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俄羅斯私營軍事公司「瓦格納」戰士的自述

記者:弗拉基米爾·塞多夫、編譯:黃大林

「瓦格納」戰士

2023年2月初,俄羅斯私人軍事公司瓦格納的創始人葉夫根尼·普里戈津宣佈停止招募參加烏克蘭的特別軍事行動的囚犯。

這件事發生在首批被派往特別軍事行動地區的監獄囚犯為期半年的合同期滿之後一個月,這批囚犯均獲赦免。

長期以來,瓦格納私營軍事和保安公司招募囚犯一事,始終是公眾辯論刑事罪犯可在多大程度上參與戰鬥行動的主題。

前不久,俄羅斯《lenta》網站記者弗拉基米爾·塞多夫採訪了一名綽號為「沙皇」的「瓦格納」戰士。這位戰士曾前後在監獄里生活了30年,通過前往特別軍事行動區域,他獲得了改變人生的二次機會。

這位「瓦格納」戰士的自述如下。

我出生於1970年2月6日,年已53歲。我的家鄉是沃洛格達州一個不起眼的恰果達小鎮。我是一個工人家庭里的第三個孩子,我不願回憶自己的父親。他生活放縱,坐過好幾次牢,子女幾乎很少見過他。

每當他出獄回家,就只會酗酒,製造醜聞,動手毆打老婆孩子。個人隱私在小鎮裡很難隱瞞得住,我從小便是鄰里無人不曉的不幸家庭的孩子。

上完中學,我在駐守當今塔吉克斯坦領土上的蘇軍摩托化步兵部隊服役。我喜歡軍隊的紀律,但卻不打算成為一名軍人。社會上的1989年是一個動蕩的年份。我想回家,復員分配在一家工廠上班。再往後蘇聯解體,一切都變了。

您如何看待蘇聯解體這一事件?

過去那些被人所不齒的投機倒把的營生,這時都變成了生意,我很難接受。我曾被作為共產主義者培養:雖然困難不少,我和同齡人都曾經盡力好好學習,努力工作。但我卻走入了另一個世界,不久我就犯了自己的第一個大錯。

「瓦格納」戰士

從部隊復員回來後,我在一家玻璃廠找到了工作。與此同時,我有了一個業餘愛好 — 鼓搗槍械。我對其的構造倍感興趣,還自己組裝了一把納甘式左輪手槍。當年,我結識了一位女友,初戀、刻骨銘心的熱戀。有一天,我和她發生了激烈爭吵,一切都由此開始。

我氣得不輕,情緒激動地跑到她居住的房屋,開始向窗戶和牆壁射擊。當然了,我並非朝著人開槍。鄰居喊來了警察,然後便是庭審和為期三年的監禁。

你的第一個刑期是怎麼過的?

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監獄是一個非常嚴酷和艱苦的地方。我深陷道德困境,為我的家擔驚受怕。我一入獄,我們鎮裡的人就開始了熱議,瞧哇,這小子接他老爹的班了。只有我知道,我不想效仿老爸,這純粹是一個意外和自己犯渾而已。

關鍵問題在於,人一旦踏上犯罪這條墮落之旅,想洗心革面實在不容易。在上個世紀的90年代,這更是難上加難。我在1992年重獲自由後,既不知靠什麼為生,也不知去向何方。

我們幾個人開始敲詐並搶劫那些已經適應了環境且發了財的富人。至於當年的那些細節,抱歉啊,我不想多提。

就這樣過了半年多,我再次被收入監。這一回攤上的是俄羅斯聯邦刑法中非常嚴重的條款:第77條(「強盜行為」)、第146條(「搶劫」)和第218條(「非法攜帶武器」)。領刑十年監禁。

「我們就是特種部隊訓練用的活靶子」

我被送到伏爾加格勒州,一個艱苦的地方服刑。當時內務部正在積極貫徹實施一套新的改造犯人方法。制定這套辦法的作者也在我們這裡。那是一個真正的「紅色」監區,一個資產部和其他不同的部門引導你參與社會活動。

所有的囚犯從早6點開始,一直忙活到收隊:壓力極大,體力疲憊,無暇他顧。出早操、參加檢閱、無休止的隊列訓練,上白班和夜班,幾乎一點空閒都沒有。

你們被體罰過嗎?

要知道,如今囚犯在監獄是有權利的,獄警則須恪盡職守。而在上世紀90年代,聯邦監獄管理局的特警前往車臣,特警在戰鬥中展示了自己的專業技能。特警正是在囚禁罪犯的大樓裡練習抓捕和攻擊技能的。

我在監獄裡待了30年,我可以肯定地說,現如今,無論監獄管理局,還是看守,都變得更加人性化了。

為什麼在這30年間,您一而再,再而三地進監獄呢?

