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贖罪日戰爭vs哈馬斯戰爭

晨楓老苑

開羅有「10月6日紀念館」,紀念1973年10月6日開始的十月戰爭(以色列稱為贖罪日戰爭或者齋月戰爭)。50年後多一天,在2023年10月7日,哈馬斯發動了又一次戰爭。這場戰爭太新了,還沒有名字,姑且稱為哈馬斯戰爭。

50年是很長的時間,但又沒有那麼長。十月戰爭和哈馬斯戰爭有很多驚人的相似之處,值得探究。

十月戰爭也稱第四次中東戰爭。在前三次中東戰爭中,以軍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打出了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

與常見誤解相反,以色列在建國時得到的是列強的默許,但不是援助。美國對以色列另眼相看是在1956年的第二次中東戰爭之後,達揚也是這時打出的名氣。但在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前,西方只有法國高調支持以色列,並大量出售軍火。

第三次中東戰爭也稱六天戰爭。在短短六天裡,以軍以800多人陣亡的代價,橫掃埃及、敘利亞、約旦,奪佔西奈半島、戈蘭高地、約旦河西岸和耶路撒冷,創造了軍事奇跡。美以親密關係和美國援助是在第三次中東戰爭前後才開始的。

納賽爾在第三次中東戰爭慘敗後鬱悶而死,薩達特接任。他比納塞爾低調、務實,但民族主義情結同樣堅定。以色列不拒絕和談,但埃及的條件是以軍撤出西奈,以色列一口拒絕。撤出西奈只能是結果,不能是前提。

以色列也認定埃軍不敢挑戰以軍,前三次戰爭中已經被打怕了。以軍不僅更加強大,還得到美國的堅定支持。

在軍事上,以色列沿蘇伊士運河建立了巴列夫防線。不過巴列夫在建立防線的時候,意圖只是哨兵線,廣大的西奈沙漠才是機動防禦的戰場。以軍確信空中優勢可以阻滯任何埃軍裝甲進攻,摩薩德的情報將提供足夠的預警,動員起來的預備役師可以及時趕到,在沙漠坦克戰中全殲進犯埃軍。

但在戰前的不戰不和年間,埃軍突擊隊不斷渡河滲透,以軍作戰重點逐漸轉移到反滲透。運河沿線的哨所加強了反炮擊能力,防線後方沙漠里常年部署快反坦克分隊和炮兵。埃軍突擊隊滲透過來的時候,快反坦克分隊立刻開上去,增援哨所;埃軍炮擊時,以軍炮兵立刻反擊。加上電子監視系統,埃軍滲透大大減少,巴列夫防線在自我陶醉中真的被當作固若金湯的防線了。

問題是,這樣向反滲透的歪樓在面對埃軍大規模渡河作戰的時候就抓瞎了。

渡河作戰難度很高,以軍自己搞不定,認為埃軍也搞不定,看到埃軍用蘇制兩棲裝備在大苦湖訓練還嘲笑。

在國際上,猶太人的悲情敘事尚未過去,歷次中東戰爭打出來的「沙漠中的無敵之師」的光環則是新加上的。以色列在西方的聲望如日中天,而美蘇也在緩和中。

以色列判斷:得不到蘇聯支持的埃及不敢發動戰爭,沒有埃及挑頭,敘利亞孤掌難鳴。埃及和敘利亞的戰爭喧囂只是迎合國內政治需要的鼓譟,埃軍、敘軍的演習和異動也是虛張聲勢的假動作。

以色列不是沒有考慮過動員預備役,但以色列是個小國,長期召集預備役對國家的經濟和社會是不可承受之重,只有在確認戰爭迫在眉睫的時候才能走出這一步。

戰爭果真爆發時,埃軍和敘軍的攻勢和規模極大超出以軍的預計。西奈沙漠里的快反坦克分隊在整個運河前線到處突發的增援呼叫中零打碎敲地消耗掉,而空軍則意外地被埃軍防空導彈保護傘打得懷疑人生,巴列夫防線迅速瓦解,預備役則徵召太遲,需要時間才能趕赴前線。

