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與走出非洲前的智人相比,無論是身體結構還是腦容量上都無太大提高,現代人類看起來比原始人強大得多的唯一原因就是,現代人的組織效率大幅提高。
——《人類簡史》
誰是美國?
全球唯一超級大國?世界第一經濟強國?世界第一軍事強國?世界第一科技強國?
至少現在看來,這些都還不算錯。
但是,近些年,尤其是疫情以來,我們不得不重新認識美國,美國是誰?
一個能大量生產呼吸機卻不能大量生產口罩的國家;一個感染人數,死亡人數均為全球第一的國家;一個幾百人就能火燒國會山的國家;一個第二大州的電力系統會被一場寒流打垮的國家;一個考古式救援的國家。
二者誰才是真正的美國,都是。
前些年,網絡上經常會出現這樣一種論調:某某方面,美國原地不動,等着我們去追趕,也需要很多年。
這些人並未誇大其詞,很多領域,美國確實還遙遙領先,但是,這樣的論點暗藏着一個邏輯:今天的美國一定比過去的美國強大,日後的美國一定比今天的美國強大。
這樣的觀點有問題嗎?看似沒有,經濟數據上看,美國GDP仍保持正增長,而且在發達經濟體中增速靠前,美國的科技依舊全球領先,而且仍在進步,美國軍事實力依舊獨步全球,海空軍力量對大多數國家都是壓倒性優勢。
但是,為什麼美國,尤其是最近幾年,越來越給人這樣一種感覺,就是美國什麼事也做不成。
新冠疫情爆發,美國拿不出一套有效的防控措施;總統大選搞出兩個總統,特朗普嘴硬不認輸,還煽動信徒火燒國會山,最主要的是,這幾百個人,還真把國會山給燒了,最近幾年,美國想打壓的打不下去,想拉攏的拉不過來,救個災搞的跟考古一樣。
僅從數據上講,美國似乎還在變強,但是那個什麼事也幹不成的美國又很直觀地在告訴我們,美國在變弱。
一直在「變強」的美國,為什麼會有如此之多的變弱的表現呢?是什麼造成了美國的強弱矛盾呢?
組織效率就是一切
讓我們回答文章開頭處《人類簡史》作者赫拉利的觀點:讓智人變強的因素只有一個:社會組織效率的提高。
要看一個社會在變強還是變弱,就看其社會組織效率是更高還是更低,實力之爭說到底就是效率之爭。
秦滅六國的根本原因是秦的制度比六國高效。
美國能夠超過英國,其根本原因是美國的社會整體效率持續高於英國,這種效率之間的差距經過數十年的累積,最終讓美英兩國整體實力出現逆轉。
而二戰後美國對手們沒能超越美國,說到底原因也並不複雜,蘇聯和日本雖然都在某一段時間社會組織效率高於美國,但是這種高效的可持續性較差,在更長的時間維度上看,依舊美國效率更高。
當然,影響社會組織效率的因素很多,自然環境,政治制度,文化傳統,以及科學技術等都會對社會組織效率造成深遠的影響。
人與人的協作是多樣而複雜的,所以在一個社會整體組織效率在提升的國家或社會,依舊可以存在很多群體的組織效率下降,反之,在一個社會整體的組織效率下降的國家或社會,也可以有很多群體的組織效率在上升。
理解了這一點,就很容易理解美國變強與變弱之間的矛盾了:美國的一些社會組織(如金融巨頭、科技巨頭等),掌握了大量的資源,其內部的組織效率仍在提高,這種提高帶動美國整體數據上的實力仍在進步。
但是,美國,作為一個整體,由於其社會矛盾太多,導致其社會的整體組織效率降低,所以美國這幾年,什麼事也幹不成。
那麼,美國的效率來自於哪?而這些之前讓美國帶來的高效的東西,為什麼這幾年就不靈了呢?
