動的經驗,再一次犯了重大判斷錯誤,大大低估了這場運動。他雖然表示尊重黃馬甲示威的權力,但卻強調政策絕不改變。這個表態可謂火上澆油,令運動加速升級,得到更多民眾的同情和支持。示威者的怒火更加走向非理性。而就在這個時候,馬克龍仍然決定去阿根廷參加G20會議—-這個行動本身就表明他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場巨大危機的來臨。結果就在他在G20大出風頭穿梭外交之際,巴黎香街激烈的暴力衝突震動全球,令其臉面無光。

法國考慮重徵富人稅

馬克龍返回法國後,一方面強硬譴責暴力,但另一方面卻進行了執政以來前所未有的大讓步:暫停(後改為取消)明年起加徵燃油稅、今冬電費和煤氣費不漲等。總理菲利普在電視演講中溫情喊話:「沒有任何稅收值得危及國家的團結」、「不會對民間疾苦裝聾做啞」。和此前的強硬立場簡直有天壤之別。

更需要指出的是,這次讓步,非常迅速的在壓倒性多數在國會通過——馬克龍的政黨在國會是第一大黨,可是當初為什麼國會就無法阻止或者制衡一下馬克龍呢?而現在馬克龍不得不讓步的時候,國會則又一次扮演了跟隨者的角色。如果說美國是分權的榜樣,導致對立和內耗,那麼法國行政和立法合一,卻又顯示當行政權力出現問題的時候,國會又成為橡皮圖章。兩種民主模式看來不過是半斤對八兩。

現在隨着又一個周末的臨近,整個法國、整個歐洲乃至除了幸災樂禍的美國之外的世界都以焦慮和忐忑的心情關注着巴黎是否再度上演暴力衝突。客觀而論,政府做出這樣明顯的讓步之後,沒有組織、沒有領袖、沒有綱領自發產生的黃馬甲運動會逐漸的平息下來。54%以上的民眾也認為政府妥協之後運動應該劃上句點了。更何況聖誕節對法國人的吸引力也實在是太大。即使極左、極右以及其他在野黨仍然會繼續堅持,但只要多數民眾撤出,其規模也將小的很多。

然而在我看來,這個周末、下一個周末甚至下一個月是否發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國的改革將就此中斷。且不說馬克龍在經歷這場挫敗後是否還有信心繼續改革,即使他仍然想改革,其黃金期已過。如此低的支持率,將使他寸步難行。民眾將會再度複製黃馬甲運動的暴力方式來說不。對於馬克龍來講,未來能否保住已經實行的改革成果都未可知,那些通過行政命令推行的改革措施也會被一紙行政命令所終結。

但是,馬克龍改革的成敗已經不是他一個人、也不是法國一國之事,而是決定着西方的命運。目前法國可以說是西方大國中唯一一個正常國家(也可以認為法國不過是例外而已):英國脫歐、美國和意大利都是反全球化、反自由貿易、排外的領導人執政,德國的默克爾已經提前跛腳,極右政黨正迅速的在整個德國攻城掠地。如果馬克龍失敗了,目前支持率排第一的極右政黨將會成為總統府的主人。到那時,整個西方都將淪入民粹主義之手。西方也就再也不是原來的西方了。就如同今天的美國早已經不是過去的美國了,而是變成了一個極端自私自利、無視任何規則、不惜一切手段的「流氓國家了」(《紐約時報》,2017年6月2 日)。

中國早在文明之初就知道治大國如烹小鮮,需要十足的耐心和高超的技巧。這既需要天分,更需要長時間的歷練和豐富經驗的積累。只可嘆今天的西方已經不可能有這樣產生人才的機制了。馬克龍葬送了法國好不容易才凝聚起來的改革共識和千載難逢的機會固然是他自己的悲劇,但這難道不也是制度的悲劇嗎?或許世人對馬克龍寄託了太高不切實際的希望,就算是他成功了,又能真正挽救現在的西方嗎?恐怕不過是迴光返照吧。只是到今天,西方連迴光返照的機會也已經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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