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利益集團支持的特朗普,注定不會有好下場

雲石

AI 合成圖

當地時間3月30日。美國曼哈頓大陪審團通過表決,就封口費一案起訴特朗普——而這也讓特朗普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面臨形勢指控的前總統。

特朗普的被起訴,並不讓我感到意外——畢竟當初特朗普下台時,雲石君就曾說過,民主黨和建制派肯定不會放過他,十有八九要把他弄進監獄。前兩年特朗普平安無事,當時一些讀者還在質疑,認為我的預測錯了。不過現在看來,我當時的猜測並沒有錯。現在已經正式走到起訴這一步,那麼一旦指控成立,那接下來自然就是吃牢飯——這事兒估計幾個月內就會發生。

之所以這事兒拖了兩年多,那是因為畢竟特朗普是前總統,在基層也有大把擁躉,所以弄倒他需要一個過程,法律層面、政治層面、社會層面都要做足準備,不可能一觸而就。而之所以現在正式動手,除了準備大致就緒外,也可能與時局有關係——畢竟美國現在已經坐在火山口,金融海嘯乃至大蕭條隨時可能爆發。一旦爆了,以美國的現狀,那就是地動山搖,國力將元氣大傷,本就已經劍拔弩張的階級矛盾也將徹底引爆。如果這時候特朗普還在外面,那立馬會成為所有利益受損民眾的政治代言人,並在他們的支持下贏得明年大選。而特朗普一旦上台,無論是基於私仇還是公憤,民主黨和建制派——乃至於他們背後的利益集團,都勢必會倒大霉。

所以特朗普必須進去,而且不能再拖。雖然他進去並不能阻止經濟危機,也不能消弭階級矛盾——甚至還會導致更嚴重的激化和對立,但至少沒了這位靈魂人物,大選時民粹就沒了主心骨,那除非他們敢跟整個體制為敵——也就是暴力革命,否則想用合法的體制內鬥爭手段——也就是大選,是大概率玩不過建制派和既得利益集團的。

這就是建制派起訴特朗普的邏輯,也是特朗普接下來必須進去的邏輯——時局越不好,美國的形勢越糟糕,特朗普就越必須進去。

那麼,為什麼特朗普搞不過利益集團?這個原因當然有很多——比如2020大選前碰上了新冠;比如自己膽子不夠大——擁躉圍攻國會山的最後關頭自己慫了。但這都不是主要原因。最根本的原因,在於特朗普作為一個改革家,卻沒有獲得真正的政治基礎。

把特朗普冠上改革家的名頭,可能大家感覺上有些彆扭——畢竟橫看竪看,這位土豪出身,而且作風極不著調的懂王,都和我們印象中張居正、王安石這樣的改革家形象完全不符——更不用說總設計師。但作風和出身從來就是判定其政治立場的依據——他信是泰國第一土豪,照樣成了農民代言人;王安石在當時普遍被認為性格怪異,作風奇葩;張居正晚年也有好色的風評。判斷一個政治人物是不是改革家,主要是看他的立場和作為,是否與現行體制,與既得利益集團發生衝突,是否代表更廣泛人群的利益。

從這一點來看,特朗普是符合的。他以民粹起家,擁有數以千萬計的底層紅脖子鐵桿擁躉;而這些基本盤之外,還有大量對現狀不滿的非底層中產,也同樣不同程度的支持特朗普。而特朗普的這種政治底盤和立場,決定了他要混下去,就必須要為這些人謀利益——而在無法開闢新的財富增量,做大蛋糕的情況下,這種謀利益的辦法,就只能是分蛋糕、財富再分配。而分蛋糕的主要對象,自然也就只能是上層既得利益者。

這也是特朗普被體制視為異端的原因。體制這個東西,實際上也是隨著社會形式發展而不斷演化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國家和社會的財富、資源,構成了體制的底層支撐。當財富、社會資源相對公平的由各個階層共同享有時,體制自然就代表全民的利益——雖然上層精英作為個體,其佔有的資源肯定比中下層多;但由於其總人數有限,所以以階級為劃分,只要中上階級的資源總份額並不比中下層階級多太多,這樣的相對優勢,就並不會導致經濟基礎的失衡——體制自然也就能較好的代表各階層利益。

