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發布會、承諾組建「包容性政府」、上門勸民眾重歸崗位……重掌政權後,阿富汗塔利班在努力營造一個「不同於20年前的塔利班」的溫和姿態,然而,在塔利班治下有可能建立一個世俗化的伊斯蘭國家嗎,這始終是很多阿富汗人的憂慮,也是外界的關切之一。
中國駐阿富汗使館網站8月21日發布的一則安全提醒格外引人關註:「在此非常時期,為切實保護自身安全,請在阿富汗中國公民更加嚴格遵守伊斯蘭教風俗習慣,特別注意在公開場合著裝、餐飲等不要犯忌。」
三天前,塔利班發言人瓦西杜拉·哈希米在接受採訪時明確表示,阿富汗不會成為民主國家,塔利班將依據伊斯蘭教法治國。
中東問題學者22日在接受《環球時報》採訪時表示,民族和經濟因素,導致內部外部力量在阿富汗交織撕扯,以至於這個國家還遠未過渡到現代社會,在這樣的狀況下,阿富汗塔利班採取的一些溫和措施可能只是臨時性的,而期待阿富汗就此走向世俗化並不現實。對於當下的阿富汗塔利班政權來說,實現和解、發展和國際承認是最緊迫的目標。
街頭女性少了,罩袍價格漲了
在中國義烏經商的阿富汗人Salman Raha時刻關注着祖國發生的一切,這兩天他得知,自己的朋友已經開始刪除手機裡的非伊斯蘭教音樂了,儘管阿富汗塔利班在進入喀布爾後不斷向外釋放溫和信息,但一些阿富汗人顯然並未得到安撫,「塔利班關於婦女地位說的話我一點都不相信。」Salman Raha說。
「電視節目有變化,以前的內容和現在的內容不一樣,現在如果內容不在伊斯蘭教法框架內,塔利班就不讓播。」在被問到阿富汗當地生活有哪些改變時,Salman Raha向《環球時報》記者轉述了當地的情況,「以前每個人喜歡聽什麼音樂就聽,現在不一樣,你不可以聽非伊斯蘭教的音樂,如果其它國家明星的照片在你手機裡他們可能會懲罰你。」
這兩天,央視總台阿富汗報道員卡里姆·法耶茲在講述喀布爾的變化時說,現在街面上的女性少了很多,「出來的也基本都換上了罩袍」。
在阿富汗從事外貿的中國商人餘明輝22日也對《環球時報》記者講到了同樣的觀察。他說,在塔利班重回喀布爾之前,女性穿什麼更多是遵循一種「約定俗成」,「穿罩袍絕對沒有錯,但穿的暴露就有可能招來一些非議,或一些不尋常的眼光,一般上年紀的婦女都自覺選擇比較保守的裝束。」
有外媒報導,塔利班宣布在阿富汗實施伊斯蘭教法之後,當地女性爭相購買蒙面罩袍「布卡」(將婦女從頭到腳包括眼睛都包裹起來的裝束),有居民稱去年「布卡」價格為200阿富汗尼(約合人民幣15元),近期一度漲至2000以上阿富汗尼,罩袍價格飆升了10倍多。
積極的變化也是有的。17日,阿富汗黎明新聞台(Tolo News)負責人宣布,已在新聞播報中重新啟用女性主持人。該電視台隨後發布女主持人阿甘德採訪塔利班成員赫馬德的視頻,採訪視頻(下圖)顯示,主持人並沒有用面紗遮擋面部。
上海社科院上合組織研究中心主任,中國中東學會高級顧問潘光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應該承認,這些年塔利班確實在與時俱進,至少跟20多年前相比有所轉變,女主持人採訪塔利班成員,這在20年前是不可想像的。
阿富汗持續了20年的世俗化進程看似正被打斷,但其實,阿富汗的世俗化一直處於一種城鄉「二元」狀況。
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劉中民教授對《環球時報》記者解釋說:在美國主導的阿富汗政府管理下的大城市,阿富汗青年受到現代化的熏陶,尤其是婦女參與工作、受教育權利以及社會地位有明顯的改觀;而在塔利班控制的農村地區就完全不一樣,極端思想有根深蒂固的土壤。
劉中民說,「其實,伊斯蘭教幾大教派有的相對開放,有的相對保守。比如像沙特的瓦哈比教派就比較保守,一些中亞國家的穆斯林,則對抽煙、喝酒並不忌諱。」
「在極端化之前,阿富汗的宗教生活跟中亞國家更相似,而塔利班在1996年到2001年在阿富汗實施的影響,實際上是一種嚴重的極端化、保守化倒退。」
劉中民進一步指出,塔利班之前對待婦女的態度以及一些刑罰,實際上很大是來自於伊斯蘭教過去產生的一些極端派別的做法,“並不能說這些做法是伊斯蘭教固有的東西”。
阿富汗民意究竟如何?
那麼,20年後的塔利班有可能逐漸推動阿富汗走向世俗化嗎?
