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55個少數民族中,絕大多數擁有本民族語言。諸如蒙古、藏等人口規模龐大的少數民族,不僅在歷史上建立過政權,成熟的語言文字還催生了他們豐富的民族文化,其民族語言使用至今。
滿族曾建立中國歷史上最後一個大一統王朝——清朝,更是如今中國第五大少數民族(約1050萬人)。而滿族的母語,也是清朝的官方語言——滿語,卻在近代百年時間瀕臨消亡。
有清一代,滿語被賦予了極高的政治地位,不僅被用於故宮各大宮殿匾額之上,還被加入科舉考試,成為官員升遷的重要考察項目等。
清中期後,滿語發展遭遇了嚴重危機,八旗子弟因漢化而難以流利使用滿語,完全不通者也不在少數。
清末民初,滿語隨著帝制垮台而徹底失去「國語」地位,八旗子弟的徹底漢化更是敲響了滿語消亡的輓鐘。
整個20世紀,因戰爭、漢化等因素影響,滿語使用者數量不斷較少。200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滿語列入「極度瀕臨滅絕」語言的行列,如今滿族人口中通滿語者已不足百人,滿語實際上已經「功能性滅亡」。
為推動滿語發展,歷代清朝統治者都使出了哪些招數?清末至今,為何短短百年滿語就徹底淪為「瀕危語言」?
一、首崇滿洲
中國東北土壤肥沃、山高林密,歷史上這裡長期是以漁獵經濟為主的東胡各民族(包括鮮卑、烏桓等)的聚居地。在清末漢民闖關東大潮前,這裡長期游離在漢文化外圍。
滿族的先民肅慎人是東胡的一支,唐朝時他們被稱為靺鞨,其中的粟末靺鞨積極吸納漢文化並臣服於唐朝,在中國東北地區建立了被稱為「海東盛國」的渤海國。
926年,渤海國為契丹所滅,靺鞨人也改稱女真人。12世紀初,女真人再度崛起。女真鐵騎衝出白山黑水,其建立的金帝國相繼滅亡了遼國和北宋,統治著中國北方。
金朝建立後,女真人放棄了原先借用的契丹文字,公元1119年,完顏希尹借鑒漢字創建的女真文字,即女真大字和小字。
女真語在金朝擴張的過程中遭到漢語的挑戰,13世紀初,立國不到百年的金朝統治層已徹底漢化,金朝滅亡後女真語的使用範圍不斷萎縮,女真文字在15世紀徹底消亡。
元明兩代,女真人臣服於中央政權,女真話分化成不同方言,且因女真文字消亡而改用蒙古文字記述。
明代女真人分為建州、海西、野人三大部,明朝對女真人居住的東北大部地區實行羈縻統治。
1583年,愛新覺羅家族的努爾哈赤襲封建州左衛(建州三衛之一)指揮使,軍事才能出眾的他僅用5年時間就統一了建州女真,同時向海西女真擴張。
努爾哈赤深感借用蒙文並不符合女真口語表述方式,也無法滿足統一女真的需求。1599年,他命令女真學者額爾德尼和噶蓋設計十二字頭,創制了滿文。滿文字母借鑒了蒙古文字,與模仿漢字而來的女真大字並無繼承關係。
隨著努爾哈赤勢力的膨脹,其創制的滿文字體擴散到其他女真部族。1616年,努爾哈赤稱汗並建立後金政權,後金開始不斷入侵明朝治下的遼東。
後金軍在1619年的薩爾滸大戰中擊敗明軍主力,明朝此後因接連不斷的農民起義,喪失了進攻後金的能力,後金則趁勢做大。
後金佔據遼東的同時,二代汗王皇太極在1636年改國號為大清,自己從大汗變成了皇帝,女真族名也改為滿洲族,簡稱滿族。
努爾哈赤時代的滿文經過30餘年的發展,顯露出一些不完善之處,比如字母較少,個別近似語音無法區別等。
皇太極命達海採用在字母旁加圈加點、 改變某些字母的形狀、 增加新字母等方法區別語音,形成了 有圈點滿文,即新滿文。
自此滿文囊括了6個元音字母、22 個輔音字母,另有10 個專用拼寫外來語 (主要是漢語)的特定字母,採取從上至下、 從左至右的順序書寫。滿語被欽定為清朝國語,又稱清語,滿文字母被稱為清書。
滿文的出現是滿族民族成熟、 社會進步的重要標誌,提升了滿族的民族凝聚力。
除了統一女真,清帝國還在擴張過程中征服了漠南蒙古、遼東等地,獲得了大量蒙古族、漢族人口。
清朝依據滿洲八旗制度,編成蒙軍八旗和漢軍八旗,使他們成為滿洲政治文化的一部分。
