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粹也許離我們並不遙遠

西西弗評論

如果一個人用自己價值觀就把一個族群定義成反文明,那麼,這個人就離納粹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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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天,在巴以衝突中,互聯網上流行一些有趣的話術。舉一個例子,下面是一段文章節選:

想看一個人真正的價值判斷,別看他事不關己時怎麼說,要看他事到臨頭時怎麼做。

你說你挺俄,那老闆給你發工資,你是願意要美元還是要盧布?

你說你挺哈,真非要招個外國女婿,你是願意要個猶太小伙還是來個哈馬斯恐怖分子?

如果你到那地方去旅遊遇了困難,又聯繫不上咱大使館,你是求助以色列政府,還是哈馬斯武裝?

如果二者之間,你必須選一個地方,成為那裡的居民居住,你是選以色列,還是加沙?

如果你選美元選以色列,就別叨逼叨,口嫌體正直了。

其實,這種話術非常容易被駁倒,沒有厚如城牆根的信息繭房,也不會為這種話術自鳴得意了。

回答一下招哪國女婿和成為哪國居民的問題:

如果回到1941年,如果身在如日中天的納粹德國,你並不知道德國會戰敗。你會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即將進入毒氣室的猶太人,還是一個英俊的納粹黨衛軍官?你願意成為德國雅利安人,還是猶太人。趨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如果身在1941年的德國,無法預測未來,大部分人都會選擇德國一方。找女婿選擇德國黨衛軍官,能證明猶太人就活該去死,黨衛軍代表正義嗎?

回答拿美元拿盧布的問題:肯定是換算一下,哪個錢多拿哪個呀。要是給我100萬盧布和100美元,肯定我選盧布呀。

回答旅遊的問題:肯定是哪個能幫上忙求助哪個呀。你現在如果身在加沙,碰到問題你要去求助以色列政府才是腦子進水了。先有本事翻過隔離牆再說吧。

這些問題的答案,和哪方正義沒有一毛錢關係。選的是富、是強、是好處多。

這個作者也許自己沒注意到,這些話術暴露了自己的真正價值觀 – 隱藏在表面宣揚的那一套「自由民主正義道德」之下的,是赤裸裸的誰強誰有理,誰弱誰該死的絕對慕強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價值觀。

2

很多中國人對國家對體制對政府存在不滿,很正常。我也對很多事情不滿。列個清單搞出幾十條上百條不爽的地方一點不難。但不滿,不意味著我認為要換個體制換個政府。打個比方,大部分人對另一半都有或多會少的不完全滿意的地方,但是不滿不意味著要離婚換一個。

當然不滿的人中總有一部分認為應該換一個。一部分人,反對現在的體制,崇尚美國的體制,認為應該換個體制。網上有些聲音把這些人稱為「殖人」、「反賊」。我不太喜歡這樣的稱呼。畢竟大家都有反對的權利,但我也不願意稱他們什麼「民主派」,因為他們的行為方式並不「民主」。我還是沿用當時討論香港問題時的分類,分為建制派和反對派。

反對派也有很對不同類型的,有的比較溫和。我有些現實中的朋友就是溫和反對派。也有激進的反對派。

最激進的反對派就是那些所謂的「核平」派。這一派人認為中國已經無可救藥,是世界文明國家的威脅,唯有徹底「核平」才能解決中國的威脅。

這些人的觀點,絕對是比「納粹」還「納粹」。納粹對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態度是平等相待,願意合作,對斯拉夫人的態度是視為劣等民族,但好像也沒打算把斯拉夫人斬盡殺絕。納粹可能只有對猶太人的態度是斬盡殺絕。這些「核平」派,本身是中國血統,但卻要斬盡殺絕自己原本出身的民族。有裨官野史傳言希特勒本人有猶太血統,把對自己血統的自卑,轉為對猶太人的仇恨。如果希特拉真是猶太人,希特拉也算是勉強能趕上那些「核平」派的瘋狂了。

看這些「核平」派的早年文章,激進確實激進,但也沒現在這麼瘋狂。後面越來越偏激。

對我來說研究這些「反對派」的轉化過程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比如觀察曾經的科普達人方某人的轉變就很夠意思。現在的他比當年還在國內的他,不知道偏激了多少倍。

