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本月15日伊朗政府宣布上調汽油價格並實施新的配給制度以來，伊朗多座城市爆發抗議活動，且愈加激烈。
截至上周末，伊朗國內抗議活動已蔓延至上百座城鎮，有約千人被捕。當地時間11月17日，伊朗外交部譴責美國對暴力示威者的支持。
據法新社18日報導，伊朗外交部表示，該聲明是對此前美國國務卿蓬佩奧涉及伊朗言論的回應。蓬佩奧16日在社交媒體發文稱，「正如大約一年半前我對伊朗人民所說的那樣：美國與你同在」。
「伊朗有尊嚴的人充分意識到，這種虛偽的言論不帶任何真誠的同情。」伊朗外交部發言人阿巴斯·穆薩維稱，那些製造騷亂的人和破壞者在蓬佩奧支持下的暴力行動絕不符合伊朗人民的舉止行為。
到今年11月4日，美國全面重啟針對伊朗的嚴厲制裁滿一年。制裁涵蓋伊朗石油出口、銀行業、汽車工業、貴金屬買賣等諸多方面，相當於對伊朗國民經濟命脈發動全面打擊。
同時，今年11月4日是「伊朗人質事件」40周年紀念日。照慣例，大批伊朗民眾這一天在美國使館舊址前舉行了反美集會。
不過，今年的集會更像是在嘲諷美國：你看，我們還活着！
伊朗究竟活得如何？
文 | 馬驍 瞭望智庫駐德黑蘭研究員
1、制裁來得相當兇狠！
制裁大棒剛揮起來的時候，伊朗面臨的局面並不樂觀，甚至十分兇險。
從2017年底開始，伊朗外匯市場開始出現異常，里亞爾幣值的斷崖式下跌幾乎貫穿2018全年，從約3.7萬里亞爾兌1美元一路暴跌至近20萬里亞爾兌1美元，倒匯、炒匯，做空里亞爾的現象猖獗，1/4的年輕勞動力失業，通脹率一直維持在10%以上的「失速」區間。
與此同時，伊朗各地反政府遊行示威甚至騷亂此起彼伏。有的抗議物價上漲、有的抗議高失業率、有的要求反腐敗、有的高呼「要波斯不要伊斯蘭」……
訴求五花八門，問題堆積如山，伊朗政府也在窮盡辦法去應對。
雖然伊朗宣稱有「特殊渠道」應對美國制裁，但是，對石油美元的依賴是全球性癥候。
面對美國的嚴厲制裁，以及長臂管轄大棒實實在在的威脅，許多伊朗石油的老主顧已經明確表示把伊朗石油的進口量降到了零。
伊朗當前的石油實際出口量是個謎，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其絕對出口量上一定受到了很大影響。
而且，來自法國的國際能源巨頭道達爾完全撤離了伊朗。它主導的波斯灣南帕斯11期天然氣開發項目，是2015年伊核協議簽署以來，伊朗引進並進入執行階段、預計投資額最大的外資項目。
雷諾公司計劃投資的汽車生產線，更沒了下文。
德黑蘭街頭商店貨架上的進口貨越來越稀有、款式更越來越陳舊，街頭中高檔商品專賣店被迫關門的情況十分普遍。
伊朗藥店裡售賣的一些治療嚴重疾病的進口葯，也出現了供應緊張的情況，嚴重影響當地病患的後續治療。
不過，美國的制裁「有效」，但目的並未達到——伊朗沒有答應重新談判伊核協議，更沒有接受談判自己的彈道導彈發展項目，而且沒有被制裁打垮。
那麼，伊朗是如何扛住美國重壓的呢？
2、在重壓之下自力更生
面對美國制裁，伊朗再次喊出了「抗危經濟（抵抗經濟），自力更生」的口號。
對於反政府遊行示威，伊朗政府多次表態會「重視」民眾的合理訴求，但對於暴力騷亂，則以「雷霆手段」彈壓。進入2018年下半年，伊朗境內社會動蕩基本消弭，正常秩序恢復。
在外匯問題上，伊朗政府更是出台了十分嚴苛的外匯和貨幣管制方案。
一方面，打擊倒匯、炒匯行為，抓捕了一大批從事倒匯炒匯的犯罪分子，並處死了其中多名要犯；