為了控制不斷增多的漢族人口,清朝強行推廣滿語教育。漢族高官需要熟悉滿語,所有官方文件、政務活動只能使用滿語。
政策引導、仕途升遷、生存需要,這些問題促使大批生活在東北的漢人學習滿語,清廷也獎懲並舉、注重教育,推動擴大滿語的覆蓋面。
1644年清軍入關,隨著統一戰爭的進行,越來越多的土地被清朝征服。入關時滿族人口約30萬,而內地漢族人口約1億,滿族人口比重迅速被龐大的漢族人口稀釋。
從龍入關的滿族官員大都不會漢語,但隨著清朝一統中華,清朝越來越倚重漢官去管理龐大的領土和漢族人口。滿漢部級官員的交流就必須借助滿族出身的啓心郎(翻譯),而啓心郎的官職竟高居正三品。
語言不通、文化對立並不利於清朝的長期統治,清廷入關之初鼓勵滿漢通婚,皇帝和八旗貴族也積極學習漢文化和語言,試圖消弭民族對立情緒。
在漢官滿化的同時,滿族統治集團也不可避免的開啓漢化進程,「獨尊滿語」的政策也調整為「滿漢並重」。
東北是清室的龍興之地,為了留好退路,清廷嚴格限制漢族進入東北。但關外的滿語應用也在退化。
早在明朝時,遼東地區就居住著大量漢族(民人)。外加私自進入東北的流民,被流放東北的流人等群體。17世紀末,僅記錄在案的關外漢族人口就超過10萬(包括漢軍八旗、包衣等),超過當地滿族人口。
東北地區呈現漢語、滿語、蒙古語交叉使用的局面。因為大量滿族則遷移至關內,居住在東北的漢族、鄂倫春等民族又使用本民族語言,滿語在東北逐漸式微。
清朝統治者自然知道漢文化的先進性和漢語強大的同化能力,康熙皇帝曾感嘆「但恐後生子弟漸習漢語,竟忘滿語,亦未可知」。
滿漢語言碰撞是無法避免的,分布在大江南北的滿族官員和八旗駐軍,迅速淹沒在當地的漢文環境中,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需要,滿族都必須學習或瞭解漢語。
清軍入關前,滿語在關外的語言生態鏈中高居頂端。入關後的「滿二代」乃至「滿N代」,自小生活在以漢語為主導的社會環境中,純正的滿語語言環境已然不存在了。
到18世紀初,入關半個多世紀的八旗子弟迅速漢化,「閭巷則滿漢皆用漢語,從此清人後生小兒多不能清語」,滿語的語言環境大為削弱。
在定期組織的八旗滿語考試中,滿語生疏者大有人在,甚至有八旗子弟乾脆交了白卷。賽庫、薩寧阿這類傳統滿族人名也被福全、慶安這類漢式滿名取代,滿語也不可避免的衰落了。
滿族微小的體量、清朝早期的滿漢融合政策、漢文化深厚的積澱和強大的包容力,種種原因作用之下,縱使滿語擁有國語地位,依舊無法擺脫被漢化的結果。
雖然康熙之後的清代帝王加強了對滿語教育的重視,但漢語仍舊在關內與關外發起了全面衝擊,滿語面對的挑戰愈發嚴峻。
二、國語騎射
18世紀後,清朝版圖繼續擴大,帝國也邁入了康乾盛世的全盛時期。但無論是大規模對外戰爭,抑或農業經濟體量的增長,都離不開佔人口90%以上的漢族。
清朝統治者的內心是矛盾的,滿族貴族作為國家的統治者,也希望人口增長、賦稅增收。但龐大的漢族人口以及積澱深厚的中華文化能同化滿族,滿語卻無法成為這個數億人口大帝國的通用語言。
為防止徹底漢化,以至走上金朝覆亡的道路,清朝積極消化吸收漢文化的同時,十分重視滿族人的身份認同培養,最核心的政策就是國語騎射。
所謂騎射就是不忘滿族漁獵民族根本,對八旗子弟的騎術和箭術提出要求。
國語則專指滿語的教育和應用。清朝入關後在各地設立八旗官學和義學,要求滿族官員必須用滿語書寫奏折,包括漢軍和蒙古在內的全部八旗子弟必須熟練掌握滿語。
滿語熟練的官員會得到較快提升,反之甚至會被貶謫或革職,此外還有大量漢文經史子集被翻譯成滿文。
由於漢族在關外的人口比例中無法形成壓倒性優勢,為了保住老家,清朝在關外推行滿語的強度遠大於關內,即便關外的漢人也要學習滿語,否則很難在關外生存。
雍正、乾隆時期(1723~1794),清廷編修大量滿語語音語法書籍,諸如《清文虛字講約》、《清文啓蒙》等,意圖完善滿語教育。
在維護「國語」方面,乾隆皇帝比其父親雍正更為勤勉。他強調:「滿洲原以演習弓馬騎射為要,而清語尤為本務,斷不可廢」。
