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最近這段時間,印度那邊有點亂。而之所以亂,是因為莫迪強推《公民身份修正案》,該《修正案》是對印度1955年《公民身份法》的修改,為2014年12月31日前因宗教迫害從阿富汗、孟加拉國、巴基斯坦三國來到印度的印度教徒、錫克教徒、佛教徒、耆那教徒、襖教徒、基督教徒提供印度公民身份——唯獨穆斯林不在其列。按照該法案的邏輯,印度將在其東北部實施了公民身份測試,這使近200萬早年從孟加拉逃亡而來的難民失去印度國籍——其中絕大部分是穆斯林。
這個無疑是捅了馬蜂窩。搞政治的人都知道,宗教問題是最麻煩的——而涉及到穆系,那更是麻煩中的麻煩。印度境內有兩億穆斯林——這幾乎都趕得上伊斯蘭第一人口大國印度尼西亞的人口總數了。莫迪去捅這種馬蜂窩,這不是自個兒給自個兒找不痛快嗎?
莫迪當然知道這是自找苦吃,但這並不代表他莽撞。實際上,莫迪這也是沒辦法。因為現在他,已經越來越有點窮途末路的意思,如果不惹這個幺蛾子,莫迪的執政之路,就真的走向死胡同,無可挽回了。
大家都知道,印度現在的經濟形勢非常不好。GDP增速年年下滑,今年尤其明顯,野村證券甚至預測2019Q4印度增長率僅為4.3%,全年也只有不到5%。一時間,國際上關於莫迪經濟學破滅的說法甚囂塵上。
客觀的說,印度經濟下滑並不讓人奇怪。拋開前幾年打雞血虛報(比如著名的牛糞計入GDP),在把改革喊得震天響背後,這幾年印度本身的經濟環境並沒有什麼根本性的改善——基礎設施依然爛的一批;政治腐敗依然如故、中央與地方、各地之間照樣互不買賬;文化上的惰性基因並沒有扭轉。雖然莫迪作為一個強勢領袖,確實做了些改進的努力;但他個人的力量,其效用僅限於淺層次,並不足以從根本上推動體制和文化的整體改觀。所以,當靠莫迪個人魅力爭取來的那些胡椒面似的改革紅利吃盡,又趕上全球經濟頹靡,印度經濟疲軟,也就無可避免了。
只不過,雖然不可避免,莫迪卻無法容忍。莫迪是打着改革旗號上台的,當初堂給印度人灌輸着超中趕美,成為世界大國的迷魂湯,把大家整的是熱血沸騰;結果幾年下來,現在別說總量超中趕美了,連加了牛糞的GDP增速,比經濟體量大了自己五六倍的中國都不如,這樣的現狀,對莫迪的支持率,自然會造成巨大的打擊。
實際上,這種打擊在去年就有端倪。去年底的地方選舉,莫迪所在的人民黨被國大黨逆襲,一度讓外界以為今年的總理選舉莫迪或將敗北。
不過莫迪很快扭轉了頹勢。而扭轉的辦法,大家都看到了,就是重挑克什米爾爭端,製造印巴衝突,通過這種方法,煽動民族主義熱情,來拯救自己。
這一點就涉及到了莫迪的另一大支柱——宗教情結。除了經濟層面的改革派之外,意識形態領域的印度教,是莫迪的另一大政治支撐。雖然莫迪本身出身於吠舍這一印度教體系下的低種姓,但他一直是個堅定印度教擁躉的人設。通過煽動宗教情緒,莫迪獲得了佔人口絕大多數的印度教徒的支持,成為保障他政治權威的精神根基。
現在,改革已經進入瓶頸,甚至經濟還陷入頹靡。隨着物質方面的基礎鬆動,莫迪要想穩住地位,自然免不了要在精神方面加碼。
而這方面也有成功的先例,通過克什米爾國有化,激化印巴矛盾,莫迪成功煽動了宗教狂熱,提振了自身威望,進而助自己在五月份的大選中,獲得了史詩級的大勝。而現在,經濟繼續下滑,莫迪還想穩住根基,自然還得從宗教情緒方面着手。
這就有了莫迪的這次強推《公民身份修正案》的行徑。
通過煽動宗教情緒轉移矛盾,可以有兩個方向:之前的莫迪的發力點是克什米爾爭端,激化印巴矛盾。這一局莫迪算是成功了。只不過,這種手法也到了一個階段性極限——畢竟以印度疲軟的國力,莫迪不可能真的去打一場第四次印巴戰爭——雖然它可以欺負巴基斯坦,可別忘了巴基斯坦身後還有個東方大國。真把局勢逼到東方大國也不得不摻合進來,印度未必能討到便宜。
這種情況下,莫迪還要在這領域撈分,目光就只能轉移到其他方向——而東北部200萬孟加拉裔穆系難民,就這樣成為莫迪的下一個目標。
動這幫人的奶酪,對莫迪來說有以下好處:
首先,既然莫迪給自己塑造的是印度教狂信徒的人設,那麼他自然不受穆裔待見。所以這200萬孟系穆裔,甚至境內的兩億穆裔,天然就不是他的菜。所以打擊他們,對莫迪本身的政治利益,其實並沒有什麼損失。
相反,好處還是很明顯的。首先,就事論事,兩百萬穆裔失去公民資格,這意味着大選時莫迪和人民黨少了兩百個張天然的反對派——這本身就是對莫迪的利好。此外,在經濟頹靡的情況下,通過對部分穆裔群體公民權的剝奪,政府也就節省了相關義務和開支,可以將這些資源補貼給印度教徒——以邀獲他們的歡心。