我始終擺脫不了「搶劫」這一條款。走出監獄,在外面,我只有一個姐姐,卻不能指望她養活我,況且也實在找不到一份稱心的工作,我需要錢。

1993年,我進了監獄,2003年重又獲得自由。跨進一個互聯網通信的新世界,我甚至都不會買地鐵票。

我們逮住一個毒品販子,拿槍嚇唬他,事後把他放了。此人報了警,我們很快就被抓了起來。

我一生中這樣的經歷不止一次。最後一次是在2020年,當時我因三起搶劫案被判處8年零10個月的監禁。

當時我被關在聖彼得堡「雙十字架」(克雷斯迪–譯音,(始建於沙皇時期,俄羅斯最大最著名的監獄之一,監捨兩棟大樓均呈十字架狀,譯注)。

「雙十字架監獄」鳥瞰

我特別關注頓巴斯和烏克蘭那邊事態的發展。當時,我已隱約感到,那裡將是我的用武之地。我寫信給監獄長,要求去頓巴斯當志願兵。我的申請被拒絕。2022年,一切都變了。

「當中有半數的人將一去不返」

我被轉到聖彼得堡附近的「雅博洛涅夫卡」7號教養院服刑。2022年夏天,有傳言說瓦格納的人將到我們這裡來。7月份,果真來人了。我立刻決定去面試。

面試在一個禮堂裡進行,當時監獄管理局的局長和教養院的工作人員也在現場。

瓦格納的人走後,我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惴惴不安,擔心人家不肯給我機會。當時我並不知道,我和其他獄友會被派往特別作戰行動地區。

「瓦格納」戰士

記者:承諾寬恕你們了嗎?

是的,承諾寬恕我們了,甚至還說不會有人監督我們。我想說的是,合同條款規定,我不能細談這個話題。

是啊,當場被直言不諱地告知,我們中間有一半的人將一去不返。可我仍寄希望自己走運,能有幸開始新生。我和其他獄友就此談過好幾次,很緊張,渴望盡快奔赴特別軍事行動作戰區域。

選拔嚴肅而認真。特勤局主持對我們的考核。我們做了幾個小時的測謊儀審查,還進行了身體耐力測試。

我進了由24個人組成的第一組:我做到了,表現得很好。從「雅博洛涅夫卡」和「奧布霍沃」(聖彼得堡附近的6號教養院,網站備注)兩所監獄共計招募了46人。這件事發生在媒體開始報道瓦格納私營軍事公司招募囚犯的消息之前。

「瓦格納」戰士

通過選拔後,我們去了機場,然後在一個培訓中心,我們穿上了軍裝。從那裡,我們乘大巴車前往另一個培訓中心–烏克蘭。顯然,我方的人也不富裕,因此培訓時間並不長。好在我們這些人都當過兵,而且不少人都有豐富的戰鬥經驗。

培訓中心的教官都很嚴厲,我的輔導員綽號希沙,他擁有四枚勇氣勳章,整個人遍體鱗傷,課講得出神入化。

在瓦格納,只有3到5人勝任教學任務。教官用實例解釋所講課目,他講的故事都被我牢記在心。我們這些人都被訓練成為槍手和突擊隊員。

「偵察員搶先抓住子彈」

對我們的速成培訓只用了四天時間,然後我們便被派往戰區-(頓涅茨克州)斯威特洛達爾斯克市的烏戈爾斯克熱電廠方向。

全副武裝8公里急行軍穿過森林」著陸「,是我們領受的第一項任務。為了避免被敵人發現,我們在樹木的掩護下奔跑。我緊跟指揮員跑在隊伍最前面的一組內。

很快,就有人發出邀約:夥計,有誰願意加入突擊旅六隊偵察組?

我記得,當時自己就想,哇,可真是天差地別!5、6天以前,我還在聖彼得堡蹲監獄,而眼下自己全身披掛就地臥倒,頭上120毫米口徑迫擊炮彈橫飛,耳聽不遠處坦克開火射擊。

為什麼您在「瓦格納」的綽號叫「沙皇」?

這不過是個暱稱而已。這麼說吧,我以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所作所為在失去自由的地方博得了「沙皇」這個綽號。但是,當我離開監獄,轉到特別軍事行動區域之後,這個綽號也就與我無緣了。

爭奪烏戈爾斯克熱電廠之戰,你們小隊是怎麼打的?