乾隆四年(1739),他下令擴大「國語」使用範圍,「各部院移文舊例,清、漢兼寫。對於滿族旗人的滿語考試也日趨嚴格,凡滿語不熟練者,會遭到諸如降旗、革職等嚴厲懲罰。
作為清朝的官方語言,滿語也得到了鄰近國家的重視。
朝鮮半島是清朝的藩屬國,其負責外交翻譯的司譯院設有「清學(滿語)」,編纂了《三譯總解》、《清語老乞大》等滿語教材,清學人數在60人以上,僅次於漢學。
俄國作為清朝的重要鄰國,1726年,俄國正式向清朝派出滿語留學生,其中的佼佼者羅索欣曾被清朝理藩院聘為通譯,翻譯了俄語版《八旗通志》,巴克捨耶夫則編纂了首部《俄滿大詞典》。
來華的西歐傳教士也是滿語的重要傳播者,滿語是拼音文字,學習難度比漢語低,況且一個金髮碧眼的西方人如果能說流利的滿語,自然能獲得清廷的好感,利於他們傳教。
清朝的一系列政策未能暫緩滿語的消亡,畢竟滿族入關,就如同一滴墨水滴進水杯,在百餘年滌蕩中,自然會失去本來的顏色。
滿族人口從入關時的30余萬增長到乾隆朝的50余萬,但同時期漢族人口已超過3億,滿族不及漢族人口的0.2%。
1766年出版的 《清語易言 》 記述「旗人與漢人雜居年久,從幼即先習漢語。長成以後,始入清學讀書。」由此可見,乾隆年間滿人已經把漢語作為母語學習,滿語淪為第二語言。
進入19世紀,清朝由盛轉衰,滿語的衰頹之勢更加不可逆轉。大批滿族子弟已忘記祖先騎射技能,倒是為了功名而熟讀漢文典籍,視滿語為「無足重輕」,即便清廷下令禁止旗人參加科考依舊無濟於事。
1839年,道光帝驚訝地發現,駐防廣州的五千餘八旗官兵竟無一人會滿語,此時僅有皇室重臣及部分滿族高官還能掌握滿語。
1842年,清朝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戰敗,閉關鎖國的格局被打破。此後清朝簽訂的大量對外條約中,都有滿文版本,彰顯了滿語官方語言的地位。
1851年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後,南方大片地區被太平軍佔領,清軍八旗和綠營兵則在百年承平中徹底失去了戰鬥力。
為了鎮壓太平天國,清廷不得不倚重漢族官員掌握的團練武裝,諸如湘軍、淮軍等。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大批漢人督撫崛起,漢語的政治地位抬高,滿語在清廷政治活動中的地位受到壓縮。
19世紀中葉後,關內人口膨脹產生大量流民。為消化流民,同時為防止俄國因關外人口稀少而窺伺領土,清廷逐步放開了漢人進入東北的限制。
闖關東的大潮,迅速擊垮了滿語在關外的最後陣地。大批漢人移民稀釋了關外的漁獵民族人口,以山東、河北等移民方言融合形成的東北官話取代了滿語在關外的位置。19世紀末,吉林將軍署衙開始使用漢文作為工作用語,滿文布告、文件徹底消失。
實際控制同治、光緒兩朝(1861~1908)政權的慈禧太后雖是滿族出身卻不會滿語,大臣每逢奏對大都使用漢語。
朝廷對八旗子弟的滿語考核也流於形式。清朝史書記載「(同治帝)嘗作清語,令換所乘白馬,左右無一人能解者……蓋近四十年,王公大臣通國語者,百無二、三矣」,王公尚且如此,下層滿族人更是徹底漢化了。
19世紀末清朝重大國內改革及對外戰爭、交往大都通過漢人官員進行,諸如洋務運動、甲午戰爭談判等,滿語的存在只用於中央政府公告、滿族節日民俗等。
1901年,清廷同西方11國簽訂《辛醜條約》,該條約中已不見滿語,中方只有漢文版本,而此時距離清朝滅亡已經不到10年了。
從康乾盛世到庚子國難,清朝盛極而衰的國運也影響到滿語發展。不僅滿族權貴自身的漢化程度不斷加深,列強入侵和農民起義更是提升了漢人督撫的權勢,進一步壓制了滿語地位。
相比之下,蒙古人雖然不掌握政權,卻能夠留在祖居之地,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中保留自己的文化和語言。看似支配權力的滿族,最終卻成為文化上的被支配者,與自己的母語漸行漸遠。
三、大勢難逆
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國延續兩千多年的帝制,6歲的溥儀宣佈退位。
