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6日,美國總統拜登出席了台積電在亞利桑那州的工廠設備遷入儀式,在儀式上,拜登宣佈:「美國製造業回來了。」
不僅是拜登,那時大部分人都相信,台積電這個項目將會成功,並成為引領工業回流美國的先驅,然而僅過了半年,現實就狠狠地澆過來一盆冷水。
2023年7月20日,台積電董事長劉德音公開表示,由於熟練工人短缺,亞利桑那工廠無法實現明年開始量產的目標,將推遲到2025年年末。
這個備受關注的項目起初是懂王拉的,打算在2020年實現量產,但沒能趕上,後面因各種因素拖了兩年多,計劃在2024年末量產,現在再次延期,不禁讓人懷疑,會不會步威斯康星州的富士康項目的後塵。
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
劉德音的理由是「熟練工人短缺」,這裡所說的工人,不是普通的工人。
和別的行業不同,半導體是個專業性極高的行業,不是大街上隨便抓個人就能用,起碼得受過高等教育。
同時,半導體生產需要海量的物理、化學、電子知識,所以必須是理工科,最好是微電子或者集成電路這些對口專業,你讓文科生來,看著茫茫多的電路,大概率只會頭皮發麻。
以台積電為例,它的七萬員工中,80%是碩士或以上學歷,剩下的也基本是本科,並且絕大部分專業對口。
想要在亞利桑那州找到上萬名符合要求的微電子人才,根本就不可能。
中國每年集成電路及相關專業畢業生人數是20萬,其中大部分人不會從事半導體,只有10%—20%會進入該行業。
之所以進入比例這麼低,概因半導體是個比較肝的行業,倒班是家常便飯,難度又比較高,薪資還不如隔壁的互聯網,於是許多畢業生都選擇了轉行。
美國每年集成電路畢業生的總數我沒有查到,但不可能超過5萬人,在金融、互聯網等行業的高薪誘惑下,最終能有一兩萬進入該行業就不錯了。
而且整個美國半導體行業,從業人員總數才不到40萬,想在製造環節,為一家公司招攬上萬甚至幾萬技術人員,顯然是困難重重的。
短期內無法解決問題,中長期也難說,所以劉德音才說,將從台灣調來更多的技術人員。
當然,美國不是沒有辦法,比如給台積電員工發綠卡,本土人才不足,直接用台積電的就行了,這樣雖然治標不治本,不過撐一時還是可以的。
除了技術人員嚴重不足,更大的問題是成本飆升。
一開始,亞利桑那工廠的投入預計為120億美元,而美國會提供每年20億美元左右的補貼(就是芯片法案的補貼),連續5年,能覆蓋大部分成本。
但台積電最新的評估表明,項目成本將超過400億美元。
首先是進度緩慢、工期不斷延遲,多拖延一天,就多一天成本,這一點,做過工程的都懂。
其次是材料和建造成本。
按要求,亞利桑那工廠的建築、鋼鐵等材料,必須全部使用美國產品,如果說,美國的鋼材質量很好,那貴一點也無妨,但問題是並沒有多好,由於嚴重的貿易保護,美國鋼材價格是國際市場的幾倍,2021年,美國鋼材價格一度比國際市場高了七倍。
後來有所回落,但依然比正常價格高得多,導致前期的成本大幅抬高,以至於光是廠房建造,就比在台灣高了10倍,都把台積電給嚇壞了。
能源和環境成本也挺高的,民主黨一直要求這個工廠使用的能源,必須大部分是清潔能源,但眾所周知,美國的清潔能源行業並不發達,無論是光伏還是風電成本都比較高,這又進一步抬高了工廠的成本。
最坑的還是補貼。
今年4月,美國公佈了獲得芯片法案補貼的細則,大部分補貼進了美國企業的口袋,台積電原先預計能拿到的百億美元補貼,現在看來只能拿到10億美元左右,少了90億美元,等於要增加90億美元的成本。
這麼多因素加起來,就是一座沈重的大山,普遍認為400億美元的成本已經是保守估計,最終大概率接近500億。
就算工廠能最終量產,由於成本太高,為了盈利必須大幅提高售價,從而嚴重削弱競爭力。
台積電亞利桑那工廠的困境,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美國製造業回流困境的縮影。
要製造業回流,要重新工業化,不是給點政策,給點補貼就大功告成的事情,如果工業化真的如此簡單,那世界上的工業強國將數不勝數。
工業化得有匹配的技術人員,那就需要進行教育改革,培養相應的人才。說直白點,得把教育的重點轉向理工科。
今年5月,中國就提出了大學改革的目標,重點轉向理工科,壓縮20%的文科,向基礎類學科傾斜資源。
那美國兩黨有類似的改革措施嗎?
