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班回來了,誰來救救她們?

十點人物誌

一夜之間,阿富汗變天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之前藏匿在阿富汗深山裡的塔利班就幾乎控制了整個國家。

從2001年10月,美國以塔利班窩藏9·11恐怖襲擊的幕後兇手為由,向阿富汗發動了空襲,到2021年8月19日,阿富汗塔利班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美國歷史上最長的對外戰爭結束了,塔利班又回來了。

政權更替,民心動蕩。儘管塔利班承諾不會對人民展開報復,並且要保護女性權益,但仍有大量恐慌的阿富汗人想要離開。

在那些刷爆全網的圖片裡,大量阿富汗人瘋狂湧向喀布爾機場想要逃離阿富汗,人群跟着美軍飛機跑,不少人甚至扒上飛機起落架……

阿富汗目前的一切都是未知數,但有一群人的命運又幾乎是確定的,那就是阿富汗女人。

上一次塔利班掌權時的政策給阿富汗人民留下了創傷性的記憶:婦女權利被全面剝奪,婦女外出時要穿罩袍,不能在沒有男性親屬陪同下外出,不能工作和接受教育,允許男性毆打女性,通姦者要用石頭砸死。

女人生來只有兩個地方可待,房子和墳墓。

這一次塔利班捲土重來,好不容易獲得一絲喘息的阿富汗女性大概率又要陷入深深的泥潭中。

政權交替的消息傳來後,商家們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是清除有着女性人物的宣傳海報

英國《每日郵報》昨天援引推特一段視頻顯示:在喀布爾機場,一名阿富汗少女隔着鐵欄向美軍伸出雙手,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乞求他們放行。

而阿富汗女性的生活,遠比視頻更讓人揪心。

罩袍之痛

與喀布爾女性的恐懼一樣急劇增長的,還有罩袍的價格。去年一件罩袍的價格僅為500阿富汗尼,現在已經一路飆升到了2000-3000阿富汗尼。

塔利班的宗教宏圖是建立世界上最純潔的伊斯蘭國家。而經過塔利班解讀的經文、法律,對女性的工作學習乃至日常生活,有着近乎非人的苛刻。

根據伊斯蘭教的聖書《古蘭經》中的教義,男人和女人要穿着端莊。對於男人來說,保持「端莊」只需要覆蓋從肚臍到膝蓋的區域。

但是對女性來說,當與她們沒有血緣關係或未婚的男性在場時,她們的衣服要覆蓋除面部、手和腳以外的一切。

1955年,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大街上,等待搭乘出租車的女人們穿戴着強制要求面紗

而這一套「女性專有」的服飾被命名為「布卡」。

這種裝束既不是穆斯林的傳統服飾,也不是阿富汗各民族的傳統服飾,它的存在僅僅是為了顯示一種對女性的控制和佔有。

如果女性在公共場合不穿「布卡」,就會遭到「道德警察」的嚴厲懲罰和公開鞭打。

2001年塔利班政權倒台以後,阿富汗數百萬的女性脫下了罩袍並拒絕再次穿上它。

2015年,當時還是個政治學學生的拉希米和她的哥哥以及另一名時裝設計師一起創立了「拉曼時裝」品牌。他們試圖開創一種現代服裝風格,並想要振興阿富汗的傳統刺繡。

拉西米在她的工作室中

他們不僅努力發展自己的事業,也積極幫助其他女性,她所帶領的30人團隊中,不少都是女性。拉希米允許一些負責刺繡的女員工在家工作,這對於保守家庭的婦女而言,無疑是一道福音。

如今,公司的三位創始人只剩下了拉希米。

許多女性又一次把已經壓箱底的罩袍拿了出來,也有一些人不打算這樣做。

阿富汗女孩哈比巴(Habiba)今年26歲,她的父母懇求她和她的姐妹們在塔利班進入城市之前穿上罩袍,但她拒絕了。

「我們家裡沒有罩袍,我也不打算買。我不想躲在像窗帘一樣的布後面。如果我穿上罩袍,就意味着我接受了塔利班政府,給了他們控制我的權利。穿着罩袍是我作為囚犯在家裡服刑的開始。我害怕失去我爭取來的一切。」

