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4日晚,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同歐盟輪值主席國德國總理默克爾、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共同舉行會晤,雙方一致同意加強溝通協調合作。應該說,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中德歐領導人的會晤,確實很有必要,也非常及時。
中美關係惡化以來,一直有觀點認為歐洲是雙方爭奪的焦點。畢竟歐盟和美國是悠久的大西洋夥伴關係,大西洋派在歐洲可謂根深蒂固。而且就在特朗普對全球發起貿易戰時,歐盟一些國家的領導人曾多次向美國建議聯手對抗中國。而現在歐盟基本上對中美大戰持壁上觀,很大的一個原因在於特朗普奉行「美國優先」,絲毫不把歐盟的建議和利益放在眼裡。現在大選在即,如果特朗普連任,中美歐大格局不會有多大變化,然而,假如民主黨獲勝,重返大西洋主義,中國是否就會面臨美歐聯手的不利局面呢?
應該說,如果民主黨勝選,美國和歐盟的關係必然會得到改善,雙方在應對全球挑戰方面比如抗擊疫情、氣候變化、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等方面也會攜起手來。在這些議題上歐盟對中國的需求自然會大幅下降。另外如果美國重打價值觀牌,歐盟自然也會給予支持和配合。但不管怎樣,歐盟不會完全站到美國一邊,充當冷戰時的鐵杆盟友和小夥伴,如同對付蘇聯一樣對付中國。
首先,歐盟作為全球重要的一極力量,有其獨立性。它的利益和美國也存在衝突。特別是從長遠來看,歐盟如果整合成功,歐元成為世界貨幣,歐洲中心再現,這是美國絕不可能接受的。二戰以後,日本雖然也是美國盟友,而且還是軍事佔領下的盟友,但美國仍然不放心,還是把日本發展的勢頭打掉。這裡我舉幾個例子,可以理解美國社會(包括精英)當時如何看待崛起中的日本:
一是1990年,喬治·弗里德曼(George Friedman)和他太太梅雷迪思·勒巴德(Meredith Lebard)出版了《下一次美日戰爭》,認為兩國將在20年內發生衝突。二是充滿誇張和驚悚日美貿易戰的小說層出不窮。比如邁克爾·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1992年出版的小說《升起的太陽》(以一起凶殺案為引子,背後則是日本公司和美國官僚相互勾結、錯綜複雜的「微電腦公司」出售案,與之有牽連的美國參議員、日本商人相繼畏罪自殺)。三是剛開始出現的網絡也成為日本對美國發動戰爭的手段:1991年安全專家溫·斯瓦圖(Winn Schwartau)的《終端受損》一書中預言將發生「電子珍珠港事件」,一位日本人為他死在廣島的雙親報仇而向美國發動襲擊。
今天美國以各種、甚至莫須有的理由針對中國,不過是重演當年打倒日本的戲碼而已。假如歐盟幫助美國把中國打倒,那麼,美國下一個出手的目標就是歐盟自己。美國對日本和中國不會手軟,歐盟也不會例外。我相信,歐盟的政治精英對此是心知肚明。對於歐盟來講,扶持中國和美國進行一場持久的消耗戰最符合自己的利益。其實,在中美貿易大戰時,歐盟就很擔心中國萬一迅速妥協或投降,美國就把它作為目標。
今天的歐盟提出多極化,是因為這符合它現在的利益。而如果中國倒了,多極化當然也就不存在了。這從戰略上不符合歐盟的利益。當然未來假如歐盟真的整合成為昔日的羅馬帝國,它未必仍會主張多極化。
