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3日,伊拉克突然爆發了大規模遊行示威。
已逐漸遠離大眾視野的伊拉克從示威之日起至今官方數據證實已死亡44人,網絡上到處在流傳伊拉克一片硝煙與槍聲的視頻、圖片,把中國吃瓜群眾看得一臉懵臉。
為了深入了解情況,盧克文工作室火速派出駐中東地區一線工作人員高文武前往伊拉克深入了解來龍去脈,經過深入實地探訪後,高文武發來如下報道(文章內容由本人編輯,下面內容應該是現在國內對伊拉克當前混亂局勢最深度的解讀分析)。
2019年9月底,伊拉克悄悄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9月28日,伊拉克反恐安全部隊負責人薩伊迪將軍被免職。
第二件事,是9月30日伊拉克與敘利亞交界的Al-Bukamal關口在因伊斯蘭國肆虐被關閉5年後,重新開放。
隨後,10月1日,數萬人在巴格達發起示威,並很快擴散到南部納西里耶、納傑夫等什葉派聚居的城市,10月3日,大規模示威爆發,伊拉克重新成為國際媒體關注的中心。
在討論這次伊拉克騷亂的來龍去脈之前,我們要先研究下9月底發生的這兩件事,對伊拉克政局產生的深刻影響,這是後面示威遊行的重要導火線。
薩伊迪將軍是一名什葉派穆斯林,是伊拉克抗擊伊斯蘭國解放摩蘇爾、拉馬迪等戰役中,一直衝在第一線,深受當地民眾愛戴。
在戰鬥中,他採取了「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的立場,認為應爭取最大國際軍事援助儘快結束伊拉克人痛苦,拒絕了伊朗「將美軍排除在反伊斯蘭國戰爭」外的要求, 導致伊朗扶植的人民動員力量(英文簡稱PMU,阿拉伯語Hashd al-Shaabi)直接退出所有薩伊迪軍隊參與的戰場。
薩伊迪就此跟伊朗人結下了梁子,卻跟美國人成了朋友。
反伊斯蘭國戰爭結束後,薩伊迪曾前往美國佛羅里達軍事基地接受反恐培訓,並可自由出入美國駐伊拉克使館。這次伊拉克政府解職他的借口就是其最近一次前往美國使館時,沒有跟政府報備。
此前,薩伊迪擔心軍隊成為宗派教派鬥爭的工具,不利於國家團結,一直希望解除PMU武裝、清除軍中PMU勢力。不想政治對手先手一步,伊拉克政府總理邁赫將薩伊迪搶先清洗。
而Al-Bukamal關口則位於伊拉克西部與敘利亞代爾祖爾省交界處,毗鄰幼發拉底河,河對面就是敘利亞庫爾德民主軍的地盤,這是伊朗通過伊拉克前往敘利亞的最重要的陸路通道。
2016年敘利亞境內反伊斯蘭國戰爭中,美國支持的敘利亞自由軍力圖從約旦邊境向東北推進直至佔領Al-Bukamal,從而阻斷伊朗通過伊拉克向敘利亞滲透。
不料伊朗扶植的什葉派武裝跑得更快,搶先佔領了關口,此後幾年,該關口一直軍用,方便伊朗從陸路向敘利亞輸送導彈進而威脅以色列,結果關口一帶幾乎每月都遭以色列轟炸。
9月30日,關口宣布開放民用,這樣伊朗可以將導彈部件混在民用車輛里而不會被以色列察覺,其聯通德黑蘭與地中海從而多面包抄以色列的軍事布局基本完成。
這兩件事情,從政治和經濟上,迅速點燃了伊拉克的內部矛盾。
這兩件事背後都讓伊朗的利益最大化。