這是典型的存量市場打法。當國家經濟處於一個整體上升區間時,政治家可以通過全民普惠,雨露均沾的方式,來邀獲大眾一致認可。但當國家經濟頹靡,資源有限,不足以讓全民滿意,那採取區別對待,剝奪對手利益以伺自身擁躉,本身也是一種穩固基本盤的手法。
這是從現實的利益角度來分析的。而除此之外,精神方面的效果更廣泛。伊斯蘭和印度教在南亞的矛盾持續了上千年,莫迪這麼強硬對待穆斯林,在煽動宗教狂熱的同時,自然也邀獲了印度教徒的歡心。
而上述都只是淺層次的。除了搞點小錢,以及邀獲印度教徒歡心外。莫迪今年這一系列激化宗教衝突,煽動印度教宗教熱情的操作,除了穩定自己現實地位之外,背後其實或還隱藏着新一輪戰略布局:
從近年趨勢來看,印度的改革,已經逐漸進入了一個死胡同——印度身上的頑疾根深蒂固,莫迪這樣一個政治領袖,無論再怎麼蓄威養望,所能積攢的出的動能也是有限的,支持他進行一些淺層次改革或還勉強,但隨着改革逐步進入深水區,莫迪就越來越無能為力。
這種情況下,莫迪還想要繼續改革,就必須尋找助力。而印度教,則是其唯一的選擇。
首先,印度教能最大限度的凝聚共識,消除地方阻力。
眾所周知,印度以前根本就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國家,各個地區民族、語言、文化、風俗都存在巨大差異,政治上也是土邦林立,割據橫行。現代印度之所以能成型,很大程度上是拜印度教所賜。多虧了印度教這根印度人民共同的精神紐帶,弭平了南亞個地區的巨大差異,將這個國家糾合到了一起(而印度教影響太過薄弱,被伊斯蘭徹底碾壓的板塊,則在英國攪屎棍的操作下,成立巴基斯坦——既現在的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
只不過,印度教雖然將印度整合成國,但由於各地差異實在太大,所以這種整合程度依然相當弱,在統一的國家之下,印度內部的分裂性依然十分嚴重——這種分裂既有政治上的,也有文化上的。
這種內部的四分五裂,極大的損害了印度的國家凝聚力,也影響了印度統一內部市場的形成。一個連書同文、車同軌這種基本條件都不能完全滿足的國家,在工業化、現代化過程中的屢屢碰壁,自然也就可以理解了。
這就是莫迪改革的最大阻力。無論他個人多麼有魅力,手段多麼高明。印度根子上的痼疾,決定了他能做的改變,是十分有限的。
那麼,如何才能改變這種現狀?就是塑造國民思想的同一性,然後在這基礎上,消除地方分裂主義的生存土壤,完成中央集權,這樣才能具備走上工業化現代化的基礎。
國民思想的同一性如何塑造?短期內,可以通過莫迪個人魅力和威望基礎上的領袖崇拜。但這種手段的效果比較有限——一個人與一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孰強孰弱一目了然。其次,這種領袖崇拜與個人高度關聯——這意味着巨大的風險,且不說莫迪自己就有可能出問題,就算他本人沒問題,一旦他下台或去世,鑒於這種威望無法自然傳承,接下來國家又會因為喪失主心骨而重新渙散。
所以,印度教就成為唯一的選擇。當年正是靠着印度教,印度才完成了基本的國家整合,實現了現代國家的建立。現在,經過七十多年發展,印度已經積蓄了一定的實力,這種情況下,似乎可以通過政治力量,進一步提升印度教在國內的影響力。然後再借印度教的普世影響力,構建出更強的國民同一性認識。有了這種認識,就可以逐步壓縮地方上在語言、民族、文化、政治方面的分裂動能和空間,進而逐步完成中央集權的構建和全國統一市場的成型。
這就是莫迪的如意算盤,在單靠政治無法突破的情況下,通過政教合作,借宗教之力,完成國家的改造。
而伊斯蘭,就成為這一輪政教合作的第一個炮灰。伊斯蘭本身就是脫離於印度教體系之外的。這意味着,國內的兩億穆斯林自帶分裂基因,完全不可能吃莫迪這一套,天然是印度國民同一性的阻礙。所以必須逐步削弱,乃至最終剷除伊斯蘭在印度境內的影響力,實現印度教對它的覆蓋的取代,建立在印度教普世認同基礎上的印度大一統,才有可能實現。
這才是莫迪對伊斯蘭採取強硬措施的根本邏輯。無論是年初的克什米爾國有化,還是現在在東北部的公民身份修正法,都意味着,莫迪已經開始謀劃一盤新的大棋,而伊斯蘭,則是這盤以印度教為基礎的大棋局之上,首當其衝的犧牲品。
只不過,莫迪這種做法,雖然自有其邏輯,但也蘊含著風險。
