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錄
一、背景介紹
二、分析與評論
1.Reddit及WSB的文化：反政治、無政府
2.抗議、解構、破壞，但並不負責建設。同時，傳播的其實是金融反智主義
3.自我利益驅動，對實體經濟和社會公義並沒有真正的興趣
4.對華爾街的反感和不信任是真實且普遍存在的，但對WSB散戶來說更多可能只是用來論證和美化自己行為的噱頭
5.虛擬化、遊戲化（gamification）、娛樂化
6.這個炒作活動並不會創造真實價值，更不會改變GameStop的基本面
7.WSB「運動」的更大影響，是在美國瓦解美國資本市場/金融市場的社會及政治信用
8.WSB散戶與機構大戰運動的真正對標？Joker、香港黑衣青年的攬抄運動
9.「去中心化」、「民主化」、對傳統權力中心及來源的挑戰
10.美國主流政治里的最左與最右的政客都批評了華爾街，對運動表示同情
1）民主黨的左端
2）共和黨的右端
11. 對美國黨派政治的觀察評論
12. 對美國及全球政治的展望
以下寫點關於遊戲驛站軋空事件（GameStop short squeeze）的評論。這件事是美國資本市場最近一周的頭等大事，波及面也超出了金融領域，許多政客都發表評論、表達意見，聯邦政府和司法體系都在介入。
背景部分參考附件《韭菜大戰華爾街：GameStop軋空事件的背景部分》。本文僅包括分析評論。
一、背景介紹
大概的背景情況如下：
1.有一個在線下賣遊戲連鎖店GameStop，1984年成立至今，全美國、加拿大、澳洲、新西蘭等國有五千多家實體店。這家公司是個紐交所上市公司，股票代碼（GME）
2.作為線下店（Brick & Mortar），GameStop在電商和遊戲直接線上發行的衝擊下，經營得很困難，2019年度虧損4.7億美元，2020年出現疫情，受到影響更大，關了許多店。企業經營下去面臨破產倒閉。2020年末，公司股價不足20美元
3.很多美國人從小逛GameStop長大，對它有些親近和感情，大概代表對一種舊的生活方式和模式的懷舊
4.2021年1月11日，GameStop有一個利好——寵物食品銷售公司Chewy的前CEO Ryan Cohen等若干人加入了公司董事會。Ryan Cohen去年9月也對遊戲驛站進行了重大投資。公司股價一度從1月12日的19.95美元上漲到1月14日的39.91美元，而支持公司股票的以散戶為主。很多人分析認為，美國的新冠疫情導致許多人在家無事，政府刺激法案又派了錢，流動性過剩，一些人沒事就去投資股票，發展養成了炒股習慣。（有點像我們中國人說的，村裡沒什麼活幹，大家就在村口聚眾打牌賭博）。散戶對GameStop這種陪伴自己成長的線下公司可能有某些情懷和信仰，也更加熟悉和認可，就會追捧GameStop。
5.但機構投資人都看空GameStop。1月19日，Citron Research發佈了沽空報告，認為公司基本面不行，股票會繼續下降，最多值個20美元。這其實很正常，畢竟電商、遊戲的線上發行及移動互聯網化都使得線下遊戲實體店非常困難。
6.Citron的看法和華爾街對衝基金一樣。這些基金也大幅做空這個股票，押注公司股價繼續下跌。所謂做空，就是借入股票，等待股價下跌後以更低價格買入股票以還給出借方，從中賺取差價。GameStop當時是整個美股市場上被做空最嚴重的股票：做空股份佔到了公司總股份的138%，這說明有一些股票被多次借出、做空。這是很大的系統性風險，後續可能會是美國監管關注的重點。而如此多的股票被做空就存在了軋空（short squeeze）的風險。所謂軋空就是股價快速上漲，股票持有者惜售，空方為了獲得足夠的股份以履行期權合約（如無法履行期權合約，則空方會被強行平倉），就需要在市場上「掃貨」，彌補倉位，結果就出現相互擠壓及「踩踏」，在供不應求之下推動股價快速上漲，造成軋空的現象。
7.在機構做空的情況下，網絡論壇Reddit上有一個專門討論股票的版面wallstreetbets（簡稱「WSB」），裡面都是散戶，在這裡討論高風險的股票交易，推崇的投資風格就是短線投機，無視基本面。