伊朗對伊拉克政策簡單來說就是兩點:一是扶植、壯大伊拉克境內親伊朗武裝力量進而鞏固伊拉克在德黑蘭與地中海間什葉派之弧的地位,二是削弱美國在當地的軍事勢力、逼迫美軍儘快撤離伊拉克。
伊朗通過伊斯蘭國興起后的混亂局勢,在伊拉克和敘利亞複製黎巴嫩真主黨模式:趁這些國家中央政府孱弱、教派對立打得一團糟,組織地方武裝力量兼承擔部分社會管理職能,填補政治真空、建立國中國,並派革命衛隊顧問培訓當地什葉派民兵,培植了手裡有槍的利益代理人,鞏固了自己在當地的勢力。
當下伊朗駐伊拉克大使,正是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負責全球軍事行動和革命輸出的聖城旅二號人物,卡桑.蘇萊曼尼的左膀右臂,讓他擔任大使,更可見伊朗對控制伊拉克的決心。
為了削弱美國在伊拉克方面勢力,伊朗操縱伊拉克政府革職薩伊迪將軍,屬於錯估了形勢。
因為薩伊迪將軍本身並不親美,他只是不想讓伊拉克捲入伊朗與美國的衝突,在伊美間採取中間立場。這也是伊拉克最重要的什葉派領袖阿亞圖拉(什葉派最高宗教頭銜)西斯坦尼的立場(關於西斯塔尼與哈梅內伊的政治分歧及其宗教根源,以後會另文說明)。
甚至伊拉克議會第一大黨「改革聯盟」的黨魁、前伊朗盟友什葉派武裝「邁赫迪軍」領袖薩德爾,也採取類似立場。
伊拉克對外政策的支柱,就是在美國和伊朗之間搞平衡,誰也不得罪,連總理人選也要美伊雙方共同確認。而伊朗通過施壓伊拉克政府解除薩伊迪職務,就是在向其他什葉派力量宣布:你不支持我就是反對我!在美國和伊朗之間,你只能選擇我!
那麼,對伊拉克境內各派力量來說,採取什麼樣的立場才算支持伊朗呢?那要看看伊朗扶植的PMU政黨征服聯盟(現議會第二大黨)黨魁阿邁里9月中旬的講話:
「要是美國敢攻打伊朗,我們就在伊拉克殺死美國人…整個使館區已經被我們的武裝包圍了!」
今年5月,在美國把革命衛隊列為恐怖組織后,PMU派人用火箭彈襲擊了埃克森美孚在巴士拉的油田項目員工駐地,造成3名當地員工受傷。伊朗就是要逼迫伊拉克境內各什葉派力量在美伊衝突中支持自己。
在面對美國制裁和極限施壓時,伊朗採取了極限報復措施,包括炸油輪、打無人機、襲擊沙特阿美煉油廠后,美國只是口頭做了威脅,加大了制裁力度,並未採取軍事手段報復。
特朗普懂得權衡利益,制裁已經給伊朗造成一定內傷,絕不願花大錢再去打一場戰爭,伊朗人看穿了特朗普的心思,便最大程度上襲擊、威脅美國的盟友,力圖利用明年美國大選前特朗普不敢動兵這個空檔,一舉拔除美國在中東的各個利益據點。(朝鮮方面敢於試射導彈也是這個原因)
連2015年提出的「在2040年前毀滅以色列」願景,也被提前到「領袖有生之年內」(哈梅內伊今年已經80歲了)。
不過伊朗這次貌似高估了自己在伊拉克的控制力,薩伊迪將軍是擊敗伊斯蘭國的功臣,在伊拉克各派政界和民眾中享有極高威望,他被免職的消息傳出後,伊拉克議會第三大黨「勝利聯盟」黨魁、前總理阿巴迪抨擊革職薩伊迪是「恩將仇報」,伊拉克民眾也在推特上發起「我是薩伊迪」運動,表達對反恐英雄的支持。
大家擔心,經驗豐富的薩伊迪不在了,伊斯蘭國是否會捲土重來;一旦美國跟伊朗發生衝突,自己是否會成為伊朗的犧牲品?