所以,從歐盟的利益講,理性的選擇是利用中美全力競爭的歷史機遇,一方面解決好自己的問題,另一方面既然中美都需要它,正好是兩邊漁利的好機會。其實這種效應已經出現:中美人才大戰,導致大量中國留學生轉向歐洲,中美科技大戰,令歐洲的諾基亞獲利匪淺,還有更多的中國企業比如TikTok就決定將投資4.2億歐元在愛爾蘭新建一個數據中心,字節跳動已經計劃將TikTok全球總部設在英國倫敦。在它整合完成之前,它不會完全站在中國和美國任何一邊。如果美國站在上風,它會偏向中國一點。假如中國一騎絕塵,它自然會幫助美國去平衡。這個時期短則二十年,長則五十年甚至一個世紀。
其次,歐盟自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頻頻發生危機,一波接一波:2009年主權債務機、阿拉伯之春引發的難民危機、2016年英國脫歐和民粹主義全面崛起、2020年新冠危機。歐元區用了足足十年才走出2008年的全球危機,意大利則一直都沒有走出來,然後就遇到了更大的打擊:新冠疫情。
除了這些危機,歐盟內部經濟缺乏活力和競爭力,由於擴容過快,嚴重影響了其效率和應對危機的效能。目前的歐盟可謂內外交困,其本身已經無力再和全球經濟規模僅次於美國的中國再行對立。更何況很多危機還需要中國的幫助進行解決,比如應對疫情需要中國提供防疫物資。
即使美國民主黨勝選,歐盟照樣在許多國際議題上需要中國的合作。比如全球氣候變化、經濟復蘇、反恐等。目前中國是第一個恢復經濟增長的國家,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一直穩定在30%以上。
這就是為什麼,針對港區國安法等許多美國反對的事情,歐盟也只是口頭或輕或重地表示一下,卻公開拒絕採取任何措施。
另外我個人認為,歐盟的前景並不樂觀。人口老化、種族結構的挑戰非常致命。而且從目前看仍然是無解。美國解決的辦法是接受全球移民,歐盟顯然難以做到。所以整體上看,歐盟會日益走下坡路,它不僅日益喪失和中國對抗的能力,相反對中國的需求會日益提升。
第三,美國並不可靠。
特朗普執政以來,其表現令全球瞠目:反全球化、反自由貿易、一再退群,國際條約紛紛廢除。其行為嚴重衝擊和損害了國際體系,極大損害了西方的軟實力。即使民主黨執政,誰也難以保證四年之後另一個特朗普不會出現。
甚至民主黨執政期間,美國政策有多大調整也很難講。2016年特朗普能勝選,說明其背後的支持力量還是非常強大的。哪怕特朗普連任失敗,民主黨也不能無視民意,其政策修正空間有多大也需要觀察。不管怎麼說,美國很難重回小布什新自由主義時代(對外積極干預),也很難重回奧巴馬時代(強調政治正確)。這就是為什麼德國外交部長公開表示即使民主黨的拜登入主白宮,已經惡化的美德關係再無法恢復到從前的狀態。
所以,如果四年後一旦再出現一個特朗普,歐盟跟得越緊,損失也會更大。
美國不可靠還在於,所謂的歐美共同價值觀、甚至同文同種、基督教信仰,在國家
益面前其實不堪一擊。美國崛起時,英國出於遏制德國的需要,對其進行了容忍和妥協。但美國照樣在1930年代制訂“紅色戰爭計劃”,準備一旦雙方開戰,就要消滅英國在加拿大的全部陸軍部隊,並將皇家海軍趕出北大西洋。對加拿大的入侵將從大規模轟炸關鍵工業目標開始,甚至可以運用化學武器。簽署這個計劃的是著名的麥克阿瑟將軍。直到1939年6月,德國入侵波蘭前夕,美國才認為這個計劃不可執行,但仍然存檔以備未來之需。二戰結束后,美國可以放棄日本的戰爭賠款,但堅決要求英國償還戰爭欠款,直到2006年英國才還清。目的是為了讓英國成為美國的經濟附屬。(《大國衝突的邏輯》,克里斯托弗·科克爾)。
如果看看今天,美國發生疫情時,半路截走法國、德國和口罩,不惜動用軍事運輸機,偷偷運走意大利50萬份新冠檢測用品。甚至直接買斷瑞德西韋,連殘羹冷炙都不給盟友留。至於歐盟最重視的團結,美國也是全球唯一一個公開大力支持英國脫歐的國家!