「伊斯蘭國家的世俗化本質上是宗教和政治、科學、教育的分離,主要內容就是宗教不再干預政治,退出公共生活。」劉中民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土耳其做到了這一點,「土耳其設立了宗教事務局,由宗教事務局來管理宗教事務和宗教生活,但宗教事務局又是屬於世俗政府的一部分。」
「但對阿富汗來說,這是極其困難的,因為在它的理念中,政治和宗教恰恰是結合在一起的。」劉中民說,「阿富汗塔利班稱自己的國家叫『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這個名稱就有明顯的宗教定位。』
「在伊斯蘭傳統中,酋長國(Emirate,也譯作埃米爾)等於是伊斯蘭哈里發國家的地方領導人」,這個名字隱含的含義是,它把自己的政權看成是整個統一的「哈里發帝國」的一部分。很顯然,它不可能是世俗國家。
劉中民還提到,前幾天塔利班「在伊斯蘭法律框架內尊重婦女權利」的聲明「是耐人尋味的」,這意味着婦女權利的來源仍然是來自於伊斯蘭教法,宗教學者根據教法來決定婦女的權利。
外界期待的溫和,很可能是塔利班對教法採取相對開放的理解,但不會是推翻伊斯蘭教法的合法性。
「我們也不能忘記,塔利班的宗教主張是極端正統,這是不會變的。」潘光認為,阿富汗塔利班當下採取的一些措施只是臨時性的,接下來會怎樣還需觀望。
一些塔利班有關政權結構設想的消息,也印證了「世俗化」期待似乎並不現實。據英國《衛報》19日報導,塔利班發言人瓦西杜拉·哈希米概述的權力結構藍圖與塔利班1996年至2001年統治阿富汗時相似,當時最高統治者奧馬爾身居幕後,將日常事務交由一個委員會管理。
此前一天,哈希米表示,塔利班最高領導人希巴圖拉·阿洪扎達將扮演類似總統的角色,身處委員會之上,全面掌管大小事務。
「塔利班的治理結構,基本是『埃米爾』在上,下面有幾個副手,再下面有一個『舒拉委員會』的協商機制。」劉中民告訴《環球時報》記者,這是歷史上伊斯蘭意識形態和普什圖族部落結構相結合的一種機制,在這種機制下,宗教和政治是合一的。
那麼,在阿富汗尤其是喀布爾這樣的大城市,重回一個較此前更為保守的宗教社會,會遭遇激烈的民意反彈嗎?
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教授、南亞研究中心主任張家棟告訴《環球時報》記者,阿富汗處在從傳統向現代的過渡時期,它的多數居民仍處在「傳統時代」,少數大城市居民則已跨入到現代社會。
整個阿富汗的問題,可以從國家的現代性角度來解讀,阿富汗就是這麼一個處於傳統與現代矛盾衝突中的國家,「塔利班很容易得到阿富汗廣大民眾的支持,因為民眾主流是傳統派,他們更適應跟塔利班打交道。」
「但是這種民意支持,可能不是學術界和國際社會所期待的,因為我們認為所有國家都應該實現從傳統向現代的過渡。」
「傳統向現代的過渡有幾個指標,首先就是國家認同要高於族群認同,這在阿富汗是沒有的,所以在阿富汗問題上,談‘民眾支持誰不支持誰’的價值是不高的。」
張家棟認為,在阿富汗,期待代表人類社會發展方向的現代派建立一個有效率的政權,目前來看是不可能的。
而期待塔利班出現一個群體能夠突然認識到阿富汗的問題和方向,概率也是不高的。「為什麼?看塔利班領導人的出身和教育背景就可以知道,他們並不像很多當年落後國家的知識精英一樣,接受了世界的先進文化,反過來在自己國家進行改革。
塔利班的領導人大都是在農村裡讀經書的,並藉此獲得宗教認同加持,他們不是用現代理論來加持的。所以,塔利班從策略上可以做一些事,但從根子上做改變,幾乎是不可能的,沒有民眾基礎,也沒有思想根源。」
塔利班的三重考驗
阿富汗哈馬新聞社21日報導稱,塔利班高級成員艾哈邁杜拉·瓦西克當天表示,塔利班沒有組建臨時政府或過渡政府的計劃,將直接組建一個能被阿各方接受的包容性政府。
路透社21日援引塔利班一名官員的話說,新的阿富汗治國框架不會是西方定義的那種民主,但「它將保護每個人的權利」。這名官員說:「塔利班的法律、宗教和外交政策專家打算在未來幾周內提出新的治理框架」。
潘光認為,當下阿富汗塔利班最迫切需要解決的有三件事,「一是和解,二是發展,三是國際承認。」保障民生是塔利班當前面臨的最大考驗,潘光言簡意賅地說:「老百姓沒飯吃要造反的。」
而獲得國際承認也是未來的嚴峻考驗,「當年塔利班第一次掌權時,只有巴基斯坦正式承認,那麼這次究竟會有幾個國家承認?關鍵還是要看塔利班做得怎麼樣,能不能組建一個包容性的政府。」