對阿富汗女人來說,「布卡」僅僅是他們需要忍受痛苦的冰山一角。

在現實動畫電影《養家之人》之中,主人公帕爾瓦娜出生在阿富汗一個貧困的家庭裡。他的父親原本是一名教師,在戰亂中失去了左腿,只能靠和帕爾瓦娜在路邊擺攤和代人讀寫來維持生計。

可是即便是有着父親的陪同,裹着頭的帕爾瓦娜仍然吸引了塔利班士兵伊德的反感。

這就是社會對女性的看法:女人應該像是財物一樣放在家裡,而不是帶到大街上。

在爸爸眼中只是個孩子的帕爾瓦娜,在伊德的眼中,已經到了可以結婚的年紀了。

這並不是虛構出來的劇情,在阿富汗,童婚現象尤為嚴重。

據統計,2010年,阿富汗的童婚率高達9.2%。

也就是說,近百分之四十的婚姻,都是在未成年的情況下完成的。

將十歲出頭的女童嫁給五六十歲的男人,這樣的事情比比皆是。

2005年9月11日,在阿富汗一處叫達馬爾達的鄉村,一對新郎新娘正坐在新娘家等待婚禮的開始。新郎是40歲的費茲·穆罕默德,新娘是11歲的古蘭姆·海德爾

電影裡,帕爾瓦娜的父親拒絕將她嫁給伊德,隨後便遭到了士兵伊德的瘋狂報復,他以「收藏禁書並教女人讀書」為由,將帕爾瓦娜的父親抓進監獄。

家裡失去了唯一的男人,剩下的女人連走出家門都做不到。即使身穿罩袍的母親想要帶着申請書去監獄找人,半路就被巡邏的士兵攔住。

她絕望地辯解說:「家裡唯一的男人已經被抓走了,我們想要探監,只能單獨出門!」依舊換來了一頓暴打。

身為家裡唯一的孩子的帕爾瓦娜只能剪短頭髮,冒充男孩出門掙錢養活一家人。

電影中的最後帕爾瓦娜救回了父親,一家人重新重逢。

但在現實的阿富汗,類似的故事往往並不能收穫一個圓滿結局。與電影中慈愛的父親不同,對於大多數女人來講,家裡那個頂天立地的丈夫,卻很有可能是她們一生悲苦施暴者。

受害女性展示自己被家暴的痕迹

根據阿富汗TOLO電視台在2017年的統計數據,目前有高達61%的女性在生活中遭遇不同程度的家庭暴力,而且遭受家暴的女性往往選擇沉默。

如果不堪忍受丈夫的毒打,逃離丈夫也會被判入獄,刑期長達十年以上。

聯合國2005年的資料顯示,阿富汗是全球唯一女性壽命短於男性的國家,僅有59歲。

近10%的女童會在5歲前死亡,80%的自殺者都是女性。

女性在伊斯蘭世界的地位一直很低,直到20世紀20年代,隨着西方的殖民的腳步遍及全球,阿富汗也開始了現代化之路,女性權益保護運動開始出現萌芽。

當時的阿富汗國王阿曼努拉汗受到家庭教師馬赫邁德·塔爾齊的影響,希望效法土耳其和日本,實施現代化改革。

阿曼努拉汗