但如果貧富分化過於懸殊,財富和社會資源向上層高度集中,意味著經濟基礎已經被上層以絕對優勢控制,相應的,作為上層建築的體制,也就自然會異化成中上階級、尤其是精英階級的工具。

美國現在面臨的就是這樣的情況。拜幾十年全球化所賜,金融、科技資本在全球範圍大肆攫取利益,勢力越發膨脹——而作為全球化和美元擴散的代價,產業外流也由此不可避免,最終導致大量的中產失去了賴以謀生的工作崗位,逐漸淪為下流。最終的結果,就是美國的財富和資源,高度集中於以金融、科技為代表的全球化資本之手;而既無法從金融、科技產業發展過程中分肥,也失去了工業製造業就業機會的普通人,則愈發貧困。到疫情爆發之初,美國社會的貧富分化,就已經突破了1929年大蕭條前的極值。

這就是特朗普橫空出世的背景。資源向全球化精英資本的高度集中,使得體制的經濟基礎已經發生遷移——它不再像五十年前那樣代表全民,而只代表金融、科技等少數大資本的利益。而在這個過程中被拋棄的中下層廣大民眾,勢必要改變這種現狀,要在社會層面搞財富再分配——尤其是當第三次科技革命紅利觸頂,美國又沒法繼續全球收割創造財富增量時,這種訴求就越發明顯。

特朗普捕捉到了這個變化,所以就適時站出,扮演了這個角色。說到底,不管特朗普是啥出身,也不管他個人品行作風如何,只要他想撈取這份政治利益,站到了這個位置,他就必然會為中下層利益受損者代言,進而與既得利益集團發生衝突。而且隨著時局越來越惡化,階級矛盾會越來越激烈,特朗普如果不想身敗名裂,在已觸犯既得利益集團的同時,又被自己的政治底盤拋棄,他也會被大勢所裹挾,在政治上也來越激進。

這就是既得利益集團所恐懼的。接下來美國的前景就充滿了不確定性——甚至可以說爆發危機的概率極高。基於這種預測,為了未雨綢繆,就必須把特朗普先送進去。雖然送進去特朗普,並不能阻擋局勢崩壞後民粹們的跳反。但沒了主心骨和靈魂人物,他們的組織性和發動力會大受影響。

當然,這也意味著美國社會動蕩的概率大增——因為特朗普是體制內改革派的旗幟,沒了他,意味著通過選舉這種體制內鬥爭來改變規則的可能性斷絕。但屌絲的困境並沒有因此解除——反而會因為經濟危機而更加嚴重。當體制內鬥爭之路被鎖死,他們就會尋求體制外的暴力手段解決問題——而這種暴力發展到最高階段,就是革命。

這個既得利益集團當然清楚。但是怎麼說呢,如果是跟特朗普玩體制內鬥爭,這個雖然對國家和體制傷害小,但也同時意味著你的鬥爭手段是受限制的——你總不能拿槍逼著紅脖子選拜登吧。

但如果體制外鬥爭就不同了,這個是可以動用體制的力量,用國家機器來應戰的——你們敢遊行、罷工、騷亂,我就可以派警察鎮壓;你們敢暴動,國民警衛隊就可以出馬;甚至你們組織武裝起義,軍隊也可以上——反正對待體制外造反者時,整個體制的力量,是都可以啓動的。

當然,這就意味著鬥爭擴大化了,造成的損失也會大的多。但這個損失是整個社會乃至整個國家來承擔的;體制內鬥爭失敗的結果,則主要是由既得利益集團來承擔。這個差異,決定了既得利益集團為了保全自己,寧願選擇前者——也就是選擇整體損失的擴大化。

這就是既得利益集團明知會犯眾怒,也要把特朗普搞進去的邏輯所在——特朗普進去,民眾的怒火由國家和體制來面對;特朗普不進去,民眾的怒火可能就只能由他們自己來面對。

那麼,回到文章主題:為什麼特朗普面對建制派剿殺和迫害,卻沒有還手之力?為什麼特朗普坐擁強大的民意支持,卻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政治基礎?