首先是引出亂子。畢竟印度境內的穆斯林有兩億人,周邊還有孟加拉和巴基斯坦這兩個伊斯蘭人口大國。再往外看,全世界更是有十幾億穆斯林——雖然現在伊斯蘭世界整體衰落,且四分五裂,但這麼大的體量擺在這,莫迪這種針對穆斯林的激進搞法,很有可能引發穆斯林的強烈反彈——屆時不僅國內有可能出現大規模騷亂乃至叛亂,外部,伊斯蘭世界的報復也是不可避免。如果這種內外壓力太大,超出了莫迪政府和印度教的承受能力,那局勢隨時有可能失控,印度便有陷入長期混亂的風險。如此一來,莫迪就有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沒能完成國家的內部同一性構建,反倒讓印度陷入無休止的動蕩和失控之中。
其次,就算莫迪和他的繼承者真把這事兒幹成了,實現了國家的中央集權和國內同一市場打造,印度能否崛起,也是個大問題。原因很簡單,印度教本身存在着一個很大BUG。這個宗教體系下,種姓制度大行其道,階級跨越被禁止。而且為了維持種姓社會的穩定,印度教極力推崇輪迴轉世制度,宣揚「今生受苦,來世就能享福」的理論,用這種思想來麻痹低種姓和賤民,從精神上瓦解他們的反抗慾望,維持社會的穩定。
如果印度教影響力擴大,那麼種姓制度和輪迴理論的影響力也會隨之擴張。這種種姓制度本身與現代文明的衝突就不說了,最重要的是,種姓制度和輪迴理論,在精神上麻痹低種姓,消解他們反抗慾望的同時,也同樣消解了他們通過奮鬥改變命運的慾望——既然再怎麼努力都不能實現階級跨越;既然只要今生安貧樂道,來世就可以自然而然的享福,那何必還奮鬥?
這就成了個悖論——印度教的強化推廣,確實有可能幫莫迪彌合內部分裂,但它卻同樣可以成為莫迪推動工業化、現代化的精神阻礙。
那麼,能不能消除種姓制度,消除輪迴轉世理論的影響?從文明發展的趨勢來說,這玩意是應該消除。但問題是,種姓制度和輪迴轉世理論是印度教存續於世的社會基礎。這個社會基礎消除了,印度教自己也就瓦解了。沒了印度教的坐鎮,各地延續數千年之久的分裂基因肯定會捲土重來;而且沒了印度教,被卷進工業化洪流,受到拜金主義蠱惑的印度下層民眾,肯定會對現實中的極端貧困產生巨大的不滿。
鑒於工業化並非一觸而就,而是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中國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改革開放了40年,也才堪堪實現工業化進程過半,印度人口規模與中國相當,各項條件均不如中國,要完成工業化,即便能成,最少也得百年之功。這百年時間裡,想讓民眾忍耐,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一旦他們的怨憤達到臨界點,很有可能就會大規模爆發,引發革命,整個國家和社會就會出現崩潰的風險。
這就是印度的BUG,也是印度教的BUG。中央集權和全國統一市場需要國民的內部同一性構建。而以印度的國情而論,內部的同一性構建,又只能仰仗印度教。可印度教雖然有一天下的潛質,本身卻又是個與現代化、工業化相抵觸的怪胎。它的強化,雖然有可能能解決國家同一性的問題,但卻會在接下來,增大改革的其他風險。這樣的雙刃劍,實在不是一個賴之解決問題的好物件。
其實莫迪也並非不知道這是把雙刃劍。但他也確實沒辦法了。眼下自身的執政困境姑且不論。就國家而言,自己改革已經進入死胡同,不強化印度教,現在國家就會束手無策;至於那些工業化進程中會引發的亂子,那就算是大麻煩,也是工業化啟動后的事情。現在這一關過不去,印度的工業化,連啟動的條件都沒有,哪還顧的上以後的事?所以,莫迪即便知道強化印度教,未來勢必後患多多,但窮極無奈之下,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這就是這次印度大騷亂背後的本質。說白了,莫迪這就是飲鴆止渴。面對經濟的頹勢,面對改革的困局,莫迪已經用盡了所有能用的正常手段。但這一切,都並沒有達到效果。無奈之下,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國家,莫迪都只能選擇以毒攻毒,通過抬印抑穆,來解決當下的棘手之患;至於未來可能的養虎為患,現在都是滿頭包的莫迪,可能已經管不了這麼長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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