另一方面，也向外匯市場注入資金，支撐里亞爾匯率的同時，既限制外匯交易，伊朗本地人購買外匯要提供一系列證明，證實自身購匯的必要性，且每人每年有固定限額；
另外，限制里亞爾現金流，單日銀行卡取現和卡轉也有限額。
在對外貿易方面，為了落實自力更生的「抗危經濟」，鼓勵出口，限制進口，伊朗政府在2018年直接宣布了禁止進口命令，範圍涵蓋1000多種商品。
通過伊朗央行外匯綜合管理系統（NIMA）從事貿易，獲得的非油出口商品外匯收入必須兌換為里亞爾本幣。
最近，伊朗政府大幅提高礦產出口稅。在伊朗主要出口產品中，礦產僅次於石油，一直佔據十分重要的地位。
一名從事礦產貿易的商人告訴筆者，鐵礦和鉻礦出口稅率高達25%，大理石20%，銅礦低一些，為10%。按照他的解釋，伊朗政府認為礦產和原材料出口太過低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刺激鋼鐵等附加值更高的工業製成品的出口。
由於銀行系統受到制裁，通過銀行實施的跨境匯兌困難，刺激旅遊業發展成為伊朗刺激經濟增長、解決就業，並獲得外匯收入的一條「捷徑」，每一名外國遊客都在免費為伊朗「代購外匯」。
這個「十一」是伊朗給予中國公民免簽入境待遇後迎來的首個國慶黃金周，入境伊朗的中國遊客明顯增多。長假剛過，伊朗各大旅遊景區外國遊客的門票價格立刻大漲價，價格普遍由20萬至25萬里亞爾（約合人民幣34至42.5元）上漲至50萬里亞爾（約合人民幣85元），漲幅超過100%，官方希望這能為伊朗帶來更立竿見影的旅遊業收入。
一系列操作下來，伊朗的外匯確確實實地穩定了下來，今年伊朗新年過後，物價也再未發生過大幅上漲。
3、現在的伊朗什麼樣？
10月14日，伊朗總統魯哈尼主持召開年度記者會。他表示，去年以來，伊朗經歷了非常困難的時期。目前伊朗國內失業率和通貨膨脹率下降明顯，預計今年能夠實現經濟增長。
很早以前，伊朗中產以上家庭就普及了汽車，現在也沒有退步。被制裁者一年來，德黑蘭仍然是世界上擁堵指數最高的城市之一——高峰時段，洶湧的車流在市區的高架橋、主幹道、大小街巷川流不息，繁忙不已，行進三五公里的路程，花費半個小時以上是家常便飯；
一年來，伊朗市場的基本生活物資供應充足，從未發生過由對物資短缺的普遍恐慌而導致大範圍的搶購和囤積；
一年來，每逢周末，德黑蘭的各家「老字號」烤肉店生意依然紅火，若逢節慶（比如「諾魯孜」，類似中國春節），鋪面不大的小餐廳也會爆滿；
一年多來，伊朗全境再未發生嚴重的社會動蕩，社會整體氣氛反而顯得更加安定團結。
對伊朗普通民眾而言，生活仍在繼續，離「山窮水盡」遠得很；從更為宏觀的地區局勢來看，從敘利亞到伊拉克再到也門，伊朗仍是一個十分活躍的地區問題參與者。
更出乎意料的是，一年來，伊朗本幣里亞爾竟然進入了相對穩定的升值通道，目前維持在11萬至11.5萬里亞爾兌1美元的水平。
伊朗外匯收入第一大來源石油出口是美國制裁的重點。但是，伊朗官方對幾個主要的石油出口市場（包括歐洲在內）仍舊掛出牌價。這說明，即便是伊朗和歐洲之間，石油貿易很可能仍在以某種形式繼續。
不過，在社會基本穩定、經濟有所緩解的局面之下，有一個問題不容小覷——伊朗政府上述措施成效顯著，但「毒副作用」也顯而易見。
4、「抗危」成功的代價有點沉重
在如何應對外部威脅、特別是制裁壓力方面，伊朗的政策傾向和選項有自己的邏輯和必然性。對伊朗而言，嚴峻的國家安全形勢是當前面臨的最主要矛盾，是一切政策和國家行為的出發點和落腳點。
伊朗「抗危」成功的代價很大。管制外匯、限制現金流，雖然能夠平抑匯率，但也壓抑了正常的生產、流通和消費環節。