8.WSB上的散戶對華爾街對衝基金大幅做空GameStop感到不滿，組織起來買入GameStop的股票，促成軋空現象。這些WSB的散戶加在一起，一旦聯合行動，構成一股很大的力量。他們不能影響整個資本市場，但足可以影響個股。在這次軋空事件初期，WSB應該只有幾十萬的用戶，到本文撰寫時，已經有610萬用戶，近百萬人在線。如果都能參與集中力量到若干個股身上，那機構是無法應對的。這就是GameStop當時的情況。
9.WSB散戶集結購買，1月26日單日上漲92.7%。Elon Musk更發推「Gamestonk!!!」 （GME的猛烈炮擊！），轉發了WSB的鏈接，進一步激發了散戶的熱情。到1月27日，GameStop完成了兩周內上漲1,500%。1月28日，GameStop的股價達到歷史最高的483美元。
10.1月27日，WSB發動了對另一隻股票——AMC電影院線的軋空。AMC的情景和GameStop非常相似，也被機構大量做空。其他WSB散戶「進攻」股票還有BlackBerry、Nokia
11.此役是對衝基金沒有預料到的，因此大受打擊。據知，至1月26日，空頭在這次軋空中損失了60億美元。
12.1月28日，散戶們使用的券商Robinhood將GameStop、AMC、BlackBerry、Nokia等股票從交易平台上移除，散戶們不能再在平台上買入這些股票（但可以平倉）。幾個其他平台，例如TD Ameritrade，也進行了相應的交易限制。
13.券商平台對散戶投資人的限制行為進一步改變了GameStop軋空事件的性質，並把事件從金融圈擴大到了政界和更廣泛的社會，投資人對Robinhood發起了集體訴訟，各種左派右派政客和評論家都紛紛出來表態，Biden的聯邦政府及國會均考慮介入。這在本文評論部分會涉及。
二、分析與評論
1.Reddit及WSB的文化：反政治、無政府
Reddit有點類似國人以前慣用的BBS或網頁論壇，上面有很多根據網友興趣組建和管理的版面和社區，玩家可以發帖回帖頂貼。Reddit聚集了大量電腦玩家、遊戲玩家、動漫愛好者、IT男，總體年紀較輕，七成以上為男性，大多具有本科以上文憑（可以想見許多為宅男）。不同版面也形成了不同的社區文化和次文化。筆者一直有玩Supercell的Clash Royale（皇室戰爭），會上去看R/ClashRoyale。
Reddit的用戶構成主要是年輕人，大多為本科以上文憑，首先肯定不屬於Trump右翼民粹的基本盤（中老年白人及高中以下文憑白人），他們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上的關注點是反精英（anti-elite））、反機構（anti-institution）、反建制（anti-establishment）、無政治（apolitical）、反政治（anti-politics）、無政府（anarchist）、文化價值和世界觀是玩世不恭/憤世嫉俗的（cynicism）乃至虛無主義（nihilism）。他們側重維護個人針對政府的自由（特別是在互聯網領域的隱私權、獨立性、中立性等）。傳統上，無政府主義在西方政治光譜里會被歸為極左，Reddit整個平台及社區也可以被界定為偏左，但不能用主流政治標籤去歸類，因為他們憤世嫉俗，不受常規，不會遵從左翼的傳統價值觀（例如政治正確之類的套路）。如硬要歸類，也應該叫他們「Alt-left」
r/wallstreetbets（WSB）上的用戶和Reddit用戶的身份構成應該是比較類似的，肯定屬於Reddit生態文化的一部分。從職業背景看，WSB里估計也不乏在IT領域上班、創業，乃至有一定資金實力的用戶。必須透過reddit的文化去理解WSB發起的這次行動。
2.抗議、解構、破壞，但並不負責建設。同時，傳播的其實是金融反智主義
Reddit/WSB的文化是反體制、反精英，反成規，他們不喜歡華爾街，與他們不喜歡其他建制機構一樣。但更關鍵的是，他們是憤世嫉俗（cynical）和虛無的（nihilist），他們知道自己反對什麼，但並不知道自己要建設什麼，也不認為這是自己的使命。