馬赫邁德·塔爾齊曾是一名流亡知識分子,女權主義者。他開設了女校,還辦了一份女性雜誌《Ashad-el-Naswan》,由他的女兒沙赫巴魯·索羅亞等人負責運營。

索羅亞後來成了阿曼努拉汗的皇后。

在阿曼努拉汗大刀闊斧進行現代化改革的同時,他也同時提出了保障婦女權益的想法,希望讓所有的阿富汗女性和男性擁有平等的地位。

他大力推廣義務教育,不論男孩女孩,都需要接受教育,設立了專門的女校,也有同時招收男生和女生的學校。

他將童婚定義為犯罪,將男方向女方支付彩禮視為陋俗,允許女性在外出時不穿罩袍,並且倡導一夫一妻制。

1927年,阿曼努拉汗和索羅亞皇后出訪歐洲,他們身穿歐化的服飾,沿途介紹自己的現代化改革的措施和向西方學習的願望,使得許多歐洲國家對他們刮目相看。

皇后索羅亞

但1920年代的阿富汗人並不喜歡這位國皇啟蒙,因為阿富汗是一個落後的農業的部落酋長國,除了極少數的城市精英外,阿富汗男人們並不理解國皇的所作所為,在他們眼裡,自身的權利被削弱了。

最終,他們將阿曼努拉汗視為國家的叛徒。部落領袖和宗教領袖不斷掀起武裝暴動。1929年,窮途末路的阿曼努拉汗放棄皇位,流亡海外,

而阿富汗又回到了中世紀的秩序中。

到了六七十年代,阿富汗在蘇聯的支持下再次重啟了現代化的進程,大城市裡出現了一些中產階級,他們接受了西方的先進思想。

但在廣大鄉村地區,阿富汗人的生活並沒有絲毫改變。

法齊婭·庫菲是阿富汗歷史上第一位女議長,她出生於阿富汗北部的巴達赫省,她的父親是國會議員,可以說法齊雅的家庭在阿富汗算是上層階級。

法齊婭·庫菲

即使是這樣的家庭,也依舊保留着嚴重的重男輕女思想,她的母親生下她之後,竟然拒絕抱她,她被裹進一個棉布襁褓裡,放到屋外熾熱的太陽底下烘烤,差不多在太陽底下躺了整整一天,把嗓子都哭啞了,她的臉因此被太陽灼傷了,以至於青春期的時候,臉頰上的疤痕都還沒褪去。

法齊婭的父親一生中娶過七個老婆,而法齊婭的母親正是他最喜歡的那一個。她掌管着保險箱和食品儲藏室的鑰匙,父親政界朋友來訪時的飲食都是她全權負責。

她帶領僕人和其他妻子,在呼利大宅的廚房裡烹制出一道道噴香的燴肉飯、古斯特咖喱肉、熱騰騰的圓盤烤餅。

然而即使作為最得寵的女人,法齊婭母親的生活又是怎樣的呢?

每當一切盡善盡美,法齊婭的父親就會滿意的微笑,為自己挑選了最優秀的老婆而自豪,但只要發現一點瑕疵,比如幾粒米飯粘在一起,走進廚房,不由分說,一把抓起法齊婭母親的頭髮,從她手裡奪過金屬長柄勺,朝她頭頂擊下去。有時她被打昏過去,等蘇醒過來后,只是抓一把熱的柴火灰壓在頭頂止血,然後又開始幹活,確保下一次的米飯粒粒分開。

