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個小時煎熬等待,18個小時「悶罐」飛行,14天的隔離,還有更多武漢撤僑過程中真實的故事……
美國時間2月11日,美國第一批武漢撤僑的195人獲得了自己的「健康證書」,拿着這張證書,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那些懷疑他們「行走病毒」的人,自己不帶有病菌,完成了14天隔離和健康監測。
而對於這群人來說,從登上半個月前那架並不知道飛往哪裡的飛機後,他們的生活就和撤僑掛了鉤。
為了了解撤僑生活到底什麼樣,硅星人(Guixingren123) 和硅兔賽跑(sv_race)在解禁後第一時間聯繫到了美國第一批撤僑中的一位僑民李茜(化名),請她講述了自己的撤僑經歷。
以下為李茜的經歷,略有刪減調整
從來沒想過我會經歷撤僑這種電影裡才會出現的事情,但事實上,我的確趕上了。
不幸地,我選擇在1月22日從美國回到家鄉武漢。時差還沒倒過來,醒來就聽到23日武漢封城的消息。
本來計劃熱熱鬧鬧的春節,因為疫情變得冷清了不少。在國內的這一周,我也不過只出去過2次,且每次都是在家人的勸說下全副武裝——翻出雨衣來穿上,帶上口罩、一次性手套和鞋套,回家前全部處理掉。雖然有些誇張,但是希望家人能夠放心。
武漢封城對我來說,意味着不能回到美國的小家和家人團聚,也意味着工作將受到很大的影響。
最早撤僑的信息是從華爾街日報看來的。無論怎麼撥打美國駐武漢領館的電話也沒人接聽。而轉接到美國駐京使館后,也只有一段自動播放的撤僑聲明,便再沒有下文。
總之撤僑消息有,但怎麼撤僑,怎麼申請,一切抓瞎。而微信群中各種撤僑消息也無法辨別真偽。
逼不得已我聯絡了華爾街日報文章下記者留下的郵箱,但關於撤僑消息還是少得可憐。
直到後來再次嘗試撥通美駐京領館,才獲得了一個申請撤僑的郵箱地址。提交了信息,剩下的只能是等待。
聽說有1000多美國公民在武漢,要實行抽籤制。不過也只是聽說。後來查看郵箱,才發現有好幾封確認信,而每封確認信時間都在修改。不過好在,我終於搶到一張單程1100美金的撤僑機票,遠遠超過平日里600美金往返的中美機票。
最終,在使館的通知裡,最終撤僑時間定在了28號晚上。
11個小時煎熬等待:體溫高的被拒絕登機
到了撤僑的日子,28號。已經「封城」多天的武漢受到疫情影響,街道上異常空曠,沒有什麼人。而出武漢,進機場的十幾個收費站,只有一個還在開着。周圍執勤的警察手裡拿着一份名單,檢查着過往車輛上每一個人的護照,核對再三才會被放行。
按照美國領館撤僑郵件中所說的「6點到機場,10點起飛」,我早早來到了機場。空蕩蕩的等候大廳讓人覺得有些不適應。
在武漢已經停航的這幾天,基本上到機場的都只是其他國家撤僑的航班。「美國應該是第一班,接下來還有日本和韓國的。」一位撤僑工作人員告訴我。
到了機場先是給200個人測量體溫。現場有幾個人體溫偏高,都被撤僑人員拒絕登機。
緊接着在工作人員要求下,我們留下了自己的住址,據說是方便未來寄送機票賬單。
之後,便拿到了登機牌。這次的登機牌和平日里的登機牌大多顯示在哪一排哪一個座位不一樣,登機牌上只有一個數字。
「很可能是貨運機吧。」周圍不少人猜測着,在漫長的等待期間,人們開始猜測這架飛機的特別之處。
在機場等待4個小時後,本該10點登機的航班卻仍然在拖延,人們開始焦躁。
根據撤僑工作人員私下解釋,似乎從美國來接僑的工作人員簽證沒有提前辦妥,出現了一些問題。
接下來又是漫長的等待。入夜,冷清的機場裡,多少讓人感到不舒服。更糟糕的是,直到登機都沒有工作人員明確告知這架飛機的終點是哪裡——之前外界一直猜測的舊金山也被官方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直到夜裡3點,人們終於開始登機。而這時,距離我們到達機場已經過去了9個小時,每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尤其是撤僑家庭中不少小朋友開始哭鬧。
因為體溫和遲到等原因,這架飛機可以運載240個人的飛機最終實際登機只有195個人。
18小時「悶罐」飛行:機長室用塑料布隔離
不過上了飛機,我才傻眼。