有幾個小時的窗口裡,西奈洞開,埃軍坦克只要踩油門往前開,就能直衝以色列的南方本土。但出於很多原因,埃軍一過運河就轉入就地防守,把戰場主動交還給了以軍。

戈蘭高地則因為本來就是短兵相接,敘軍坦克一下子就頂到以軍腦門了,戰鬥也是異常艱難。

在19天激戰後,以軍反敗為勝。在西奈方向渡過蘇伊士運河,反過來包圍了運河東岸的埃軍第三軍團。以軍前鋒進逼到離開羅只有101公里的位置,開羅不僅無險可守,實際上也無兵可守。在戈蘭高地方向,以軍也大舉反攻,前鋒離大馬士革只有20多公里。

但是「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破滅,以色列差點被打滅了香火,戰後的阿格拉納特委員會專責調查戰爭責任問題,但不公地把戰爭責任歸罪於情報局和軍事指揮當局。

從建國開始一直主導以色列政治的工黨最終難逃責任,利庫德在1977年第一次上台後,逐漸成為以色列的主導政治力量,現在的內坦尼亞胡依然是利庫德的。

戰後多年才知道,薩達特的目的只限於拿回西奈。這個目的在戰爭中沒有實現,但最後在戴維營協議裡實現了。如果以色列在戰前就同意歸還西奈,贖罪日戰爭能避免嗎?這只能是又一個歷史之問了。

50年後,局勢驚人地相似,但又有本質的不同。

以色列最大的生存威脅不再是阿拉伯國家。薩達特在認識到不可能從軍事上消滅以色列後,在1978年首先與以色列簽訂和平條約(戴維營協議)。巴解也在1993年與以色列簽訂和平協議(奧斯陸協議)。近年來,阿聯酋、巴林、摩洛哥、蘇丹也與以色列簽訂和平協議(合稱亞伯拉罕協議),美國還在努力把沙特阿拉伯拉進亞伯拉罕協議。

但以色列重犯上層路線錯誤。反以不只是政府行為和組織行為,反以是普遍而且深刻存在於阿拉伯民眾中的草根情結。這既不能用戰爭來消滅,又不能用「搞定上層」來壓制。哈馬斯、真主黨的存在和壯大正是因為這個基本原因。

國家是人民的結構化體現。阿拉伯國家基本上放棄了與以色列的鬥爭,但阿拉伯人民沒有。以阿之爭回到最草根的狀態,這是文明海嘯之間的衝撞。哈馬斯只是在衝浪。

哈馬斯已經與以色列大打出手至少4次:2008年(Operation Cast Lead)、2012年(Operation Pillar of Defense)、2014年(Operation Protective Edge)、2021年。前三次是以軍主動出擊,都有行動代號;2021年是被動應戰,所以沒有行動代號。

在2008年、2012和2014年的三次以軍入侵加沙中,哈馬斯的武裝抵抗不能制止以軍佔領,但以軍行動也越來越困難。在2021年的火箭攻擊中,以色列的「鐵穹」系統顯示了良好的攔截能力,大量哈馬斯火箭彈被攔截,但以軍只是空襲和炮擊,沒有再次地面入侵。

「鐵穹」不是有彈必攔,而是首先判別彈著點,只有判定會擊中以色列軍民目標才予以攔截,取得良好效果。

在地面,以軍各種電子系統全天監視加沙和以色列之間的邊界,用先進聽音系統探測地道挖掘,隔離牆和哨卡有效地控制了人員流動,快反力量隨時出動,消滅滲透過來的小股哈馬斯武裝人員。

與贖罪日戰爭之前一樣,以軍的措施有效地減少了哈馬斯的滲透,連火箭彈都奈何不了以色列了。

同時,以色列向加沙居民發放有限的工作許可,以工作和收入機會吸引加沙居民放棄暴力,轉向和平。2021年之後,哈馬斯也轉入低調,更加熱衷於加沙的建設和發展,哈馬斯領袖甚至被指責為軟弱和不敢鬥爭。在軍事上,哈馬斯也熱衷於向巴解控制的約旦河西岸輸出暴力,但加沙方向相對安靜。

為此,以軍把大量部隊調往約旦河西岸方向,極右派要求組建的國民警衛隊也是用於國內鎮暴(主要是約旦河西岸),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也自誇比前任更少花時間在以巴問題上。