劉中民注意到「阿富汗塔利班沒有組建臨時政府或過渡政府計劃」的新聞,在他看來,意味着在迅速佔領喀布爾之後,塔利班的主導地位已經比較明確了,基本不會受到其他國內政治力量的掣肘,「我吸收誰,主導權在我」,在組建「包容性政府」的問題上更多體現自己的意志。
潘光則認為,國內各派力量服不服塔利班,尚不明確,「比如加尼政府的第一副總統已經表態抵抗,哈扎拉人也有可能站出來,塔吉克人也不是很穩定,即便普什圖人內部也有矛盾,所以接下來還是要仔細觀察阿富汗國內各派力量的一舉一動,這些力量會有分化組合的過程,盤根錯節,極其複雜。」
「目前我們得到的一些零星信息反映了塔利班內部也存在分歧,一方面我們聽到的是作為主流的塔利班不斷在媒體上說『要溫和』『建立包容政府』。但也有一些負面報導,比如還是有塔利班侵害婦女權利的做法,甚至對前政府人員的搜捕,這就反映出內部的分歧。」劉中民說,就過去而言,塔利班內部絕不是鐵板一塊,有強硬派和溫和派之分。
「在內部分歧的局面下,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阿富汗塔利班如何處理跟『基地』組織、巴基斯坦塔利班等恐怖組織的關係,在當下阿富汗塔利班已經進入權力中心的情況下,這是尤其難的。」
此外,對於阿富汗這個中亞「十字路口」國家來說,大國的影響歷來會左右其國家命運。劉中民認為,未來沙特、伊朗、甚至是巴基斯坦、土耳其這幾個典型的伊斯蘭大國,他們對塔利班影響力的爭奪一定會非常激烈,會進一步「撕扯」阿富汗塔利班。
「阿富汗像現代國家卻又不是現代國家,還又處在大國的『風口』」,在張家棟看來,「這樣的國家最好的道路就是在國內搞多元包容體系,在國際上搞多邊平衡外交,一旦選擇了其他道路,最終要麼被國內矛盾分裂,要麼捲入大國勢力鬥爭。」
「總的來說,一個國家的命運,是內因和國際因素相結合的結果,並且內因是核心。」
誰把阿富汗留在了「舊時代」?
無論是龐大的貴霜帝國,還是建立於1747年的阿富汗皇國,阿富汗在歷史上也曾一度強盛。為什麼到了近代,這個國家一直陷於積弱、紛爭的萬丈深淵?
「民族」和「經濟」,是張家棟給出的答案:「阿富汗的困境不是今天導致的,而是一直沒法解決。如果從民族成分來看,可以把它跟瑞士來對比,阿富汗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可稱得上是主體民族,最大的普什圖族也就佔40%出頭,瑞士也是如此,沒有一個民族能過半,這是一個基本局面。」
「現代國家建構民族主義話語,是依託一個主體民族的,如果沒有就很難,成功的案例非常少,這些國家裡有個別成功的像瑞士,也有失敗的像阿富汗、黎巴嫩。」
張家棟說,因為這些國家有個基本特徵:所有組成這個國家的民族,從世界範圍來看都屬於該民族的少數群體,「比如普什圖人主要在巴基斯坦,少數在阿富汗,塔吉克人也是。這是一個很尷尬的局面」。
「造成這樣局面的原因就是,當年阿富汗處於英國與俄國在亞洲勢力延伸的交匯點,雙方都試圖通過資助本地人以避免對方控制這片緩衝地帶,同時又要避免直接刀兵相見。作為緩衝帶,阿富汗被各大國拼湊成一個『拼盤』。」
張家棟總結的第二個原因就是阿富汗的經濟基礎過於落後,「阿富汗處在亞洲核心,土地很少,資源貧瘠,農業條件跟周邊國家和地區相比要差得多,而人口密度卻很高,所以這個國家只依靠自己是活不下去的。」
阿富汗的民族狀況支撐不了國家認同,它的經濟狀況建不起一個強政府模式,因為強政府模式意味着要對老百姓的生活包干,阿富汗做不到。所以出現了中央跟地方「分成」的局面,「講白了就是中央政府對老百姓的生活是不負責的,因為沒法負責,經濟基礎支撐不起。」
然而,阿富汗現代化也不能單純依靠外部力量,外部力量在拉攏阿富汗的時候花點錢出點力都是可以的,但是常態化介入是做不到的。
正如拜登自己所承認的,美國在阿富汗的政策目標不是重建。「所以美國人一走,阿富汗就會從『單一影響』變成多因素相互衝突,其內部的混亂和進一步的撕裂是不可避免的。」張家棟說。
這樣一個被內部外部力量交織撕扯,還遠未過渡到現代社會的傳統國家,在這一次的政治巨變下,會走向何方?劉中民的看法或許反映了很多人的疑惑:「可能大家都不認為塔利班是最好的選擇,但是阿富汗現在的局面,除了塔利班,還能有誰?」■
這始終是很多住在城市里阿富汗人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