答案是,特朗普沒有打造出一個新的利益集團。

前面說了,特朗普是一個改革家而不是革命家。這二者是有根本區別的。改革是在體制內進行利益結構改造;而革命是顛覆體制推到重來。

特朗普確實擁有強大的民意基礎。但問題是,民眾不是體制的組成部分,他們屬於被統治階級,是體制外力量。不管這股體制外力量有多麼強大,都不能直接參與體制的運行,更不能直接介入體制內的政治博弈。民眾想直接改變規則,直接決定利益分配,只有一種方式,就是革命——也就是摧毀體制推倒重來。

當然,這不是說民意在改革中就沒用。畢竟摧毀體制的能力本身就是一種超級巨大的威懾,會間接影響體制內的決策。但這種威懾再巨大,它也是間接的,而非直接的。這個間接而非直接的意思,就是決策的主動權依然在體制內的資源掌控者手中——他們可以選擇屈從,也可以置之不理。雖然置之不理的結果可能是引發階級衝突,導致騷亂、暴動甚至起義,但只要統治集團願意承受這種後果,承擔這種風險,他們照樣可以say no——反正不管怎麼樣,主動權在他們手上!

這是改革的先天局限性。體制外力量沒有資格直接參與改革,所以再強的民意基礎,也不是改革成功的充分條件。

但這並不意味著改革就不能成功。只不過,要想改革成功,除了迎合民眾利益外,還需要一個條件,就是以民眾利益為基礎,在體制內培育出一個強大的新利益集團。當新利益集團足夠強大,又有體制外民意相配合,這樣舊既得利益集團就成了少數派,妥協甚至被消滅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但問題是,特朗普沒有培育出這樣的新利益集團。

其實特朗普也這麼做了——比如他推動的貿易保護和產業回流,其實就是在削弱全球化資本這個舊既得利益集團的同時,培育新的本土工業利益集團。

工業製造業能吸納大量就業,提供大量中產階級崗位,所以工業的重振,迎合了民眾的普遍利益;同時工業的重振,也會培育出一批新的本土工業資本。

工業資本跟普通民眾有共同利益——他們都是靠工業混飯吃。但工業資本跟普通民眾也有不同——他們是資本主義的體制內力量,是統治集團組成部分。當工業資本的經濟基礎越來越強大,他們在體制內的能量就會增加,進而對金融科技資本形成擠壓。當這種力量大到一定程度,又有體制外普通民眾配合,就可以在體制內博弈中,壓過金融科技為代表的全球化舊既得利益集團,進而讓改革成功。

但問題是,美國的再工業化沒有成功。你說這是特朗普在位時間太短也好,是他深受掣肘也好,是美國已不具備再工業化的條件和基礎也好。反正迄今為止就是沒有成功。

再工業化和產業回流不成功,美國就沒法培養出強大的本土工業資本;工業資本不強大,就無法形成能與全球化金融科技資本分庭抗禮的新利益集團;沒有新利益集團的支持,特朗普在民間號召力再強,回到體制內也是孤掌難鳴——既得利益集團就可以代表體制,對支持特朗普的民意say no!甚至將特朗普送進監獄!

這就是特朗普會完蛋的根本邏輯。也是歷史上王安石、張居正乃至於晚清洋務派改革都失敗的邏輯。這些改革,都有強大的社會基礎;但問題是改革家無法在這個社會基礎之上,打造出一個強大的利益集團。沒有利益集團支撐,那改革就只能靠掌權者的個人能力和意志來推動——可個人的力量再強大,又怎能與體制化的利益集團長期抗衡?所以結果要麼是人亡政息,要麼是被拆台搗亂,要麼就是改革最後淪為黨爭——不僅沒有輓救體制,拯救國家,反而加劇了體制的崩潰和國家的滅亡。特朗普的遭遇,不過是歷史舊事,在當今時局下的又一次投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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