於是,薩伊迪被免成了導火索,數萬民眾10月1日在巴格達上街示威,示威口號裡除了反腐,還有「伊朗滾蛋」,個別示威者還燒了伊朗國旗。
除了薩伊迪免職事件激發的民族情緒外,根本原因還是經濟利益受到了伊朗威脅。
自從薩達姆政權倒台後,伊朗便加大了與伊拉克的貿易往來,伊朗的工業類別和水平雖然在世界上並不入流,但在中東卻數一數二,而伊拉克經過長年戰亂,許多工農業設施遭到破壞,兩伊地理毗鄰,邊境線長,伊朗向伊拉克(尤其是伊拉克南部巴士拉、納傑夫等什葉派重鎮)大規模單向傾銷工農產品幾乎不可避免。
前線記者高文武說,2014年他因公務前往兩伊邊境Chazabeh口岸時發現,口岸大貨車車流幾乎是單向的,全是伊朗向伊拉克,車上載着瓷磚、水泥、水果、毛巾及其他生活用品,而反方向伊拉克卻沒有一輛大貨車進入伊朗。
據《金融時報》數據,伊拉克是繼中國之後,伊朗第二大非石油產品出口目的地。今年頭三個月,伊朗44億美元非石油產品出口中,有9億是從伊拉克手中賺來的。
2018年,隨着美國制裁加劇,伊朗急需外匯,對伊拉克的經濟盤剝也進一步加大。
有德黑蘭大學的伊拉克留學生反映,在伊朗扶植的什葉派武裝的威脅下,伊拉克地方政府非但不投資發展本國民族企業,而且不向伊朗進口產品徵收關稅,進一步惡化了本土製造業和農業的市場環境。這名留學生說,目前巴士拉各地的商鋪,酸奶、西紅柿、冰淇淋,80%的產品來自伊朗。
這種單向貿易令伊拉克在戰爭結束後來辛辛苦苦賣石油收來的外匯白白交給伊朗,無法扶持本地民族企業,伊拉克尤其是南部年輕人大量失業。而失業的年輕人只能投靠伊朗支持的什葉派武裝,領取伊朗通過經濟剝削伊拉克而發出的工資,而後聽從其指揮向本國政府施加軍事政治壓力,繼續阻礙本地經濟發展,採取對伊朗有利的貿易政策。
如此,伊朗建立起了一個控制伊拉克經濟的閉環。
但伊朗為伊拉克提供的這種經濟服務,還總是掉鏈子,去年夏天,跟伊拉克簽訂供電協議的伊朗,因氣候炎熱本國電力使用供不應求,以伊拉克未按時繳納電費為由,中斷對後者電力供應,導致巴士拉城鎮居民被迫在地獄般炎熱中生活。
所以這次,什葉派的民眾走向街頭也是表達對伊朗通過軍事政治手段壓榨伊拉克的強烈不滿。
示威在10月1日在首都巴格達爆發后,擴散到南部多個城市。伊拉克政府(庫爾德區除外)於10月2日屏蔽了臉書、推特等社交軟件,並於10月3日宣布宵禁。伊朗支持的PMU則在各地把守主要路口和關鍵政府建築,對示威者實彈鎮壓。
路透社一名示威者抱着另一名受傷示威者轉移的照片在媒體上引發巨大波瀾,上萬示威者違抗宵禁令、面對流彈繼續湧上街頭。
據伊拉克人權委員會統計,截止到10月5日,已有超過100人死亡,其中絕大多數是被狙殺的示威者(至10月5日,官方數據是44人死亡)。
部分示威者稱,鎮壓者全身黑裝,頭戴黑面罩,許多人不講阿拉伯語。