相對比較激進的「反對派」同學,都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比如:傳教士/啓蒙情結,有強烈的價值主張,或多或少有些優越感。最後,他們相對更偏向唯心主義。

3

我勉強算是個唯物主義者。我覺得唯心主義也沒什麼不好,但唯心主義者如果走極端,是很可怕的。

唯物主義,物質是第一性。舉個例子,判斷是不是人,唯物主義依據的是客觀的生物學標準。符合這個標準,就可以認定是人。按唯物主義的標準,我符合生物學人的定義,我就是人。沒有任何人有辦法輕易開除我的人籍。

唯心主義,精神是第一性。除了符合生物學標準的人外,唯心主義者往往還有價值觀標準,極端的唯心主義者,認為符合他們價值觀的才算人,不符合價值觀的,就可以開除人籍。然而,價值觀標準是主觀判斷,不是客觀標準。

巴以衝突,哈馬斯殺了無辜的以色列平民,以色列殺了無辜的巴勒斯坦平民,從客觀事實上是一樣的,都應該被譴責。唯物主義者最多就是再看一下這些殺戮行為算不算正當防衛,如果算正當防衛,就可以減輕責任。

極端的唯心主義者的想法完全不同。他們按自己的價值觀,先把人類的族群分成文明和反文明的。被他們分類為文明的,做啥事都是合理的,不能被譴責。被他們分類為反文明的,被殺了,甚至種群被滅絕了都是活該。

如下的一段陳述代表了這類人的觀點。這位作者先說了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有一位教授叫施羅默·桑德,寫了幾本批評猶太復國主義和宗教傳統的書,然後說:

所以這不是一場「文明的衝突」,這只是一場文明與反文明的衝突。讓我們所有珍惜現代生活的人,站在文明的一邊。

…… 你問我,什麼時候才願意說以色列人的壞話,哈馬斯的好話?

我想,大約是等到巴勒斯坦民族中也能誕生這樣一位反思者,寫了《我為何放棄做阿拉伯人》《虛構的巴勒斯坦民族》這樣的書,卻依然不會被同胞目為叛徒,被打死拖在摩托車後面遊街的時候吧……到時候,我也一定多說這個民族的好話、說他敵人的壞話,因為這證明這個民族終於學會擁抱了寬容、允許人們自由思考和生活的現代性,值得誇一誇了。

這位作者,首先按照自身的價值觀把人類族群分為文明和反文明。對於他認定是反文明的巴勒斯坦一方,無論發生了什麼,不管多少巴勒斯坦人被以色列屠殺,他都不會說一句以色列人的壞話。

對這類人來說,價值觀是第一優先級。符合我的價值觀的一方,屠殺幾百萬人也不會說他的壞話。不符合我的價值觀,被屠幾百萬人也不會替他說好話。

這位作者認為,需要等巴勒斯坦民族中出一位所謂的「反思者」,能做自我批評,才算是進入「文明」,他才願意說好話。但是,啥算「反思者」,得這位作者自己來認定。

巴勒斯坦人裡面有批評哈馬斯的嗎?當然有,法塔赫和哈馬斯關係很糟,成年累月的痛斥哈馬斯。但是,這位作者認為這種批評不算數。

哈馬斯裡面有批評哈馬斯的嗎?當然有。哈馬斯內部的叛徒大把大把的,亞辛被以色列炸死就是被哈馬斯內部人出賣了行蹤。這位作者也提到,哈馬斯領導人優素福的大兒子1996年被以色列逮捕後就背叛了哈馬斯,做了以色列國家安全總局的間諜,代號「綠王子」,2007年出走美國。

這位綠王子可能是幡然悔悟,被以色列的大義所感召;也可能是逮捕後被嚴刑拷打,受不了酷刑做了叛徒上了賊船下不來。綠王子在獄中發生了啥事,我們當然是不知道的。但我們看到了這位綠王子對哈馬斯嚴厲批評,甚至公開宣稱希望以色列暗殺自己的老爹。當然,這位叛徒綠王子對哈馬斯的批評有多少真實性,我們不得而知。