具體而言，WSB上的這些人本來就是搞高頻投機交易的，素來無視基本面，把投資行為視為賭博。但這只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投資策略，並不代表這就是所有投資者的做法，更不能廣而化之代表整個資本市場與金融行業。股票市場上的大部分機構投資者都是圍繞基本面對一支股票的價值做出判斷的：人們為什麼要看空、做空GameStop？因為在當前的環境下和可視的未來，這家公司的基本面不行，這就是一個圍繞基本面的判斷。
把自己的短期投機行為投射至整個市場，認定整個資本市場都是賭場，認定所有人和機構都是在賭博，彼此都沒有高低，基本的金融邏輯，包括風險和回報之間的勾稽關係，也都不存在，華爾街都是一群貪婪的破壞價值的豺狼。這種看法是憤世嫉俗、虛無主義的，這種一刀切，就是對金融建制的否定與破壞（vandalism）。金融監管機構及主流金融機構當然要對此做出回應。他們認為WSB只是一群破壞金融基礎理念與規則的群氓（mob），這種行為十分危險。
WSB的行為是對華爾街竪起中指，表達不屑及抗議。能把華爾街對衝基金作為對手方，還賺到錢，是一種成功與炫耀。但他們所傳播的，其實是一種無視及希望顛覆市場規律的短期主義及金融反智主義。Citron Research的選擇是，拒絕再評論這個被「群氓」（mob）追捧的股票。
3.自我利益驅動，對實體經濟和社會公義並沒有真正的興趣
其次，WSB用戶都是圍繞自我利益出發的，希望通過參與這樣的活動獲取某種個人收益，譬如財務收益、意外之財——這和他們過往炒作股票的動機並無兩樣。許多人也在這次炒作中獲益，譬如一把還清了貸款。同時，他們也在找尋財務回報之外的其他收益——例如在與華爾街專業機構對壘成功時所獲得的認同感、快感、成就感：專業機構被打個措手不及，蒙受損失、狼狽逃竄。同時，還要為自己的活動「貼金」，賦予更加崇高的意義：像代表正義的超級英雄一樣打擊邪惡的社會公敵。
華爾街的專業機構不看好GameStop，就是因為企業的基本面不行。WSB用戶大概認為對GameStop有情感，認為華爾街在傷害陪伴他們成長的企業，傷害某種大眾的傳統生活方式（Way of Life）。所以，他們特意選擇支持這些不被華爾街看好的困難企業、夕陽行業企業的股票：GameStop、AMC、BlackBerry、Nokia，似乎想傳遞某種價值。他們要伸張「正義」，一起把這些企業股票炒高。但散戶在二級市場上操作的資金都是在資本市場裡空轉的，除了讓GameStop市值顯得很高，給股東提供意外的套現機會之外，與企業的經營沒有任何關係。如果要幫助企業，他們要做的是自己帶頭和組織人們到GameStop和AMC消費，去買BlackBerry和Nokia的產品。如果企業基本面得不到改善，無法獲得機構的認可，則其股價被炒高使得企業價值更加背離市場，更難獲得股權融資。所以這種行為實際上是在傷害企業，切斷其通往資本市場的道路。真實的情況是，這些投機散戶對如何幫助這些困難企業，提升企業的基本面並無興趣，他們只是視自己為大衛，借GameStop的股票作為戰場與巨人哥利亞開戰。
4.對華爾街的反感和不信任是真實且普遍存在的，但對WSB散戶來說更多可能只是用來論證和美化自己行為的噱頭
不少WSB散戶試圖對自己的行為賦予更大、更崇高的意義，他們認為自己在與整個金融建制在作鬥爭，把自己的「對手」——某幾只具體的對衝基金（例如Melvin Capital）——大而化之等同於整個「華爾街」，並把這些對手與2007-2008年金融危機聯繫到了一起，認為正是這些機構的貪婪與邪惡造成了當時的金融危機以及美國後來一系列的經濟社會問題，而自己的行為，就是代表正義對抗邪惡的超級英雄行為。
實際上，2007-2008年金融危機的「罪魁禍首」很多，包括美聯儲（提供了過度的流動性）、金融監管機構（監管不足）、過度發放次貸的商業銀行/信貸機構、將次貸「生產加工」成更加複雜的金融衍生產品的投資銀行，乃至評級機構，等等。那次金融危機是美國金融化資本主義系統性風險爆發的結果。最後，奧巴馬政府選擇讓納稅人買單，集體承擔金融危機的影響，造成了後來的K型恢復（K-shaped recovery），極大加劇了美國90年代以降不斷發展的貧富差距問題。