要理解這些,首先讓我們回到美國社會變得高效的起點。
高效的美國
美國體現出其高效的歷史事件數不勝數,南北戰爭至一戰前,美國所修鐵路的長度比中國近幾十年的還多;參加一戰前,美國常備軍數量只有數十萬,但是美國參戰後一年左右,美國軍隊數量竟然接近1000萬;二戰時,美國的軍艦、飛機越打越多,且美國還能支援整個同盟國,珊瑚海海戰中被成重傷的約克城號三天就被修好再次出海;海灣戰爭時,美國海空軍緊密配合,僅用一個月就逼號稱有百萬大軍的薩達姆乖乖就範。
為什麼要舉戰爭時的例子,因為戰爭是最為暴烈的一種人類活動,戰爭中的每一方都必須拼盡全力去爭取勝利,所以社會組織效率的高低,在戰爭中會有一個最真實的表現。
如果仔細觀察這些能夠體現美國高效率的例子,會發現它們大多發生在一個時間節點之後,這個時間節點就是:南北戰爭。
南北戰爭前,美國也在發展,但是那種整個國家的實力的蒸蒸日上,主要出現在南北戰爭之後。
美國建國之日起就圍繞着聯邦政府權力大小的問題展開過持續的爭論,從開始的聯邦黨與民主共和黨,到後來的民主黨與共和黨。
南北戰爭後,主張小政府低稅收,發展本土工業的共和黨長期壓制曾支持奴隸制的民主黨,於是共和黨的政策得以順利實施。
在共和黨低稅收,少干預的經濟政策下,美國資本主義經濟蓬勃發展,美國的社會整體財富迅速攀升,為了提高效率,各種基礎設施建設如火如荼的進行着,美國綜合國力大幅躍升,1894年,美國工業總產值超過英國,成為全球第一工業國。
南北戰爭後美國整體社會的高效率來自哪呢?來自自由市場經濟下的充分競爭,各部門,各企業為了獲得更高的利潤,拚命提高效率,終於帶來的是美國整體效率的提高。
自由市場經濟帶來了經濟的繁榮和社會組織效率的大幅提高,直覺上講,只要一直實行自由市場經濟,美國的經濟就會一直繁榮,社會就會一直呈現出一種高效的狀態,但哪有那麼簡單,如果這樣就能帶來持久的繁榮,那這繁榮來的未免也太容易了一點。
自由市場經濟在給美國帶來繁榮和高效后,馬上就露出它的獠牙。
高效的反噬
南北戰爭後數十年,美國經濟的繁榮和整體社會效率的提高來自自由市場經濟下充分的競爭。
但自由市場經濟本身就在殺死這種充分的競爭,隨着各部門之間的競爭不斷加深,效率高的部門或企業會毫不留情的吃掉效率低的部門或企業,最終導致資源向少數企業或組織高度集中。
當一個部門、企業或組織擁有了大量資源后,它就可以無視市場規則,一個詞已經呼之欲出了,對,就是壟斷。
洛克菲勒財團一度壟斷美國石油市場的九成
壟斷企業可以不去跟其他新興企業拼效率,只需要用體量優勢壓死對方就足夠了,這種不對稱的打擊,讓市場經濟不再能夠保證充分競爭,決定競爭勝負的已經不再是效率的高低了。
除壟斷外,自由競爭還必然導致另一個結果,就是兩極分化,貧富差距不斷拉大,窮者更窮,富者愈富。
從表面上看,兩級分化並未導致社會總財富的降低,甚至社會總財富還增高了,但是社會上有效循環的財富變少了,或者說,能帶動經濟活動的財富變少了。
富人也是人,也受人的自然屬性限制,他每天用在吃喝享受的時間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一個富人不可能一天吃一百頓飯,一個月理一百次發,但一百個普通人卻可以。
姑且不說,像洛克菲勒這種富可敵國卻對消費沒有多大慾望的富豪,即使富豪們各個窮奢極欲,即使花同樣的錢,一個富人消費所能帶動的社會協作也遠遠不及多個普通人。
一個富人吃一頓10000元的飯能夠帶動的社會協作遠遠低於一千個窮人分別吃一碗10元錢的面;一個富人買一套10萬元的衣服,帶動的社會協作也遠遠小於一千個窮人各買一套100元的衣服。
而資本的目的是追求利潤,其生產方式是擴大再生產,當作為消費主體的普通人窮困潦倒沒有錢進行消費時,整個社會的需求端是萎縮的,需求萎縮,這種擴大再生產的生產方式就進行不下去,這種生產消費的大循環進行不下去時就會爆發經濟危機。
19世紀後期的美國,經濟寡頭們手握巨量資源,拿走大部分利潤,新興企業沒有機會,社會整體貧富差距大得嚇人,寡頭們干預政治,美國政壇腐敗不堪。
這就是高效的反噬,長此以往,社會必將崩盤,但我們知道,美國挺過來了,而且活得更好了,是什麼力量讓美國解決了這些社會問題呢?