也就是說,以色列不再認為哈馬斯敢於發動大規模攻擊,即使哈馬斯發難,也能有效遏制。

與贖罪日戰爭前一樣,以色列對於對手小規模滲透已經很有辦法,但對於大規模攻擊估計不足。

與贖罪日戰爭前以色列堅持霸佔西奈一樣,以色列吞併約旦河西岸成為利庫德黨的重中之重,這成為「兩國方案」的最大障礙。

聯合國第181號決議規定的就是兩個國家:猶太人的以色列國和阿拉伯人的巴勒斯坦國。現在再糾結第181號決議規定的劃界已經沒有意義,但約旦河西岸併入以色列就意味著「兩國方案」的最後破滅,從此只有「一國方案」了,而這一國只是猶太人的以色列國。即使在歐美,約旦河西岸也從未被承認為以色列領土,約旦河西岸和加沙也是「兩國方案」中巴勒斯坦國的基本國土。約旦河西岸北吞併是巴勒斯坦人不能接受的,也是哈馬斯堅決反對的。

為此,哈馬斯發動了當前的空前進攻。不僅發射了空前數量的火箭,還首次攻入以色列本土,造成大量傷亡。被敵人攻入本土是以色列在1948年建國以來的第一次,歷次中東戰爭都沒有任何阿拉伯武裝力量攻入以色列本土,不管是埃及、敘利亞、約旦的正規軍,還是真主黨、哈馬斯、巴解的武裝力量(越境掠襲除外)。

「鐵穹」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可能只是遭到飽和攻擊的緣故,火箭太多,發射太密集,準備太倉促,打不過來。據報道,以色列的「鐵穹」只有攔截幾百枚哈馬斯火箭的「彈艙深度」,幾千枚打過來是沒有辦法的。也可能有更加深層的戰術技術原因。這和贖罪日戰爭第一天西奈的快反坦克分隊只能攔截渡河滲透的埃軍突擊隊,但對大部隊渡河無能為力一樣。

加沙邊境的電子監視系統和隔離牆也一樣。哈馬斯直接出動炸藥和推土機,炸開缺口,摩托車和吉普、皮卡呼嘯而過;以軍哨卡的士兵被直接打死,哨卡也成為通途。同樣,限制小股滲透的辦法對大規模進攻一點用都沒有。

到衝突的第三天,哈馬斯武裝還在以色列一側部分地點與以軍激戰,以軍入侵加沙也迫在眉睫。哈馬斯是否能依託地道和建築頑強抵抗,還需要時間證明。但贖罪日戰爭打了19天,Ooperation Cast Lead打了3星期,Operation Pillar of Defense打了一個星期,Operation Protective Edge打了一個半月,2021年打了兩個星期。

這一次哈馬斯有備而來,有意在以軍入侵的時候打持久戰。有了阿勒頗、馬里烏波爾、巴赫穆特的先例,哈馬斯有信心打一場持久戰。以軍方面為了報仇雪恨,不在加沙清除哈馬斯不能罷休。這樣,很有可能真打成持久戰,傷亡和損害將十分深遠。哈馬斯不需要無限期堅持i下去,只要比真主黨在2006年的黎巴嫩戰爭中堅持更久就是勝利,那一次真主黨堅持了2個月。

哈馬斯即使在軍事上打光了,其殉道精神很可能成為號召力,哈馬斯2.0將更加凶狠。

對於內坦尼亞胡來說,打進去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如何確保根除哈馬斯,如何確保哈馬斯不捲土重來,如何體面地撤出加沙(永久佔領加沙是不可能的,以色列的鍋國力和國際輿論都不容許)。

內坦尼亞胡可能在戰時能使得反對黨放下內鬥,但他的引起憲政危機的做法必將在戰後強力反噬。他打一場漂亮的加沙戰爭還有可能保住政治皮囊,否則就將被挫骨揚灰了。

吞併約旦河西岸是利庫德最具爭議的政策。約旦河西岸也是「聖經中的土地」,布滿猶太教和基督教的聖地,耶穌誕生地伯利恆就在約旦河西岸。吞併約旦河西岸也將「一勞永逸」地解決耶路撒冷問題,耶路撒冷將「自然」屬於以色列,不再有巴勒斯坦堅持東耶路撒冷為首都的問題。

但哈馬斯戰爭證明了一點:好戰和無視巴勒斯坦人利益不能給以色列帶來和平。

贖罪日戰爭結束了30年的工黨時代,哈馬斯戰爭會結束50年的利庫德時代嗎?

更重要的是,約旦河西岸會像當年的西奈一樣,最後「還給」阿拉伯人嗎?那樣的話,以色列在1967年後的佔領就是一段羞辱的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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