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一首「負能量」歌曲的TikTok之旅
2018年，美國黑人歌手唐納德·格洛沃發行了《This Is America》單曲及MV。歌曲和MV大膽揭露了美國社會的種種頑疾，如槍枝泛濫、白人對黑人的仇恨犯罪、警察對黑人濫用暴力和消費主義沉迷等。
按理說，這首歌可以說是非常不「正能量」了，但在美國，這首歌順利發行，引起了巨大轟動。2019年，《This Is America》獲得了第61屆格萊美獎授予的《年度製作》、《年度歌曲》、《年度說唱/演唱表演》和《年度音樂視頻》四個獎項。
今年4月下旬，這首歌又被音樂製作人Carneyval與另一首歌混搭，改編後的《This Is America》逐漸在TikTok上流行起來。
一開始，黑人們就用這段編曲作背景音樂，錄製視頻傳到TikTok上，諷刺美國社會對黑人的系統性壓迫。比如《This Is America》原版視頻裡有黑人舉起手機打電話的段落，諷刺有黑人在家中僅僅是舉起手機就被警察擊斃的真實案例，而黑人則伴着這段編曲模仿着舉起手機，錄下頗具諷刺意味的視頻發布到TikTok上。
5月初開始，這段編曲在TikTok上越來越火，以其為背景音樂的短視頻獲得了數以百萬計的觀看和成千上萬的喜歡。有些非黑人TikTok用戶也開始選擇使用這段編曲來展現其他社會問題。
比如年輕女性利用這段編曲錄製視頻，呼籲人們意識到大學校園的性侵犯。還有一位患有糖尿病的TikTok用戶錄製了一個短視頻，講述由於美國沒有全民醫保，他每月要花費很多錢在胰島素上，也配上了這段編曲。
也有用戶想用這段編曲表現一些「正能量」的東西，比如一個用戶曾上傳了一段視頻，配了這段編曲，在視頻中講述自己是由兩個同性戀父親撫養長大，自己也有自由，說明美國還是很進步的，正道的光灑在了美國大地上。然而評論區的老鐵們顯然不買賬，有人就指出美國的LGBTQ群體仍然面臨著猖獗的仇恨犯罪。就因為這個正能量視頻被太多老鐵噴，最後居然被刪除了。
還有一個白人少年用這段編曲上傳視頻，聲稱自己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卻因此飽受排擠。顯然他的說法沒有打動TikTok上的其他老鐵，因為他將支持特朗普這一政治表態和對黑人的制度化種族歧視相提並論。有個老鐵就評論說：「您可以改變自己的政治信念，我卻不能改變膚色。」
從上述事例看，TikTok可不僅僅是分享生活美好瞬間的短視頻平台，它上面早就有很多視頻，是美國人自發討論美國社會和政治問題的。
TikTok又有很多特性，產生了奇妙的效果。比如視頻時長短，這就意味著錄制容易，人人都可以上傳，而為了達到最好的傳播效果，老鐵們會直接上傳最具衝擊力的部分；比如背景音樂短促重複，這就能讓配樂循環洗腦，而且背景音樂還能恰當地加強主題；而TikTok上年輕人多，比較叛逆，對「正能量」內容很是逆反，TikTok的獨特算法又不斷將其所喜好的視頻推送過來，久而久之人們就沉迷在和自己相似的觀點裡了。
假如這樣的TikTok遇到了一場社會運動呢？
進化：TikTok上的美國街頭運動文藝復興
社會運動還真的發生了。
5月25日，一名非裔美國人男子在明尼阿波利斯被警察按倒，警察用膝蓋壓在他後頸部數分鐘後導致其窒息而死。這一過程被拍成視頻上傳到了網上，激發了人們長期以來對黑人遭受制度性、結構性壓迫的不滿，引發了大規模的社會運動。
這種警察對非裔美國人粗暴執法的案例，在美國是時有發生的。以前也有過很多類似案例，但也就非裔美國人遊行或者鬧事，非裔美國人明星聲援一下，也就結束了。畢竟大家還有工作，遊行完了還要去上班。如今大家不工作，在家裡目睹了這樁慘劇的人閑來無事，大規模走向街頭，讓這次鬧事比以前聲勢要浩大多了。
移動互聯網時代社會運動的格局，是和以往不同的：以前是主流媒體新聞攝像機拍攝現場場景，觀眾只能在電視上或上網看着——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而現在實地參與抗議的人每人都可以拍攝視頻，數千個現場短視頻配上煽動性強的音樂，在TikTok上分享。
恰巧，上文提到的《This Is America》的那段改編曲煽動性就很強，也很洗腦。TikTok的老鐵們開始使用這段編曲作為揭示抗議過程中警察暴力鎮壓，如使用催淚瓦斯並向示威者發射橡皮子彈的短視頻的背景音樂。
比如一位用戶拍攝的一段短視頻中，執法人員持槍排着長隊站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區的一棟建築物的屋頂上。配上這段編曲，這則短視頻自發布以來的24小時內獲得了超過500萬「喜歡」；有抗議者拍攝短視頻稱，一輛警用SUV在駛過抗議者時他們噴了胡椒噴霧；還有人拍攝了一名抗議者將牛奶倒在另一名抗議者的臉上，以減輕催淚瓦斯的灼傷的場景。這些以及還有很多以抗議為主題的短視頻，配上這段洗腦神曲，被瘋狂傳播。
在社會運動中，群眾會從文藝精英那裡獲取表達自己心聲的文藝作品，也會自發創作屬於自己的文藝作品。