當下正值什葉派哀悼月,一些篤信宗教的伊朗人正準備徒步前往伊拉克卡爾巴拉悼念第三任伊瑪目侯賽因。伊朗外交部發布旅行警告,勸民眾暫時不要前往伊拉克,並關閉了伊朗和伊拉克間的Chazabeh口岸。伊朗官方媒體認為示威是美國及其中東盟友策劃操縱。伊朗專家會議成員卡比稱示威者經過美、英和沙特情報機構培訓。德黑蘭周五聚禮領拜人阿亞圖拉卡尚尼稱,由於伊朗有2000萬人(註:伊朗總人口8000萬人)計劃徒步前往(卡爾巴拉)朝覲,「敵人無法接受伊朗民眾篤信宗教支持政府的現實」,所以故意在伊拉克製造示威,破壞朝覲活動的正常進行。
另外,一些伊朗專家分析推特上轉發伊拉克示威新聞的IP地址稱70%來自沙特,但遭到伊拉克媒體反駁,「伊拉克斷網了還怎麼發推呢」,一名伊拉克記者發推特說。
據伊拉克當地媒體報道,把薩阿迪免職、打破美國伊朗平衡政策的伊拉克政府總理邁赫迪,目前正躲在住宅內,由伊朗革命衛隊人員親自保護。
儘管伊朗方面對伊拉克示威看法負面,但除了PMU外的主要伊拉克政治派別力量都對示威者表示了同情。大阿亞圖拉西斯塔尼告誡政府正視示威者反腐呼籲,儘快改革。薩德爾直接要求立即重新舉行議會選舉——對於議會總理制的伊拉克來說,這就是要總理邁赫迪下台。
一場什葉派內部親伊朗派與反伊朗派間圍繞示威的代理人戰爭已經打響。
面對重重壓力,伊拉克總理於10月4日晚上解除了宵禁,但針對示威者的鎮壓繼續加劇。
伊拉克2018年大選後,薩德爾領導的「改革聯盟」是第一大黨,主張要求美國和伊朗同時撤出伊朗,伊朗勢力PMU的政黨「征服聯盟」是第二大黨,在美伊間搞平衡略微親美的前總理阿巴迪領導的「勝利聯盟」是第三大黨,三個黨派組成了聯合政府。
然而,由於PMU勢力執意霸取軍政要職,力圖向軍隊滲透伊朗勢力,引發薩德爾和阿巴迪強烈不滿。而薩德爾和阿巴迪又針對美軍是否繼續留駐伊拉克意見分歧,加之三方政黨及其盟友均未達到議會多數,伊拉克政府兩個最具實權的職務國防部長和內政部長至今空缺。
如今薩德爾借示威之機鼓動重新大選,或旨在打破當下政治僵局。
這次由於伊朗誤判形勢引發示威,對美國並不一定有利,除了PMU勢力鐵了心反美親伊朗,其他勢力及大多數民眾在反對伊朗干涉內政的同時,也反對美國長期駐軍。而美國2011年拋棄伊拉克境內各派盟友貿然撤軍,引發伊斯蘭國興起和伊朗勢力坐大,也使得伊拉克境內勢力在考慮是否與美國建立長期關係上態度謹慎。
伊朗雖然因為這次示威丟了面子,但畢竟是伊拉克的鄰國,對伊拉克政治和軍事滲透成本低,長遠來仍有足夠的手段施加影響。PMU勢力固然引發民眾反感,但其羽翼已豐,未來將是影響伊拉克內政外交的重要力量。伊朗未來可能改變部分策略,比如不再大量傾銷產品,而是通過在伊投資建廠吸引就業的形式籠絡當地民眾。
伊拉克民眾要真正實現民族經濟發展和政治自主,恐怕還得訴諸美國和伊朗外第三方的投資和建設。
伊朗與美國在伊拉克的代理人之爭,將會盡一步促使美國深陷中東泥潭,與阿富汗一志,加劇對美國的財政放血。
而某個東方大國,則正在背後,默默地注視着這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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