2007-2008年的金融危機極大增加了美國人對華爾街、金融體系、資本市場、金融精英的不滿、不信任及敵視，這種不滿普遍存在於社會，橫貫左右，無論是美國的左派進步主義還是右翼經濟民粹主義都把反華爾街精英納入自己的議程。分析WSB散戶的行為，當然不能忽略美國這一大的社會背景。不過，WSB散戶們發動的軋空事件與追究2007-2008年金融危機的「罪魁禍首」本身實在關係不大，有點類似一群人在華爾街某金融機構樓下抓住一個穿西裝的，問：「你是不是在這棟樓上班？」答：「是的」。說：「那你要對金融危機負責！。」然後將之「私了」。實際上散戶只是將自己的投資投機乃至破壞（vandalism）行為賦予更大的意義，喚起社會的支持與同情，增加「遊戲」的趣味性。通過營造這樣的情緒，建立這樣的敘事，找到這樣的意義，可以把自己的行為昇華和美化，發現更大的目標，並使得他們相互之間更加團結，更具有凝聚力，同時也提升他們「對抗」大金融機構和監管的力量。
5.虛擬化、遊戲化（gamification）、娛樂化
懷疑和敵視金融精英、大機構，認為莊家在操縱市場賺取超額利潤，仇富，說實在話，這些情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各國都有。中文「韭菜」一詞正是這種情緒的寫照。這還不足以解釋WSB在這次事件中的表現。解釋這一現象，必須考慮到其網絡特徵：這是一個在網絡上/虛擬世界上發起及組織的活動，參與者利用網絡紐帶相互連接，認同的是基於網絡的虛擬社群（WSB）。運動本身也具有明顯的網絡特徵及虛擬特徵：扁平化、去中心化、缺乏統一的組織、缺乏規則、缺乏邊界、缺乏問責性，同時高度匿名化。這種特徵會使得運動更加的遊戲化（gamification）、娛樂化。遊戲化、大家通過網絡組織起來，每個人投入一點資金，一起「打擊」強大的金融機構，這好比一場遊戲。遊戲化可以讓參與者更願意參與（覺得有趣），也有益於增強彼此的認同和忠誠。參與遊戲的人魚龍混雜，有各種各樣的動機（WSB從幾十萬用戶，增加至幾百萬用戶）。其中，極少數的人可能有點「理想」，大多數就是看熱鬧，加入參戰，普通的跟風投機行為這時換得了正義的「超級英雄」名號，有成就感和趣味，此外還能順便投機賺點錢。當運動的範圍擴大，參與者眾多，就會發展成為一種非理性的「群氓」運動，使得運動的激烈程度、「暴力性」及「破壞性」增強。當然——這只是圍繞個別股票的二級市場交易而已，還談不上傷害什麼人，也不會對更廣泛的金融市場及實體經濟產生什麼影響。但脫離基本面爆炒股票，就是擊鼓傳花的遊戲。最後沒跑掉的人就會承擔財務損失。如果人們能用遊戲化的思維看待這個運動的話，那無非就是到拉斯維加斯花了筆錢賭了一票，至少圖了個樂。
6.這個吵鬧的活動並不會創造真實價值，更不會改變GameStop的基本面
投入GameStop等幾家機構的基金只是在股市裡空轉，是純二級市場的遊戲，不會進入實體經濟。如前所述，在這種情況下，企業可能被推離資本市場更遠：它們將無法在非理性高估值下再通過增發融資。唯一的可能是股東及持有股票的高管趁此時機套現走人。這對企業的治理和發展而言當然不是好事，如果沒有破壞就不錯了。
股票被炒作，二級市場喧囂之下，GameStop還要面對艱難的經營。當然不能排除的是，這一輪下來，GameStop受到社會關注，等於打了一輪廣告。有些人突然願意去那裡買東西了，結果業績上升。但筆者以為這種基本面改善也只能是短期的。
中長期的正向效應是：對衝基金和監管機構都會發現，散戶居然會出來突襲，機構也要自律：過度做空是有風險的，特別是GameStop這種情況，重覆借股票做空，結果導致「踩踏」、軋空，是一種巨大的風險，在後來需要設定新的標準，規範投資行為。恐怕僅此而已。
而短期內，GameStop真的變成了賭場，一個和GameStop基本面毫無關係的超級casino，是散戶們投機及狂歡的地方。大多數機構會選擇離場。但交易量巨大的情況下，不排除少數機構投資者在裡面渾水摸魚，繼續看好股票下跌，繼續做空。但基本上，這可能就是一個散戶的「擊鼓傳花」遊戲了。散戶的資金面有限，不可能支持很多個股，只能開闢若干「賭場」。所以也許GameStop的賭場將維持更長一段時間。但只要「運動」漸入尾聲，風一停，泡沫就會破滅，股價就會暴跌，回復常識，回復規律，回復基本面。最後散戶面臨的是相互廝殺、競相踩踏，跑得慢的就會蒙受損失，機構會笑到最後。機構未來要做的，只是避免類似的事情在其他個股上發生。