是另一種力量,它帶來了另一種高效。
另一種力量
隨着自由市場經濟導致的寡頭橫行,共和黨與寡頭們勾結已經變得腐敗不堪。
在南北戰爭之前因為支持奴隸制而被鄙視的民主黨抓住了機會開始反擊,他們提出反壟斷,拆分巨頭,縮小貧富差距,提高最低工資,規定最高勞動時長,這些措施受到了被壟斷資本家們盤剝日久的工人階級的歡迎。
民主黨通過行政手段強行打擊壟斷,抑制寡頭,縮小貧富差距。
民主黨主張大政府,高稅收,高福利,民主黨政府可以集中的力量更大,美國參加一戰和二戰時總體都是民主黨人(威爾遜和羅斯福)。
一戰爆發前,歐洲各國對於美國士兵的戰鬥力表示懷疑,事實上由於長期奉行孤立主義,美國士兵的作戰素質的確一般,但是,美國卻表現出了恐怖的社會動員能力,參加一戰前美國的常備軍不過幾十萬人,參加一戰後一年,美軍人數已經接近千萬,這恐怖的動員能力在二戰中再次被體現,二戰中美國同時爆發出了恐怖的物資生產能力,在這種絕對力量的壓制下,美國在一戰和二戰中都毫無懸念的戰勝了其對手,並在二戰後一舉奪取世界霸權。
主張大政府的民主黨能夠更好地調動全國資源去做成一些大事,這是美國高效的另一種體現。
當然,有這樣一種觀點,民主黨執政時的美國能夠爆發出如此之大的力量,能夠擁有如此之高的組織效率,其實是享受了共和黨的勝利果實,換句話說,是共和黨提高了社會效率,民主黨只不過將這種效率重新組織了一下而已。
但是,如上文所說,自由市場經濟能夠提升社會總體效率的原因是其保證了充分競爭,但是打破壟斷保證充分競爭的,是民主黨的干預手段,如果從這個角度講,共和黨又何嘗不是在享受民主黨的成果。
好,讓我們簡單總結一下,南北戰爭之後,美國社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呈現出一種十分高效的狀態,這種高效來自民主共和兩黨分別完成自己的使命,共和黨以充分的市場競爭提高整個社會的效率,而民主黨通過抑制由過度競爭而造成的資源壟斷,通過稅收、福利等手段削弱縮小貧富差距,讓社會更趨公平。
民主黨將共和黨創造的經濟紅利轉化為社會紅利,共和黨則將民主黨的社會紅利轉化為經濟紅利。
過去一直有人說美國的兩黨制有很強的糾錯能力,這種說法的確有一定道理,但是,請注意一個前提:兩黨都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兩黨沒有完成各自的使命,只是輪流執政,也是沒有太大意義的。
美國為什麼不行了?