在全球化時代，一國的生產和服務活動的供應鏈和進出口貿易緊密相連，對進出口活動的打壓和限制，更會連帶錘死與之關聯的一系列生產和服務活動。
實際上，對鐵礦等礦產一類的優勢出口產品加稅，會抵消伊朗礦產的國際競爭力。鋼鐵和鐵礦是完全不同的商品，鐵礦價格的上漲並不意味着鋼鐵競爭力的增加，此舉並不能促進伊朗鋼鐵和其他工業製成品的出口。
旅遊景區門票上漲的副作用可能更大。一名在伊朗專門接待中國遊客的旅遊從業者告訴筆者：
「這輪景區門票價格上漲的幅度十分明顯，未來一定會反應到我們給國內的旅遊產品報價，價格和供求的關係在那裡，我們知道這一定會勸退一部分遊客。這對伊朗實際上損失更大，因為每損失一位遊客給當地帶來的消費方面的損失，是多少張門票收入都難以彌補的。」
總而言之，加稅、管制交易等通過行政命令對經濟活動進行干涉，會挫傷經濟活力和效率。
可以預見，伊朗未來的經濟政策一定會更加趨向保守、封閉，伊朗人對於外部世界將更加警覺。
對於外交發生經濟交往，伊朗人的警惕與狐疑是普遍存在的。
多名仍留駐伊朗的外資企業當地負責人均表示，在經貿洽談過程中，類似想法在伊朗合作夥伴中的頭腦中根深蒂固：
「如果我們掙錢了，那他們就覺得吃虧了；他們認為外資獲得的利潤本來就應該是伊朗的；讓外國人獲利就算賣國；為了不讓外國人得逞，他們能不計包括時間成本在內的任何機會成本。」
在國家安全面臨嚴峻挑戰的情況下，出於警覺性以及政府對自身資源動員能力的迫切需求，國家發展雖然可能會因此出現停滯，但伊朗人會感到更加安全。
5、壓力還遠未到達「極限」
回顧歷史，二戰結束至今，任何國家枉圖通過經濟制裁搞「極限施壓」，企圖謀求特定政治目的，從古巴、委內瑞拉，再到朝鮮、伊朗，鮮有成功的先例。
眼下，伊朗面臨的所有問題之關鍵在於美伊關係死結難以解套。
特朗普單方面宣布退出伊核協議後，國務卿蓬佩奧曾向伊朗提出12項要求，包括重新談判伊核協議、談判伊朗彈道導彈發展問題、從敘利亞撤軍、解散在地區內的什葉派民兵等。
這無異於要求伊朗向美國投降。
隨後，美國重啟和新增的一系列對伊嚴厲制裁措施，迄今，雖然既沒能壓服、壓垮伊朗，但是，在一定程度上達成了壓制伊朗有效生產力的目的。制裁對伊朗石油生產造成的殺傷尤為讓伊朗人擔憂，若到了油田大範圍關井的地步，生產設備的閑置和棄置又會給伊朗造成一筆不小的損失。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雙方均無發動戰爭的意圖。
雖然伊朗與美國及其地區盟國摩擦不斷，但是，截至目前，襲擊事件從未發生在伊朗本土，也未直接造成過美伊兩國的人員傷亡。而且，伊朗明確表示不發展核武器，不會觸及這條國際社會公認的紅線。
伊朗已先後宣布了4個階段的中止履行伊核協議措施，魯哈尼宣布的第四階段是向福爾多核設施（Fordow nuclear facility）加註氣體。當然，這些所謂的「中止」姿態都有點「裝模作樣」，實際意義不大——只要伊朗不觸碰涉及武器級核技術的20%豐度濃縮鈾，伊朗就仍在遵守核協議。
況且，美國目前對伊朗的制裁，遠沒到意圖將伊朗趕盡殺絕的地步，更沒有擺出要大打出手的架勢，比如向地區大規模增兵。
要知道，與同樣因核問題而遭受國際制裁的朝鮮相比，伊朗還未遭受大範圍的進口項目制裁，美國還有大把的手段沒用上，伊朗承受的制裁壓力還遠未到「極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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