這一切和GameStop本身都沒有關係。它只是給大家提供了一個投機的娛樂場所而已。
7.WSB「運動」的更大影響，是在美國瓦解美國資本市場/金融市場的社會及政治信用
WSB這次「運動」就是把私利與公義結合，私利就是自己通過投機賺點快錢，然後獲得一些娛樂快感；公義就是對抗華爾街，對抗大資本，對抗政府（金融監管機構），對抗媒體（CNBC、Bloomberg等財經金融媒體）、對抗精英與建制。通過公義，把私利進一步昇華，並獲得更大的成就感、快感。
但實際上這個運動無法挑戰和改變金融的基本規律，也無法改變資本市場（不過有可能讓對衝基金及金融監管機構發現新的漏洞及系統性風險點，在後續修正監管及行為減少風險）。股市雖然有投機，有操縱市場的行為，但本質不是賭場，不會脫離基本面，也不會讓收益脫離風險，而且，這個行動不會影響GameStop的運行，不會影響實體經濟。
幾周以後，有可能人們已經不會再討論這幾只股票。這個事件更大的作用，可能是進一步傷害乃至瓦解金融行業、資本市場、從業精英、政府監管機構在美國公眾中的信用。大部分人其實不瞭解金融，不會知道這麼多細節，他們只會記住「運動」反華爾街、反精英、反政府、反大企業、反資本、反媒體的敘事，相信華爾街及金融精英是貪婪、邪惡的，是美國公共利益的對立面。
過去幾十年，美國經歷的，是各種各樣的機構與制度（public institutions）在人們心目中的隕落和瓦解，從總統職務，到華盛頓的國會議員，到一般的黨派與政客，到最高法院，到選舉機制，到專業媒體，到大企業，到華爾街與金融，到教育體系，到醫療體系。在各種批評與負面新聞下，美國人對這些機構的信任度都很低。如果一個國家/社會對公共機構及制度的信任發生動搖及瓦解，人們找不到自己能夠相信的，陷入深刻的懷疑主義、憤世嫉俗、虛無主義，那麼這個社會只會不斷分崩離析，難以維繫健康的運轉。筆者以為這就是WSB發起的GameStop軋空事件的真實影響。
8.WSB散戶與機構大戰運動的真正可比物？Joker、香港黑衣青年的攬抄運動
美國一些左翼精英和建制派會將WSB散戶與衝擊國會的川粉比較，甚至認為WSB是Trump的影響產物：他們是反精英、反建制、民粹的，他們有自己的理念與想法，但除了製造破壞和傷害外，不知道在中長期提供解決方案，不知道如何創造價值。他們認為這種短期主義、衝動，是Trump的產物。
右翼精英則會將運動與「黑命攸關」比較——也是帶有暴力、挑戰權威的草根運動。
筆者看法不同，筆者認為衝擊國會的川粉，以及七千萬走出來投票支持Trump的人，並不是沒有目標的，他們認為Trump是可以解決美國的問題的。他們推選Trump的目標並不是為了破壞，他們認為這就是建設。Trump是Make America Great Again，and Keep America Great。他們認為Trump就是美國問題的解決方式。BLM更加如此，他們希望改變美國的刑事司法及種族關係，目標非常明確。同樣的描述也適合Tea Party及「佔領華爾街」運動。
WSB散戶是不同的，他們並沒有統一的行動綱領和理念。他們是由各種私利和動機驅動並組織起來的。他們就是在從事破壞（順便獲取私利），但從來就沒有建設目標。他們認為建設都不是他們所要關心的。他們憤世嫉俗、虛無、反機構、反建制、反政治，也不相信、不關心制度化、機構化的解決方案。他們只是試圖把自己的破壞運動拔高、賦予更崇高的意義而已。
從這個意義上講，WSB在文藝和虛構作品裡更接近的是小丑（Joker），一種末世下群氓策動的反抗與混亂。混亂，混亂，混亂。在現實中，更接近於2019年香港的黑衣青年攬抄運動：通過網絡組織、高度去中心化、缺乏內部管理，缺乏核心原則，私利/私慾與鼓吹的「公義」結合，匿名化、有遊戲、娛樂特徵，為參與者提供新的社會關係及認同（recognition）——蒙面超級英雄，但不負責提供具體的建設目標與解決方案，破壞本身，就是他們的短期甚至中期目的。
9.「去中心化」、「民主化」、對傳統權力中心及來源的挑戰
這次的運動是去中心化的，本身的組織也是民主化的。它在挑戰精英，挑戰權威，挑戰建制，它揭示了一些問題（例如對衝基金過度做空的問題及金融風險），但也在挑戰社會一直以來接受的規範（norms）、實踐（practices）、常識（conventions）、議程（agenda）以及客觀規律與真相。挑戰客觀規律與真相這部分，也使得這個運動具有非理性及反智主義特徵。