即使生在豪門家庭,法齊婭的母親和女兒們也沒有自己的卧室,她們只能在廚房裡打地鋪,而男孩子到了一定年紀,就可以幾個人共用一個卧室。

傳統的禮教,經久的壓抑,也沒有辦法完全剝奪人類嚮往自由和平等的心。

有的人在做着正面的抗爭,還有的人在用自己的努力,潛移默化地讓阿富汗的女人們從壓抑中慢慢覺醒

在阿富汗市中心略顯荒涼的大街上,可能就藏匿着專門為阿富汗女人開設的私人化妝店。

整日籠罩在布卡下的女人,也會有修飾妝容的機會。

名叫Kalema的胖老闆面帶得意地說:「我的髮廊裡完全是女人的天地,女人們裹着嚴密的『布卡』進來,在這兒盡情地打扮自己。」

她從16歲的時候便開始學習理髮,從2001年至2006年,為了更好地接受最新的理念,曾經多次去巴基斯坦、印度、迪拜,不斷學習新鮮的造型。

在她的努力下,小小的理髮店已經開了十幾年的時間,規模也擴大了幾倍。

沙米亞·哈薩尼出生在伊朗,但是因為阿富汗國籍的緣故,在2005年回到了阿富汗喀布爾,成為了一名街頭藝術家。

她的塗鴉中總會出現一個閉着眼睛的女性形象。

「這個世界入目皆是瘡痍,所以她閉着眼睛,希望忽略一切,並因此能少一些悲傷。」

這是哈薩尼的解釋。

她現在就職於喀布爾大學,是優秀的藝術講師和雕塑學教授。

今年才27歲的扎麗法•加法里在2018年成為邁丹城的市長,是阿富汗首位女性市長。

邁丹城有居民3.5萬人,屬於思想保守的瓦爾達克省。在扎麗法·加法里上任市長當天,一些市民用棍棒和石頭作為送給她的見面禮。

她在接受採訪時表示:

「我隻身赴任,這是我的權利。我是總統任命的官員,我要自己面對黑社會,面對這個城市的那些極端主義長老,還有那些不相信女性能力的人。」

這種行為在阿富汗是要付出生命代價的。去年3月底,當她的車隊在省道上行駛時,有武裝人員朝她開火。10月3日,她再次遭襲,三名蒙面男子沖她的車子開槍。一周前,扎麗法在社交網絡上公布了她收到的一封來自武裝團體的恐嚇信。

在塔利班奪權之後的8月16日,她說:「我坐在這裡等着他們來。沒有人能幫助我或我的家人。我只是和我丈夫與他們坐在一起。他們會來找像我這樣的人,殺了我。我不能離開我的家人。」

扎麗法•加法里

除了她們之外,在阿富汗這片並不太大的土地上,仍然有着無數為了女性權利奮鬥的人。

這些變化或許很小,或許微不足道。

但是卻是將一個個小小的種子,埋進了阿富汗女人們的心裡。

結語

許多人應該都看過這張足以載入攝影史的照片——《阿富汗少女》。

蘇聯入侵阿富汗之後,無數阿富汗人民流離失所,逃往同為伊斯蘭國家的巴基斯坦,美國攝影師史蒂夫·麥凱瑞於1984年12月前往巴基斯坦難民營,拍下了這張經典照片。

2002年的莎巴特·古拉

這個小女孩名叫莎巴特·古拉,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拍照,蓬頭垢面,衣服破舊不堪,但她碧綠的眼睛里卻閃耀着一種如獵豹一般警惕、堅韌、持重的神態。

雖然她本人毫不知情這一形象成為20世紀80年代阿富汗的衝突和世界各地的難民局勢的象徵。

然而看過了太過的苦難,最靈動的眼睛也會失去神采。

2014年的莎巴特·古拉

2014年4月,古拉以虛假身份申領了一張巴基斯坦身份證。巴基斯坦官方稱,經過兩年的調查後,巴基斯坦聯邦調查機構(FIA)在與阿富汗邊境接壤的白沙瓦地區逮捕了古拉。

史蒂夫·麥凱瑞和莎巴特·古拉,一個憑藉攝影作品名滿天下,賺得盆滿缽滿,而另一個卻為了生存不惜鋌而走險,他們的命運似乎也正是美國和阿富汗關係的隱喻。

美國高喊着「民主自由」而來,只留下了滿目瘡痍,這片乾旱的土地上生活着4000萬人口,面臨著最嚴峻的糧食危機和國家迫切需求,最終還是阿富汗人民來承擔這一切的苦難。

女人們走過喀布爾的一個美容院廣告牌

新聞熱點過後,阿富汗的女性可能會從我們的視野中漸漸消失,退回到家庭的陰影之下,遮蔽於厚重的罩袍之中。

希望當人們聽到「阿富汗」時,還能想到她們,想到她們正在忍受怎樣的生活。

我們衷心地祈禱,希望阿富汗能早日找到那條正確的道路,給阿富汗人民帶來和平與繁榮,也給阿富汗女性帶來進步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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