6月3日，費城抗議活動現場，點了rap技能點的美國人民現場高唱：“Take it to the streets, f**ck the police, now bounce that ass, no peace.”（走上街頭，警察卧槽，彈起屁股，沒有和平）
朗朗上口，合轍押韻，還有抖屁股的專屬動作，很多人就在TikTok上以這段是說唱為背景音樂拍起了短視頻。
很快這段說唱在TIkTok上變得流行起來，很多人在TikTok上發布自己唱這段唱詞的短視頻，這段說唱也將繼續流入街頭，甚至發生了二次創作，唱詞變成了稍文雅些但鬥爭針對性更強的：”take it to the streets, defund the police, no justice, no peace.”（走上街頭，停止給警方撥款，沒有正義，沒有和平）
這段說唱的出現是隨機的，運動中肯定出現了很多朗朗上口的口號，但藉助抖音的特殊算法，最具衝擊力、最有傳播性的口號迅速被篩選出來，佔領了街頭和TikTok上人們的時間和大腦。
從這段自發產生的說唱可以看出，儘管街頭運動一開始是無序的，烏合之眾的，但很快他們就能藉助TikTok找到自己的綱領並將其快速傳播，迅捷洗腦。TikTok幫助運動民眾完成了一次快速文藝復興。
打通：一支短視頻千軍萬馬來相見
文藝復興後，抗議民眾還迎來了啟蒙運動。
有人在TikTok上錄製視頻列書單，推薦那些能讓人更了解種族和種族主義的書籍。還有人在TikTok上呼籲，抗議者要了解學習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保障的權利。
說運動群眾是烏合之眾，好像也不準確，因為他們中很快就有人試圖建立哪怕很鬆散的組織。
有老鐵在TikTok上傳視頻告訴抗議者戴眼罩和臉罩，不要化妝以防催淚彈或狼牙棒。另一個老鐵則建議抗議者「至少寫下兩個緊急聯繫人」，「攜帶白色或黑色的背包來裝水和零食」，「多喝水」，「不要戴隱形眼鏡」，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還有條建議只針對白人抗議者，即「利用你的白人特權」 ！畢竟疫情期間白人去州議會大廈持槍示威都沒有被解除武裝，更不用說壓迫致死了。
TikTok上的網紅Charli D’Amelio並分享了一份文件，其中包括請願書、需要捐贈的基金會、種族主義和反種族主義教育資源以及抗議者應準備的物資清單。她還說：「作為這個平台的有影響力的人，我意識到有了這個頭銜，我就有一份責任：向人們介紹世界上的種族不平等現象。」
如果說抗議的組織還不夠完善，還很鬆散，很大程度上還是一群烏合之眾的話，TikTok是能幫助更嚴密的組織發育並干成大事的。
在抗議活動如火如荼的時候，特朗普並沒有想辦法彌合社會分裂，反而在火上澆油。今年6月，特朗普在塔爾薩舉行集會。他這麼做別有用意，因為塔爾薩曾經發生過白人對黑人的屠殺。他這麼做是在討好自己的白人支持者，卻漠視了加劇撕裂社會的可能。
51歲的TikTok網紅瑪麗•喬•勞普就在TikTok上發布視頻，號召人們搶着預定特朗普機會的票，然後並不在集會當天到場，讓特朗普的集會顯得空空蕩蕩。她的這一視頻被播放了超過100萬次，據她的說法，甚至遠在英國和澳洲的人也看到了視頻，按她說的預訂了票。
同時，韓國流行文化粉絲們也在Twitter上發表了類似倡議，得到了廣泛的響應。他們的戰鬥力相當強，曾經抱團刷「黑人的命也是命」標籤，淹沒了「白人的命也是命」和其他反黑人主題標籤。
集會前不久，特朗普競選團隊表示，有近100萬人登記參加集會。但當晚，集會現場可能也就坐了總容量三分之一的人。電視上，特朗普的講台被大片空的藍色座位圍住。
TikTok網紅和韓國流行文化粉絲一起壞了特朗普的好事，也可能間接拯救了很多人的生命。畢竟塔爾薩的集會是要求參與者簽署「免責聲明」的，同意如果自己感染了新冠病毒，也不起訴特朗普團隊。目前已經有參與集會的特朗普支持者病逝的例子，比如特朗普的堅定支持者、前共和黨總統競選人赫爾曼·凱恩就是在6月20日參加了特朗普在塔爾薩的競選集會後，於6月29日確診感染新冠肺炎，7月1日病情惡化后住院，在7月底病逝。
在塔爾薩集會大約兩周後，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公開談論可能封禁TikTok。
這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聯繫呢？
困局：TikTok是哪國企業重要嗎？
張一鳴最新的內部信裡，還是盡量迴避了政治。
但TikTok又何曾遠離過美國政治？刻意迴避是迴避不了的。比如就在社會運動中，曾經有段時間＃blacklivesmatter和#georgefloyd的主題標籤似乎被TikTok屏蔽，這都能引發一輪爭議，TikTok不得不出面解釋是技術故障，並很快修復了。
TikTok上的老鐵們顯然更明白，不能刻意迴避政治。他們集體去蘋果App Store上給特朗普競選App刷差評，一個19歲的加州TikTok用戶說：