如前所述，它將影響到公眾對金融機構與行業、金融制度、金融媒體及衍生行業的根本信任，它在消解、瓦解、解構金融這一重要的公共機構及基礎設施（finance as a public institution and infrastructure），挑戰和瓦解相關領域的傳統權力中心及權力來源（traditional center and source of power），在這個領域提供新的權力來源，新的詮釋，新的標準，新的價值觀，新的議程。
對於美國極度不信任公共機構與制度、日漸民粹化的美國左右翼公眾而言，這是有巨大的吸引力的。
敏感的政客們是最能發現這個趨勢的。所以他們第一時間也做出了反應，希望利用這個事件擴大自己的政治覆蓋和影響力（「圈粉」）。
10.美國主流政治里的最左與最右的政客都批評了華爾街，對運動表示同情
這裡指左翼進步主義（progressives），以及右翼經濟民粹主義（economic liberalism）。主流政治的極左和極右一開始沒有表態，在券商Robinhood將GameStop從交易平台上移除後，認為時機成熟，有話可說，紛紛表態。
主流政治里的「極左」和「極右」同時對一個事件表達相同看法，是非常、非常罕見的。
這裡舉一些例子。
1）民主黨的左端：
Bernie Sanders：「華爾街的商業模式是一個騙局。」
Andrew Yang：「GameStop永久性地改變了這場遊戲。」
AOC：「Robinhood 將 GameStop 等股票移除平台]是不可接受的。我們需要知道robinhood 為什麼不允許散戶購買 GameStop 的股票，而讓對衝基金自由的交易股票。作為金融服務委員會的成員，如果必要，我會支持聽證會。」
AOC評論GameStop及Robinhood：「Robinhoo及這些交易背後所發生的，是普羅大眾現在可以開始識別和利用系統裡存在的不為人知的短板與漏洞」 （筆者注：AOC本人對金融瞭解甚少，她表達的意思是，華爾街一直在通過這些漏洞賺錢，現在這些漏洞被大眾發現了）
Elizabeth Warren: 一開始發佈了一條反華爾街的：「股票市場不是我們的經濟——這是一個巨大的賭場，是億萬富翁的遊樂場。美國證監會需要清理這個市場，國會需要為那些為了維持生計苦苦掙扎的家庭做得更多」。（筆者注：Warren的這個評論在迎合WSB及公眾的金融反智主義，把股票市場化簡及妖魔化為賭場）
這位姐姐畢竟是熟悉金融監管的高知，不能胡說八道。今天往回找了一條，同時還試圖解釋自己的股票市場「賭場」說：「GameStop『賭場』一般的股價波動反映的是嚴重的投機行為，對於GameStop的僱員、顧客都不利，會導致市場的不穩定。今天我要求美國證監會解釋未來如何防止市場操縱。」（筆者注：她不說股票市場是賭場了，說GameStop股價波動好比賭場，承認了股價波動對企業的負面影響，還給證監會（大政府）派活，要求其解釋未來如何組織市場操縱，但不解釋操縱市場的是誰。對衝基金還是WSB的散戶？這個往回找是專業的，但是在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看來就是政治投機，她在巧妙地站隊，屁股傾向華爾街和金融監管機構）
2）共和黨的右端：
Ted Cruz:「完全同意『AOC的意見』。」（筆者注：真是一百年也見不到一次）
這是Trump的兒子Donald Trump Jr的telegram群。他發佈了一條支持AOC的短視頻。「我為什麼要在這個事情上支持AOC。」真是八百年不遇。小特朗普講的故事，當然就是反華爾街反精英反政府反媒體的故事。
保守派/右翼脫口秀意見領袖Rush Limbaugh，這兩天花了很多時間講這個事。「GameStop事件充分表明，除了政治意外，精英是如何在其他領域阻止普羅大眾受益的。」
FOX的右翼主持人及意見領袖Tucker Carlson：「Reddit革命暴露了我們所需知道的華爾街寡頭及市場操縱的一切。」（筆者注：Tucker Carlson支持右翼經濟民粹主義，懷疑和敵視華爾街、大企業及金融媒體。他在節目上還大批民主黨財經媒體CNBC）。