哪怕之前很多年前坐過鐵皮火車,也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坐上鐵皮大飛機。簡單來說,上飛機的第一感受就是「簡單粗暴」。
很明顯,撤僑航班是一架貨機,看起來讓人感到有些恐怖。
這架飛機內部看起來其實只是一個飛機殼,跟平時我們乘坐的客機很不一樣。地上都是臨時鋪的,頗為不平整。所有的登機行李放在座位兩邊。
飛機上層是機長室,被工作人員用大的塑料布隔了起來。可以說,飛行全程,機組是完全不會接觸乘客的。
飛機裡,座位頂上並沒有行李架,我們的行李就雜亂的堆放在飛機的一角,每個座位上放着一個餐盒,裡面是三明治和沙拉等冷餐。
飛機上每個工作人員都全副武裝,穿着從頭包裹到腳的防護服。而每個乘客也都戴着口罩。而兩個空姐/空少也都是全副武裝,身着防護服,只能看到兩個眼睛。
飛機的狀況讓我們更加害怕了,我旁邊的大姐還悄悄跟我說「現在我們這群人就是全世界的目標,美國也不想讓我們回去,幾次改航線,派這樣的飛機,是不是就想把我們送到一個地方,讓大家消失。」
這位大姐的話現在回想又荒唐又好笑,但在當時那種環境下,我竟然也有點相信,甚至為此打了一個寒戰。
直到起飛前,我們都不知道要去哪,每個人都特別害怕。
起飛後不久,我們被通知航班將飛往阿拉斯加,加油和進行二次健康檢查,再轉飛到洛杉磯附近的一個軍事基地。
飛機比一般客機飛行高度都低。而由於是貨運機改造,飛機機身較薄,導致飛行過程中的噪音非常大,轟隆隆的聲音讓大家更緊張了些。
而和一般客機另外一個區別,就是整個飛機沒有任何娛樂設施——沒有小電視,更甭提電影。而且撤僑前,也沒有收到任何通知表示會沒有娛樂設施。
於是除了少數幾個iPad下載了電影的乘客外,大部分乘客都在噪音中無所事事。而這種無所事事容易讓人有些慌亂。
飛行一段時間後,一些非華人開始摘下口罩有說有笑。而華人大多還都戴着口罩——儘管做了體溫檢測,但因為新型病毒有潛伏期,實際上,大家彼此也很防範。
為了保護自己,我在登機前準備了手套和紙尿褲,為了減少去衛生間的次數。
飛機上有四個臨時廁所。工作人員提醒如果廁所很快就堵了,剩下的時間可能會有點尷尬。每次去洗手間,我都會戴上手套。
可能由於心情過於緊張,或者機艙內過於乾燥,飛行一段時間後我感到右眼疼,心中再想起結膜炎可能也是新型病毒徵兆,內心忍不住砰砰跳。當然,後來落地後心情放鬆這事兒也就忘了。再回想起來,也就是眼睛發乾。不過人在當時那個環境下,就是容易胡思亂想。
大約飛了9個小時,我們到達中轉站阿拉斯加。抵達阿拉斯加的時候,窗外飄起了雪花。
在這裡,美國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已經全副武裝,擺好陣仗,給每個人量體溫,詢問癥狀。如果有發燒狀況,就要留在阿拉斯加,不能進入美國本土了。
在檢查過程中,一位上了年紀的疾控中心工作人員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跟我們每個人握手、擁抱,沒有任何芥蒂,讓我們這群撤僑的人非常感動。
在這裡停留了三四個小時,沒有人出現發熱問題,大家的心放回去一半,重新踏上後半段旅程。
而後,經過6小時的飛行,我們抵達了位於洛杉磯附近的美國空軍基地,開始了為期14天的「隔離」。
14天與世隔絕:兩個意外
我們所在的基地全稱 March Air Reserve Base,與後來幾班撤僑人員並不在一處。
基地專門隔離出一棟兩層小樓接待撤僑人員。整個酒店大約有200多個房間,保證每一個家庭能夠分到一間獨立的房間。
房間內有電視、微波爐、空調、咖啡機,最重要的是有WiFi。
網速和一般家庭網速自然沒法比,晚上打微信語音電話會時斷時續,用來刷劇也不算特別順利。不過,總算足夠我白天完成遠程工作所需。
入住之初,疾控中心(CDC)給每個參與撤僑的人做了檢查,從鼻腔、喉部取樣並抽血,總共有三種樣本送到CDC位於亞特蘭大總部檢測。
據CDC官員解釋三個樣本是為了增強檢測準確度,從鼻腔、喉腔採集到的樣本化驗結果可能比較準確,抽血的樣本只能說明抽血當天一切正常,如果還在潛伏期,未必能檢測到。
截至解除隔離,我們這些第一批撤僑的195個人的檢測結果還沒有出現任何紕漏。但離開基地後,我才從新聞中得知CDC在針對聖地亞哥和德州聖安東尼奧的兩個軍事隔離基地都出現了一些低級錯誤,將撤僑人員中感染病毒的人檢測為陰性,錯誤放回隔離基地,導致基地中的人出現恐慌和不滿情緒。而這也導致美國國內不少媒體對CDC的檢測能力產生質疑。