「對於00後來說，TikTok是我們的樂園，特朗普卻威脅它。如果你要惹我們， 我們會搞你。」
還有一個TikTok網紅發布視頻，指導他75萬粉絲去給特朗普競選的App打低分，還相當中二地發表了戰前宣言：「00後不會不戰而屈服，讓我們去打一仗吧。」
這幫網癮少年雖然傻了點，中二了點，但也頗有些「哥哥哥哥我不走，妹妹陪你到白頭，陪你直到星星不眨眼，陪你直到月亮躲山溝」的義氣。
張一鳴真的不懂嗎？他作為抖音和其海外版TikTok的創始人，比我們任何人都明白，TikTok的算法推送、短視頻和洗腦音樂，就是這款App迷人甚至讓人上癮沉迷的地方。這樣的平台，天然有利於洗腦、組織和煽動，互動部分甚至連串聯功能都能滿足。
而這款App表面上可是一款分享美好生活的App，顯得相當人畜無害。
但今年實在太特殊了，美國疫情爆發，經濟下滑，在此期間人們的怒火被點燃，社會運動愈演愈烈。恐怕字節跳動內部人士也很難想到，今年美國會爆發這樣一場持續時間久，波及範圍大的社會運動（以往黑人受到不公對待的事件，爆發的社會運動往往很快就平息，波及範圍相對也不大），TikTok能在這場社會運動中扮演主要網絡平台的角色。
即使是新媒介的發明者，也不能完全預測到其發明的新媒介會對社會有什麼樣的影響。畢竟古騰堡也沒想到，他死後近五十年，他發明的鉛活字印刷術被馬丁·路德用來印刷《九十五條論綱》，開啟了宗教改革運動。
在麥克盧漢那句「媒介即信息」面前，TikTok是不是真正的美國公司，重要嗎？即使真正掌控TikTok的是美國公司，它就沒有上述哪些特質了麼？即使TikTok被閹割甚至封禁掉，它的模式也不是難以模仿的，整個山寨版的、功能差不多的ZigZag怕也不難。
甚至字節跳動的相對政治冷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
下面留一道思考題：假如TikTok的實際掌控者不是字節跳動，而是喬治·索羅斯呢？■
參考文獻
TikTok Teens Are ‘Going to War’ Against the Trump Campaign After Republicans Call to Ban the App
https://time.com/5865261/tiktok-trump-campaign-app/
Is This The Real Reason Why Trump Wants To Ban TikTok? https://www.forbes.com/sites/abrambrown/2020/08/01/is-this-the-real-reason-why-trump-wants-to-ban-tiktok/#1a14a6fa4aed
People Are Sharing TikTok Videos Of What It’s Really Like On The Front Lines Of The US Protests
https://junkee.com/tiktok-black-lives-matters-protests/255799
TikTok serves as hub for #blacklivesmatter activism https://edition.cnn.com/2020/06/04/politics/tik-tok-black-lives-matter/index.html
How a remix of ‘This is America’ became a TikTok anthem for protesting police brutality
https://mashable.com/article/this-is-america-remix-tiktok/
特朗普競選集會「冷場」與這一粉絲群體有關？_網易新聞 http://news.163.com/20/0623/13/FFQEUSSA0001899O.html
特朗普辦競選集會讓支持者簽「免責聲明」：感染新冠恕不負責|界面新聞 · 快訊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4517679.html
前共和黨總統競選人凱恩感染新冠去世，曾參加特朗普競選集會_澎湃國際_澎湃新聞-The Paper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8510689
TikTokers Are Twerking to a Protest Chant https://www.vice.com/en_us/article/wxqnm9/tiktokers-are-twerking-to-a-protest-ch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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