沒有。
拜登上台後,民主黨在校園裡大力推行LGBT教育,忙著從小教導孩子們怎麼變性,而共和黨則在紅州的校園裡推行宗教,比如德州今年通過了立法,要在課堂上教授「十誡」。
無論LGBT還是宗教,都是站在科學對立面的,指望日益政治化的教育體系,能培養足夠的理工科人才,可能性實在低。
從美國校園這群魔亂舞的狀況也可以看出,中國努力維持教育體系的科學性,有多麼不容易,光是壓縮文科,向理工科傾斜這一點,就得動不知道多少利益。
從學生的角度,也是文科比理工科更容易,理工科化,勢必讓難度增加,主觀上學生必然是不爽的,堅持正確的事情,往往是艱難的。
說回美國,即使其教育體系能夠改革,能培養出足夠的理工科人才,特別是半導體人才,也未必留得住。
半導體和互聯網、金融的關係本來就很密切,又比較肝,能忍住不跳槽比較難,必須通過一定的手段,降低或限制金融行業的收入(比如銀行業降薪),否則就無法留住人才。
基建更是個很大的問題。
工業本來就是耗電大戶,半導體更是大戶中的大戶,台積電一家的消耗量,就超過台灣島總發電量的十分之一。
工業回流需要發大量的電,那美國的電力系統有能力承載嗎?根據美國能源部的數據,美國70%的線路變壓器已經運行了超過25年,其中超過一半甚至在30年以上。
由於系統陳舊,美國每年都會發生一到兩次全國性的大規模停電,難以支撐工業回流。
為了更新電力系統,拜登撥款了105億美元。但這些錢對解決問題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而且能否到位都還存疑。
一般來說,工業發展和用電量是相輔相成的,今年前4個月,美國工業用電下降了2.1%,只有3167億千瓦時,工業用電量的下降,直接反映了工業回流的幅度不大。
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2009年,也就是奧巴馬提出「再工業化」戰略那一年,他曾親自會見喬布斯,並問道,和iphone有關的工作能不能回到美國。
喬布斯回答:這些工作不會回到美國。
當年,製造業佔美國GDP比重為11.7%,經過十多年、長達三屆政府的努力,2022年這一數字是10.97%,不升反降,事實已經證明瞭,喬布斯是對的。
「再工業化」的設想是好的,但對於如何「再工業化」,顯然在過去三屆政府中,都沒有找到思路,奧巴馬寄希望於市場自發,懂王迷信關稅和制裁,拜登則繼承了懂王的思路。
然而,正如前面所說,如果僅僅靠關稅和制裁,就能實現工業化的話,那地球上的工業強國將數不勝數。
工業化的本質不是建一家工廠那麼簡單,而是涉及教育、科研、稅收、政策、社會治理等方方面面,需要各個領域的長時間通力合作。
試圖靠一招鮮吃遍天,試圖在一屆任期內實現再工業化,都是違背規律的,只會被規律所懲罰。
我們能夠在過去數十年內實現工業化,成為有史以來最大的工業國,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所掌握的公立教育體系,持續不斷地進行投入,每年教育投入佔GDP比重超過5%,並重點向理工科傾斜,得以讓高校培養出每年300-400萬的理工科畢業生,再從中篩選優秀的人才。
這一過程是極為艱難的,畢竟文科的培養成本要低得多,理工科需要買大量的設備,造成沈重的負擔,正確的事情往往就是艱巨的,所幸我們堅持了下來,希望將來也能繼續。
過度金融化如同毒品,一旦染上了,就很難戒掉,能戒毒者終究是極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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