最初的幾天,我們一直研究在熱電廠周邊地形地物,烏克蘭軍隊在那裡構築了很像樣的堅固防禦陣地:掩避部、掩體(木質火力點)、戰壕系統犬牙交錯。然而,他們在各個地段上都兵力不足。

偵察兵首先發現敵人的火力點,如果有的話,也會先抓住子彈。

我們用匕首和刺刀幹掉敵人

7月12日以前,烏格列戈爾斯克熱電廠已經被雙向鉗制,只剩下最後一條守敵補給的道路。

「瓦格納」戰士在林中搜索前進

當時本在另一個方向上執行任務的我們,奉命來到這個交叉地點,以截斷這條通道。來此之前,我們剛在幾所廢棄的房子裡過了一夜。有人撿了條新褲子穿,有人添置了一件套頭衫。總而言之,從遠處看去,我們跟老百姓沒啥區別。

敵人發現我們時,沒有意識到我們是「瓦格納」的人,可以說,我們接近時,他們還沒醒過來。我方炮兵的活兒幹得漂亮,先用重型迫擊炮把對方的陣地修理了一遍。這兩個因素起了作用:我們前出「著陸」點,衝進敵人戰壕。

「我在那些戰壕裡險些喪命。」

在戰壕裡,我們撲向敵人,與之展開近距槍戰,甩手榴彈並近身肉搏。部分敵人丟棄了自己的陣地,而那些「咬住」(參與搏鬥)的敵人都被我們用匕首和刺刀幹掉了。當然,在「速成教學」時,並沒人傳授我們刀法,但是我們當中不少人都擁有這方面的技能。

拼刺刀或白刃戰這件事,它還真不太好教。只有逼急眼了的人,才會在這方面動真格的。與此同時,佔領陣地後,我們兵分兩路,五人留守原地,另外五人跟著我繼續前進。

小憩的「瓦格納」戰士

我們順勢佔領了另一處設防陣地。敵人明顯兵力匱乏,在這個陣地上,他們只是到處布設了地雷。

那天夜裡,我們10人組成的小隊奉命攻佔交叉點,戰鬥結束時打得只剩下7個人。我們從早上6點一直打到晚上7點,所有人都負了傷。

我們驅逐了三個陣地上的敵人,完成了任務,拿下了全部陣地。其實,我們的處境也很艱難。我就差點死在戰壕裡。我受了重傷:一塊彈片嵌入我的脊背,胳膊和腿也都受了傷。我們強忍傷疼結束了戰鬥,幸運的是自己人及時趕來急救,並將我們轉移到後方醫院。

您提到,您是首批被招募的囚犯。因此上,從某種意義上講,您成功的戰鬥經驗促使「瓦格納」私人軍事公司能夠繼續在監獄招募人員?

是的,是這麼回事。領導層後來告訴我們,在那個(2022年)7月,我們打出了最漂亮的一仗,它給項目開闢了一條途徑。我們,身為「瓦格納」私營軍事公司戰士的囚犯亮出了成績單。

的確,我本人也沒必要再打仗了。出院後,我返回部隊,那裡正進行輪換:新的部隊替換前線的人。由於不斷的炮擊,我坐等著下一批的輪換。我被換下來,去訓練基地訓練新兵。除此之外,我還參加了維持盧甘斯克的秩序。

「雇傭兵戰鬥到底」

談起我們的敵人,和任何軍隊一樣,他們的部隊也是各不相同。我個人的看法,那些在烏克蘭徵召來的兵都不願打仗。他們缺乏自信,容易棄守陣地。

但也有一些「吃小灶」的人,即那些「亞速團(被俄羅斯裁定為恐怖組織並禁止在俄羅斯活動,作者注)官兵和外國雇傭兵,他們戰鬥頑強,硬扛到底。

在烏格爾斯克熱電廠的戰鬥中,我們就遇到了一隻混編隊伍,是由動員兵、「亞速團」戰士和其他國家的雇傭兵組成,他們各自用母語大呼小叫。例如,他們當中就有個機槍手是挪威人,他也死在這群人中間。

有人說,恐懼是自我保護的本能體驗,可在戰場上恐懼卻是一個問題。您是怎麼與恐懼抗爭的

我其實沒有選擇:是的,我很害怕,走一步看一步。重要的是,先要打消喪魂落魄狀態,開始行動。然後,恐懼一旦消失,就不會再糾纏你。您開始想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完成任務。其他的都無關緊要。有兄弟在身邊,你們是統一體。拼殺一旦發生,恐懼便無蹤跡。

行進中的「瓦格納」戰士

您與「瓦格納」私人軍事公司的合同期滿後,有什麼打算?

我的合同已於(2023年)1月6日到期。我脊背裡留有彈片,腿有問題。我得做一個複雜的手術:我的手被彈片上撕去一塊皮肉,起初是從我大腿上移植了一塊組織,但卻沒有成功。幸運的是,第二次移植成功了。

我希望自己能很快康復,也許我會和「瓦格納」一起回到烏克蘭:我們的第六突擊隊現在正朝著巴赫穆特方向前進。我準備捍衛俄羅斯的利益,不光在那裡,而且在需要我的任何國家。

我不會再回監獄:命運給了我機會,我可不能錯過它。在「瓦格納」私營軍事集團裡,我們大家都是兄弟,在那裡我不覺得自己是罪犯或者三等人。我就是一個戰士,讓它延續下去吧。當然,在經歷了戰鬥之後,您會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另眼看待一切。

您可知道,在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之後,我開始更加珍惜生活–和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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