這樣的美國,歐盟其實內心是十分清楚的。
第四,中國和歐盟相隔萬里,雙方不存在地緣政治衝突,歐盟也不是全球霸主。對於歐盟來講,雙方既沒有成為盟友的迫切性,也沒有成為敵人的危險性。這和俄羅斯不同。俄羅斯和歐盟互相都是地緣政治威脅,俄羅斯的能源牌對歐盟有着很強的制約能力,當然反過來歐盟的能源市場對俄羅斯也是一種制約。
所以從根本上講,歐盟對中國既沒有多麼熱愛,更沒有成為敵人的可能性。這也決定了歐盟不可能採取美國那樣的對華立場。另外這一點之所以重要,還因為它決定了即使美國要求,歐盟也不會真正追隨美國。冷戰時,面對蘇聯的共同威脅,美國可以給西歐提供安全。可是中國並不威脅歐盟的安全,雙方的競爭主要體現在常規的經濟領域。按照西方經濟學,經濟領域的競爭是有利的,也是值得肯定的。簡而言之,當美國要求歐盟追隨自己的對華遏制戰略時卻又不能給予回報,歐盟等於只承擔代價卻無利可圖。至於經濟補償,美國的能力未必高於中國。中國完整的產業鏈美國沒有,中國的市場和歐盟的互補性要大於美歐之間。
最後一個因素則是中國的特殊性。
中國文明一向內斂和平,今天國力雖然大幅提升,但卻是大國中參與戰爭最少的國家。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是唯一一個沒有對外發動戰爭的大國。比如俄羅斯的經濟總量只是中國的九分之一左右,卻出兵敘利亞、東烏克蘭,甚至直接干預美國內部事務:庇護斯諾登,還被指控干預美國大選。
相反中國更願意以經濟和外交手段協商和處理全球事務。以我在歐洲二十年的觀察,儘管精英和大眾對中國並不十分信任,也有很多不滿,中國崛起后甚至還有恐懼感和敵意,但整體上來看,對中國還是勉強可以接受的。頗有兩害相較取其輕、退而求其次的味道。
我曾經和一個長期激烈批評中國的學者有過一次辯論。他說根本無法接受一個中國主導的世界。我沒有和他爭論中國是否願意、能夠和應該主導這個世界,而是說好啊,尊重你的看法。只是西方在衰落,出現真空,總要有力量去填補吧。中國不行,那麼下一個有實力的就是俄羅斯。他一聽臉變色道:「那更不行了。」「俄羅斯不行,那麼下一個就是伊斯蘭文明了。」他更是臉色大變說:「那更更不行了。」於是我笑道:「看來,那只有中國還算是可以的」。他頓時沉默了。
其實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小布殊八年,特朗普四年共計十二年間,中國的形象和接受度在全球都好於美國,即使在歐洲的多次民調也是如此。甚至究竟誰是世界安全的最大威脅,美國都屢屢高居榜首。比如2019年2月設在華盛頓的皮尤研究中心在全球各大洲26個國家進行的調查顯示,45%的受訪者認為,美國的實力和影響是對他們國家的重大威脅。美國亞洲的盟友韓國和日本更是分別高達67%、66%。特別是韓國,竟然與認為朝鮮核武是主要威脅的人的比例旗鼓相當。歐洲盟友法國和德國都高達49%。美國的南鄰墨西哥高達64%。幾乎同時德國自己舉行的民調顯示,民眾也將美國視為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脅。德國人最怕的有兩件事:一是美國,一是老年痴獃。
皮尤中心每年都會發布反映世界各國及其領導人影響力和民眾信任度的民調報告。根據2018年的調查報告,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其中得分最低,只有27%的受訪民眾對他在國際事務中正在做正確的事情持有信心,歐洲國家西班牙只有7%的受訪民眾支持這位美國總統,其次是法國9%和德國10%。70%受訪民眾對他沒有信心。
中國處理國際事務的方式,不僅促成了自己的迅速發展,而且還和歐美融入一體。特別是在這個過程中形成了以中國為核心的全球產業鏈。以致於歐美都到了連口罩、醫藥用品都依賴中國的地步。
所以歐盟要跟隨美國遏制中國,代價和成本太高。以5G為例,如果不採用華為技術,成本不僅會大幅上升,更會被推遲很多年。這還只是一個華為。問題在於,遏制中國是美國的戰略目標而不是歐盟的。歐盟如果跟隨美國必然要付出巨大代價,而這個損失美國並不會給予補償。歐盟要損己利人這實在不符合常識理性。事實上,歐盟在有類似事情上的表現還是很明智的。當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時,美國牽頭進行經濟制裁。但美國和俄羅斯雙邊貿易很少,實際付出代價的都是歐盟。於是歐盟便把最重要的能源產業排除出制裁名單。
另外,美國對華火力全開的議題是香港、新疆、西藏、台灣、南海以及所謂的人權問題,這些都是中國的內部事務和核心利益,而不是歐盟的。一個自身都很困難的歐盟,究竟願意為中國的事務付出多大代價還真的是令人存疑。也就是說,表面上中歐有衝突的地方,也和歐盟的自身利益沒有關係,歐盟即使想介入,也只能是三心二意,做個樣子罷了。
所以正是上述因素,決定了不管美國大選結果如何,都不可能令歐盟喪失獨立性而站到美國一邊。如果拜登獲勝,唯一的區別應該是歐盟對中國討價還價的能力提高了,中國需要付出更多的資源來拉住歐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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