實際上,剛到基地時,我們接到的通知是只需隔離3天就可以回家。但直到第三天,我們才接到通知針對撤僑的人隔離禁令延長到14天,必須度過潛伏期才能讓大家解散。
在不少被隔離的人看來,這樣的決定更多是迫於美國社會的輿論風向。
一下子隔離加長到兩周,不少被隔離的人後面半個月甚至一個月的計劃和行程都被打亂了。一些需要工作的人緊急聯繫了公司,並且收到公司寄來的電腦。
在為期14天的隔離期間,我們還算被照顧得不錯。
一日三餐大家統一到酒店停車場上搭起的帳篷里取餐。三明治、沙拉、土豆、雞肉、牛肉…都是常見的美式食物,食物分裝在餐盒中,各自領需要的分量(當然,一直供應美國食物,也讓撤僑中的一些人開始想念中餐)。
但在吃飯這件事情上,除了分裝食物,並沒有其他刻意隔離措施。這也成為後來被隔離在其他地區的人們集體提出針對CDC隔離工作的一點質疑。在一些人看來,撤僑基地中,如若有人感染病毒處於潛伏期,很容易將病毒交叉傳染給其他人。
除了提供食物外,基地一天安排給所有人測兩次體溫。每天也有清潔人員上門噴消毒水、換毛巾、扔垃圾等。停車場里還有另外兩個臨時搭起的大帳篷,一個是Riverside University Health System 支援的應急診所,一個是物資帳篷,能找到給小孩子的玩具、故事書,口罩等防護用品。
每天早晨10點,人們可以選擇參加CDC組織的疫情討論會,聽取這群人的檢驗結果的最新進展、他們每日的工作以及疫情相關防護等等。
除了吃飯和疫情討論會外,大多數時間歸我們自己安排。
為了防止隔離的人們無聊和恐慌,基地也安排了心理輔導、畫畫課、Zumba課,希望緩解我們緊張憂慮的情緒。只不過我大部分時間都一個人待着,埋頭工作,只要出門或在公共場所,都會戴着口罩。
雖然撤僑中很多人並不講中文,但意外的,微信成了我們這段時間彼此交流的最主要工具。
美國駐武漢領館工作人員建了一個100多人的群,包含撤僑的所有人以及CDC工作人員,主要用來發布疫情相關公告,傳達官方指令,交流信息。
此外,華人們還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武漢人隔離自助小群——大家會經常在群裡預告基地的活動信息等等,偶爾會蹦出幾條跟武漢疫情相關的信息。
可以說,如果你刻意忽視每天來房間換洗物品、全面消毒的工作人員,不盯着那些戴口罩的人,再假裝看不見CDC專門為我們設立的應急診所裡跟我們接觸時小心翼翼的護士的話,這裡的生活似乎很正常。
在整個隔離期內,出現過兩個小小的意外,發生時我們並沒有察覺,事後才從其他渠道得知。
一件事情是一個小嬰兒突然發燒,被緊急送醫,但後來醫院表示只是正常發燒,不是感染新型肺炎。
另外一件事是一對回武漢探親的猶太裔母女要接家人送來的食物(因為嚴格的宗教規定,她們只能吃特定食物,而基地中並沒有提前準備),不小心走出了隔離區(當時也沒有清晰的標識),被負責看守的人發現,一時間軍隊的車、巨大的探照燈直射她們,引起了騷動。
夢醒:拿到證明,扔掉口罩
除了這些插曲外,這14天的隔離還算順利。
在隔離解除前夜,基地給我們準備了送別餐。吃了一個月西餐,這次終於是中餐了,
還特意應景元宵節加餐了湯圓。
那一餐,每個人的心情都挺複雜的,彼此間甚至生出了一股友情。這群人誰也想不到一次回國探親之旅,最後會以在軍事基地隔離14天為結局。
隔離結束前,每個人都拿到一份官方認證的無肺炎感染證明。如果出去後如果有誰懷疑或者控訴我們,拿出這份證明他們也許就無話可說了。
聽說後來在德州、聖地亞哥的撤僑人員中出現了感染患者,我們非常慶幸我們中無一例感染。
而這14天的難忘經歷,最終以一張由美國駐武漢總領事提議的照片為結尾——就像是畢業的人扔帽子一樣,我們集體丟掉了似乎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口罩。
我們,終於,回到了普通人的生活中去。 ■
本文轉載自:硅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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