「綠王子」算反思者批評者嗎?當然也不算數。

法塔赫批評哈馬斯不算「反思者」。退出哈馬斯的人批評哈馬斯也不算「反思者」。最終算「文明」還是「反文明」,還得看我的「自由心證」。

對極端唯心主義者來說,客觀事實並不重要。

確實,施羅默·桑德是猶太復國主義和猶太教的公開批評者,安然無恙,繼續教書。然而,以色列一方的反面例子也不少。

2016年,英國《獨立報》報導,以色列把一名巴勒斯坦天文物理教授扔進監獄,其中證據是Facebook的點贊。2014年,以色列軍隊在約旦河西岸的一所巴勒斯坦大學逮捕了一名巴勒斯坦法學教授,理由是教授宣揚支持哈馬斯的言論。

這些事實,這位作者自然都會視而不見。說你文明,你就文明;說你反文明,你就是反文明。

按這位作者的標準,中國算是「文明」還是「反文明」呢。中國倒是有不少身為黨員的大學教授,公開罵罵咧咧,這些人現在活得也挺滋潤的。按這個標準,也許中國能算「文明」?

4

價值觀驅動的極端唯心主義者是很可怕的。他們給一個族群扣上「反文明」的帽子,然後任何針對這個族群的殘酷行為,都可以用「文明」對抗「反文明」來正當化。

這種「文明」與「反文明」鬥爭的話語體系,在歷史上源遠流長。英美殖民者是文明的,印第安人是反文明的。所以印第安人幾乎滅絕,是活該。基督教徒是文明的,異教徒是反文明的,所以基督教徒任意屠殺異教徒都是為上帝持劍,是合理正當的。雅利安人是文明的,猶太人是反文明的,所以大屠殺發生了。

很多二戰後研究表明,面不改色把數百萬猶太人送進毒氣室的納粹軍官,很多是好丈夫,好父親,對寵物也很好,充滿憐憫之心。但他們屠殺猶太人毫不留情。為啥一個充滿憐憫同情心的人,會做出種族屠殺是這樣的事情?

一個人就算再愛貓愛狗,充滿愛心,打死一隻吸血的蚊子絕對不會有什麼負疚感。在那些納粹兇手的眼裡,猶太人是反文明,連貓狗都不如,就是吸血的蚊子是害蟲。所以他們可以心安理得的做種族屠殺。

當一個人用模糊的主觀判斷,把一個族群定義為「反文明」時。我認為,這個人,與納粹相比,也就沒什麼區別了。今天可以說哈馬斯是「反文明」,明天換個標準,也可以說利庫德是「反文明」。

就算哈馬斯是反文明,那加沙的巴勒斯坦人也不都是哈馬斯,他們是無辜的呀。以色列屠殺巴勒斯坦平民,難道不該被譴責?

這些站在以色列立場的人,有自己的邏輯。他們覺得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活該。哈馬斯是反文明的,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沒有起來推翻反文明的哈馬斯,他們就是有罪的,死了活該。就算200多萬加沙巴勒斯坦人被屠殺殆盡,這些人也不會說以色列一句壞話,也不會為巴勒斯坦人說一句好話。

核平中國那派人的邏輯一模一樣。他們反對中國今天的執政黨,先扣上一個反文明的帽子。然後認為中國人民沒有起來推翻體制,所以中國人民是有罪的,死有餘辜,應該核平中國。對於那派人來說,反對他們的人是「反文明」死了活該。中立的,沒有全心全意支持他們的人,也是「反文明」,被核平也是活該。

我認為,人就是人,符合生物學定義的都是人。中國人是人,美國人也是人;巴勒斯坦人是人,以色列人也是人。殺害無辜的平民,無論哪一方,都應該被譴責。

世界上有不同類型的文明,因為種種客觀因素,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發展程度,歷史沿革,文化背景,並不是越像西方就越文明。不能用主觀判斷,輕易給一個族群扣上「反文明」的大帽子。

如果一個人用自己的價值觀就把一個族群定義成反文明,我認為,這個人就離納粹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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