大家發現，這些主流政治裡共和黨最右的人和民主黨最左的人居然達成了一致。從他們的評論來看，根本就看不出誰是共和黨誰是民主黨，誰是右誰是左。
這說明他們此時此刻都站在了民粹、普羅大眾/草根、反精英的陣線上。
相比之下，Biden白宮，包括財政部長Yellen及新聞發言人，對這個事情高度謹慎，保持緘默——他們更代表精英的態度。Yellen也因此受到攻擊，被認為與Robinhood存在利益關係，Biden對此也在承擔壓力。他在同時面臨來自最左端和最右端兩面攻擊。
而考慮到民主黨和共和黨幾乎在每個事情上都持有相反觀點，兩黨里的最左和最右——從小川普、Ted Cruz、Tucker Carlson和Rush Lambaugh，到AOC、Bernie和Andrew Yang，在這個問題上居然有一致態度，是極度引人注目的。
11.對美國黨派政治的觀察評論
1）馬上就可以看出Biden代表的建制派民主黨（與大企業、華爾街關係極近）與民主黨內進步左翼（Sanders/AOC）等存在的差異與距離。進步左翼第一時間會站到普羅大眾、民粹及華爾街的對立面思考問題，而Biden更多從建制派的角度思考問題，認為WSB散戶的行為會傷害市場穩定，需要加以監管）
2）建制派民主黨試圖給Reddit/WSB運動貼標籤，把他們說成是和衝擊國會的川粉一樣的人，是特朗普民粹主義影響所致。如前所述，這個診斷是不準確的，Reddit上面的人很多是年輕的、擁有本科以上文憑的反政治虛無主義者。他們諷刺Trump，很可能把票投給了Biden。他們屬於左派陣營，只不過非主流，可以歸為「alt-left」（另類左派，這個標籤是筆者自己加上的），但並不一定是川粉）。
3）反精英、反體制、反建制、反機構、反華爾街、反資本、反媒體、反權貴資本主義、反全球化，這看來是一種跨越意識形態及黨派陣營，在年輕人群體內廣泛存在的政治取態。筆者以為2000年後出生的美國人（tik-tok的一代人）持這種取態的會更加明顯。政客和政評家只要有足夠的政治敏感度，都應該會發現這個趨勢，並會第一時間加以利用，為自己圈粉、撈取政治資本。這也正是小特朗普、AOC、Ted Cruz、Tucker Carlson等做出反應的原因
4）我們看這些政客及政治意見領袖的反應可以發現，共和黨右派的反應大於民主黨左派的反應。民主黨左派幾位意見領袖對此事件評論並不多，並且以Elizabeth Warren為代表，紛紛往回撤。我估計他們害怕事件被共和黨利用，輿論轉向批評Biden建制派政府（包括Yellen及美國證監會），所以避免把這個變成主題。共和黨則可能認為這是一個可以為自己圈粉及攻擊Biden建制派的良好機會。尤其是，Reddit是左傾的，並不是共和黨的領地。共和黨政客可以通過表態支持Reddit/WSB，擴大自己的政治支持及陣地。
5）但共和黨右端政客攻擊華爾街也是有危險的，這會進一步瓦解共和黨的傳統聯盟——大資本家/工商業及金融精英/富裕階層 + 中低階層白人的聯合。
a)大資本家等經濟金融精英屬於美國社會的富裕階層，他們主要是經濟利益驅動，希望維護低稅收及自由市場資本主義。中低階層白人就是美國的工人階級/藍領，他們關注的是白人社區及價值的穩定性、安全性。這兩個團體在經濟利益上其實是對立的，他們只是為了對抗民主黨的左翼政治而被迫聯合到一起。工商業金融精英要忍受中低層白人的反智及種族主義；中低層白人要放棄自己的經濟利益
b)Trump使得共和黨內部出現了重心偏移，由工商業界精英的低稅收資本主義轉向了中低層白人的民粹認同政治。許多工商業及金融精英覺得在品味和道德上難以忍受，開始轉向Biden的民主黨中間派。2021年1月6日Trump煽動的川粉衝擊國會事件更加加劇這一進程，讓一些精英覺得實在難以跨越階級與趣味，與中低階層白人的右翼身份政治為伍