這位清朝的末代皇帝並不會滿語,只是在臣下拜見時象徵性的說一句「伊力」(平身)。清朝滅亡後,清室獲准留居皇宮,但滿語喪失了官方語言地位,滿語最後一絲存活保障也消失了。
清亡時,滿族人口增長到150萬上下,民國政府自然不會像前清那樣拿出大量資金去養活這批「人上人」。
滿族遺老遺少開始懷念清朝時期高官厚祿的生活,滿族遺老遺少們通過編修滿文家譜來表達自己對遜清的追思,畢竟語言是民族特色最外在的表現形式。
但對於人數更多的中下層滿族人來說,他們沒有資本去講情懷。19世紀末中國就出現了「排滿」言論,認為國家的衰亡與清朝的統治有著直接關係。孫中山等人更是喊出了「驅除韃虜,回復中華」的口號。
清朝滅亡後,大批旗人失去了生活保障,社會上愈演愈烈的「排滿」浪潮更是讓中下層滿人十分恐懼。他們在前清時並非政策制定者,但如今卻要替那些高層滿人背鍋。
為了生存,大量中下層滿人選擇脫離旗籍、改漢姓、講漢語,隱匿起自己的滿族身份。滿語徹底消失在這些滿族家庭中。
失去特權,生活陷入貧困的旗人日益平民化,被迫進入不同的工作領域來謀生。滿人和漢人的區別在實際上逐漸消除,加上滿漢群居和通婚,大大加快了民族融合的進程,而滿語在這一進程中逐步消亡。
1911至1931年間,滿語只存在於遜清貴族的部分禮儀活動中,例如1922年末代皇帝溥儀大婚時,還有官員用滿語高聲念誦祝瓬詞,至於詞的意思是什麼,溥儀一句也聽不懂。
1931年,日本借九一八事變侵佔中國東北,扶持了以溥儀為首的偽政權,大批前清遺老前往投靠,滿語名義上又獲得了所謂的「國語」地位。
此後的十餘年時間裡,滿語在抗日戰爭的硝煙中沒有得到任何保護和發展。
新中國建立後,通過民族區域自治等一系列制度保障少數民族發展。
1953年的第一次全國人口普查中,滿族人口240萬,佔當時全國總人口的0.04%,位列第6大少數民族,集中分布在河北遼寧及京津地區。
在第一次全國人口普查中,絕大多數的滿族徹底不會講滿語了,只有黑龍江齊齊哈爾、黑河部分滿族村落仍在使用滿語。
1961年,中央民族大學開設滿文班,在清朝滅亡後首度恢復了滿語教學。改革開放後,滿語教育進一步完善。上世紀80年代,黑龍江大學、東北師範大學相繼開設滿語專業及滿語研究中心,逐步形成了高校滿語教育梯隊。
在1990年的第四次全國人口普查中,因大量漢化人口重新認定滿族身份,滿族人口數量增加到985萬,比1982年的調查增加了128%,一躍成為全國第三大少數民族,但滿語的衰落勢頭仍在繼續。
截至2020年,滿族人口約1043萬,但勉強聽懂滿語的不足千人,而精通滿語的更是不足百人,集中分布在黑龍江齊齊哈爾富裕縣三家子村和黑河部分地區。
滿語一旦消亡,將對研究清朝歷史和滿族發展史完成嚴重影響,對此中國加強了對滿語的保護和發展。
除了學校梯隊的滿語教學,滿語的語料庫得以建立,為其智能化研究奠定基礎,《尼山薩滿》《薩大人傳》等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了搶救保護。
如今的滿文發端於17世紀,在400餘年的歲月中,它促進了滿族的融合,見證了清朝定鼎中原,是維繫滿族民族認同的重要標誌。
大量滿語詞進入漢語,也豐富了漢語的內容,諸如磨蹭、呵斥這類動詞;哈爾濱、吉林、佳木斯等地名;再如磕磣、埋汰這類東北方言常用詞都來自滿語。
從清初滿漢融合的衝擊,到清中後期漢化浪潮的席捲,再到民國時期滿族人主動規避使用滿語,幾番打擊下,滿語最終在近代變局中趨於消亡。
在千萬人口規模的滿族群體中恢復滿語的社會性使用,是一件難以實現的事情。只能通過建立語音庫、開設大學專業教育等方式在學術層面保留滿語。
要想穿越400年時光,去感受滿語曾經鮮活的形象,或許只有去故宮裡仰望那些與清王朝一同歷經倥傯歲月的宮殿匾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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