美國建國以來,其實力有兩個峰值,一個是二戰後,美國的經濟總量幾乎佔到世界一半,一個是冷戰剛剛結束時,美國成為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
而在冷戰剛剛結束的克林頓時期,由於享受了蘇聯解體帶來的紅利,美國無論是經濟還是社會都運行良好,克林頓是民主黨人,但在搞經濟方面也表現不錯,克林頓時期,美國經濟增速長期保持在4%以上,且當時美國政府破天荒的持續存在財政盈餘。
當時的美國風光無限,似乎真成為了人類文明的燈塔,但是很可惜,時間面前,一切輝煌都難持久,美國很快開啟了作死之路。
其實,在克林頓時期,美國本土實體企業萎縮的問題已見端倪,作為一名共和黨候選人,小布殊在參選總統時表示要對外國企業加稅,對本土企業進行保護,但是當選后,他食言了。
共和黨人喜歡減稅,這一點小布殊倒是做到了,所以其執政的初期,美國經濟依舊欣欣向榮,但是,此時由於美國的大量實體企業的生產部門已經搬離美國,減稅並沒有給實體企業帶來多大紅利,卻讓投機之風大肆興起,用描寫次貸危機的電影《大空頭》的台詞說就是:“美國處於一個詐騙的時代。”
小布殊的作死不僅如此,他任上接連發動了2場戰爭,耗資數萬億美國,次貸危機爆發時,美國政府負債纍纍。
次貸危機的陰影中,民主黨人奧巴馬成為美國總統,面對經濟危機,民主黨人是比較在行的,畢竟他們的前輩羅斯福已經給出了答案,加稅,反壟斷,政府干預,縮小貧富差距,重新給經濟和社會注入活力。
但是,奧巴馬上任后才發現,這一切遠沒有那樣簡單,羅斯福總統上任時,大蕭條已經讓美國社會走向崩潰,權貴階層們深刻感受到了自己有被“掛路燈”的風險,所以國會沒給羅斯福總統製造什麼麻煩。
但是此時的美國承平日久,儘管面臨經濟危機,卻依舊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權貴們各個小算盤打得極響,當時眾議院在共和黨手裡,奧巴馬加稅法案遲遲不能通過,稅加不上來,錢還得花,只能繼續負債了,於是,奧巴馬這個民主黨總統完成八年任期后,美國政府資產負債率不但沒降,反而暴漲。
另外,美國本土實體產業繼續萎縮,2010年,美國的製造業生產總值被中國超過。
也許按照奧巴馬的設想,是先完成對中國的圍堵,再加稅解決國內問題,但是國內民眾不幹了,他們用選票扶揮舞着民粹主義,貿易保護主義大棒的特朗普走向總統寶座。
特朗普的經濟策略簡單粗暴,就是共和黨那一套,減稅加貿易保護主義,特朗普此時再這麼做其實是非常危險的,因為當時美國政府本來就負債纍纍,還減稅,只能使財政進一步惡化,但是特朗普應該是想先振奮美國經濟,再處理糟糕的財政,但是,新冠疫情改變了一切,疫情的到來讓特朗普減稅帶來的經濟紅利蕩然無存。
特朗普四年後結束任期時,美國的財政情況進一步惡化,且美國國際形象幾乎喪失殆盡,他卸任前,其粉絲們還以一場火燒國會山的好戲將這場鬧劇推上高潮。
現在,奧巴馬時期的副總統,拜登成為美國總統,此時美國的財政情況已經危如累卵,這稅必須加了,但是當前美國糟糕的經濟形勢導致拜登只能先放水,再加稅,但是現在,水已經放了,但是稅能否加上就很難說了,畢竟共和黨大佬麥康奈爾公開表示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拜登。
克林頓以後的歷任美國總統,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沒有完成使命,結果就是美國的貧富差距不斷拉大,富裕階層掌握大量資源,窮人一無所有,二者已經接近不同的兩個物種。
階級的固化勢必導致美國整個社會凝聚力和組織效率的大幅下降,現在,由於產業空心化,美國很難找到優秀的產業工人,很難再組建一套完整的產業鏈,很難高效的組織其國民去干一件事,現在的美國只是靠着部分高效的部門勉強維持着慣性的增長,美國的總體效率在大幅降低,甚至可以說近乎崩潰。
這就是美國看起來在變強,卻什麼事也幹不成的原因。
美國靠技術進步維持的慣性式的高效不足以代償其社會組織能力崩解帶來全方位的系統性的低效。
理解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今天所謂的世界第一強國美國為什麼會搞出一個考古式救援,很多人認為當初911時的救援比現在高效多了,美國一定有什麼秘密,才不去權力救援的,但是別忘了,還有一種可能,現在的美國,其救援效率就是比911時低得多。
之前,很多人說,千萬別低估印度人搞砸一件事的能力,之後的幾年,各位可以拭目以待,美國人搞砸一件事的能力不會比印度人差太多。
從1776年發表獨立宣言算起,美國立國已經200餘年,美國在大部分時間裡所作出的決策至少可以說大體正確,但一個事實是:美國,已經老了。從這個角度講,即使民主共和兩黨不犯上文提到的錯誤,也可能犯其他錯誤。
一個政權,一種制度,經歷200餘年,幾乎可以確定會被少數利益集團掌握,幾乎可以肯定會走向板結與腐朽,犯錯誤可以改,但是老是一種無法逆轉的宿命。
千年羅馬,終有盡時,萬物皆有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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