c)敏感的共和黨政客——譬如Ted Cruz、小川普一定已經意識到，Trump的路線在政治上是可行的，能夠為他們贏得選舉。共和黨的未來，就是中低層白人及經濟民粹主義（economic populism），只不過如何圍繞這個新的政治議程擴大自己的支持群體。Reddit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擁有本科以上文憑但反政府反建制的年輕男性。但取悅這個團體，有可能進一步傷害共和黨的金融精英基本盤，使得他們中的更多人選擇離開共和黨。但我估計，右翼民粹主義者看得清楚：這些金融精英也懼怕一個走向進步主義、社會主義化的民主黨；而民主黨也不會取悅和歡迎這樣的精英：這是重蹈1990年代左翼政黨「第三條道路」的覆轍。共和黨政客估計，這幫精英最終還是自私的，會根據自己的經濟利益投票，最終支持低稅收的共和黨。因此，如果必須選擇，共和黨政客會傾向民粹，不懼給華爾街施加一點措辭上的壓力。
6）這次事件的一個特點是互聯網屬性：reddit/WSB的網友是匿名的：網友的族裔和身份屬性是看不出來的，政客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支持什麼黨派。這些人可能還只是一些不太參與政治的年輕人。但是，這次事件是民主黨左端和共和黨右端做出政見表達的一個機會。很有可能的是，通過這次事件，他們發現反大企業反資本反壟斷反精英建制的經濟民粹主義就是社會的最大公約數和主線，reddit/WSB 所代表的政治，就是美國未來的政治。這個未來的政治，不再基於族群，不再基於傳統宗教價值，而是階層和經濟價值觀。敏感及有前瞻性的政客，需要思考的是美國未來的政治主線到底是什麼？是族群身份？還是社會價值/傳統價值觀（福音派基督教）？還是經濟問題（左翼進步主義 vs 原教旨市場經濟/資本主義？到底何為主線？如果認定了主線，就應當圍繞這個主線尋找議程與綱領，並尋求新的政黨重構與重組（realignment）。
12.對美國及全球政治的展望
過往美國所推動的「普適價值」是：建築在個人自由基礎上的代議制民主（liberal democracy）及自由市場經濟。這套東西被稱為「歷史的終結」。站在2021年的今天可以看出，這套東西其實只是一套具體的制度，它是手段，而非目的，它並不是價值本身。人們所熱愛的普適價值是具體的——安全、自由、穩定、繁榮、和諧。這些追求與價值之間也有複雜的關係，並不是自由壓倒一切。獲得這些價值也可能有不同的方式。人類社會在不斷發展，在不斷地文化交互下，未來有可能是趨同的。
也正如筆者之前一個未完的序列所寫道的，「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美國」。所謂「社會主義」，筆者指的是政府對公共資源及福利的分配，對資本與企業的監管與限制。歐洲人將之稱為社會民主主義（social democracy）;Bernie Sanders將之稱為民主社會主義（democratic socialism）。如何稱謂其實都是形式，並不重要。我傾向於認為，天下還是會大同。全球化和科技的發展會逼迫人類社會尋找社會主義的資源配置方式，解決社會內在矛盾及治理問題。
就美國而言，長期來看，圍繞族群和身份的右翼政治可能會式微、消解；而圍繞限制大企業（Big Corporate）、大科技（Big Tech）、大資本（Big Capital），強調再分配及照顧低層利益、為平民賦能的左翼政治，會是未來的政治主線。
中國A股的散戶可以在美國與機構/「莊家」對抗的Reddit/WSB的「韭菜」身上找到共鳴。00後，中國抖音與美國tik-tok的一代也可能可以找到共鳴：新一代人關注的不再是國家、政府、文明等泛意識形態，而是在科技、資本、全球化挑戰下的社會資源公平分配及個人福祉的保障。
Reddit/WSB及GameStop軋空事件也許不會對金融市場及實體經濟產生什麼影響。我們擔心的是「小丑們」的「攬炒」和破壞功能：否定一切，懷疑主義、虛無主義，單純的消解而非建設。
但我們也希望它有正面的一面，能夠誘發一些正向價值觀：一套更加去中心化的，挑戰權威與精英的，挑戰傳統權力來源的、更加關注普通人福祉的價值觀。一套挑戰美國自由資本市場制度模式的新的普適價值。要指出：這套普適價值並非由美國人所發明，也並非由reddit/USB及美國政客們所發現，它只是在新的科技及經濟時代下，人類社會應對權貴資本主義的一種自然選擇。它在全球不同的時空與地方出現，並會在未來匯聚成一支合流。■
Be the first to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