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2024年2月5日中午時分,我第一次見到了尼羅河。
那天我從開羅乘飛機到達阿斯旺,隨後要跟隨當地導遊去酒店入住,那家酒店設在河中心的一座小洲上,我們需要跨河才能到達。
當我站在河邊等待船隻駛近時,只看到眼前一條湛藍湛藍的寬闊河流,藍得讓人心醉,河水與船隻被輕風微撫,發出微弱的嘩啦啦聲響。
此時離中國農歷春節還有四天,埃及大約十幾度的天氣,每日陽光普照,見不著一點雨水,但風吹在身上依舊微寒,所以開羅的大街上,時常見到傳統的埃及人曬得黝黑,卻穿著一件長衫,脖子上套一條圍巾,有點像民國時的穿法。
這種穿法是當地服飾簡約版,我在阿斯旺飛來神廟見到的工作人員,他們穿的是完整版,就是下圖的樣子:
不過這種穿法,在埃及人裡頭也並不多見了,我沿著尼羅河將全埃及從南到北走了一遍,見到的大部分埃及人,都穿著現代服裝,除了黑了點,跟我們沒啥兩樣。
就連開羅的貧民窟,都很像廣州的城中村,一座座握手樓並肩而立,大車小摩穿梭不歇,窮街陋巷裡冷不丁冒出幾個神色慌張的人來,要是空氣裡多一些炒粉香氣,那基本沒啥區別了。
埃及冬季從11月開始,到次年3月結束,因此大家都穿著兩三件衣服,河水當然溫暖不到哪裡去,但河面上卻見著幾個十一二歲的埃及小孩,坐著單人小板,手裡頭使兩個划水的小物件,在河面上飛速穿梭,往來如風。
我以為這些小孩就是在玩水,當時也沒放在心上。
和導遊在岸邊等了幾分鐘,迎接我們的小船緩緩駛近,我們上了船後,導遊指向船下的河流,告訴我說,這就是尼羅河。
我便在心裡頭跟尼羅河打了聲招呼,悄悄說了句久仰。
船隻將我們拉到酒店後,放下行李,導遊便帶我乘船遊覽尼羅河。
在酒店門口的尼羅河,除了河水碧藍,遠超我在全球看過的其它河流,我還沒看出有什麼奇特之處,但上了遊船後,開出不過幾百米,河面陡然更開闊些,藍盈盈的河水平整寧靜,流淌得不急不緩。
河面上見不著一艘運輸船,也沒有任何垃圾,甚至連一片樹葉也沒,往來只有帆船和遊船,白帆如瀑,星星點點在河上遊蕩。
尼羅河河道低於兩岸,四下景色瑰麗,沿岸有酒店、努比亞人的村莊、蘆葦蕩,還有大片金黃的沙漠,有民居的地方一片祥和,同時有蘆葦蕩和沙漠的地方,這種大河沙漠交織的奇景,我以前也沒見過,又感覺特別奇幻。
以前在威尼斯,我見過海洋和人文的美景,在重慶,也有河流和人文的美景,但都沒有尼羅河給我這麼美麗而奇妙的體驗。
這是我生平見過,最溫婉沉靜、綺麗錦繡的一條大河。
就在我倚靠船邊,靜靜觀賞尼羅河的風景時,突然河面前方一陣喧嘩,幾個埃及小孩各坐著一片小板,嘰哩呱啦不知道喊叫著什麼,奮力划著板朝我們的遊船駛了過來。
這些小孩叫得那麼興奮,正把我搞得莫名其妙,一個小孩眼疾手快,啪嗒一下雙手抓住我們的船舷邊的繩子,朝著我嘿嘿一笑,突然開始用不熟練的中文,自顧自地唱起了《兩只老虎》。
我腦子裡瞬間陷入了幾秒鐘的思維混亂,CPU一下被這小孩幹到冒煙:
我現在在尼羅河上,離中國7000公里的地方,一個埃及小孩趴在我船邊,都不用跟我溝通,就開始用中文唱《兩只老虎》?
但我很快明白過來:這小孩在強行賣唱。
一定是尼羅河這邊常有中國遊客,埃及小孩也習以為常,逮著中國遊客就強行表演,為了親近中國遊客,才學會的《兩只老虎》。
這幾天在埃及其它景點,我也見到埃及人拿著他們的樂器,看到中國遊人就隨手演奏《兩只老虎》,這首兒歌在埃及旅遊圈看起來相當普及。
為了確定他們的動機,我咨詢我的導遊他們是不是在要錢,那年輕導遊為自己阿拉伯同胞的行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澀澀著說是。
我便從口袋裡摸出20埃鎊,遞給掛在船邊的小孩,他麻利地收了錢,為了表示自己的敬業,把剩下的歌詞含糊不清地唱完,才招了招手,放開繩索,划入尼羅河深處。
這一段尼羅河遊覽共計80分鐘,前後共見到了五波這樣行乞的埃及小孩,但後面他們大都追不上我的遊船,我給了兩次錢,後面覺得要個不停也挺煩,就不再給了。
埃及和印度的行乞不太一樣,印度是上來伸手就要錢,而且連不是乞丐的普通百姓,你跟他說幾句話他也找你要錢,好像是多麼天經地義的事情。而埃及人多少要點臉面,他們通常是半賣半乞,有的是強行表演希望你打賞,更多的是手裡拿包紙巾在賣,希望遊客多給點錢。
我在尼羅河沿岸城市,有老人在景點門口守候遊人,以賣紙巾的名義收點錢;開羅市區開車等紅綠燈時,也常有包裹著頭巾的婦女過來敲車窗,希望你買她舉在手裡的紙巾。
買他們東西的人,也會心照不宣地多給一點錢,給他們的尊嚴留一點體面。
上圖是在亞歷山大港,見到一名在景點門口賣紙巾的老人家,他殘了一條腿,靠這種半賣半乞的方式過活。
埃及底層人民過得很慘,但還是沒有印度慘,至少我在埃及10天時間,沒有見到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上街乞討,也只有極少極少部分伸手直接要錢,大部分還是半賣半乞。
而我在印度時,不管走到哪座城市,都有老奶奶佝僂著腰,張開瘦得只剩皮包骨頭、髒得掌紋裡都是污垢的手掌乞討。那邊停在紅綠燈時,也有大量小孩過來敲玻璃,都是直接要錢,一點都不跟你委婉表達。
我在遊船給小孩的那20埃鎊,其實並不值錢,僅僅價值2.2元人民幣。
埃及對外匯率一共有兩種算法,我在埃及時,官方匯率人民幣兌埃鎊是1:4.3,黑市匯率是1:9,官方匯率並不是埃鎊的真實價值,是政府為了多賺點錢強行指定的匯率,而黑市匯率才是真實的匯率,民間真正認可的是黑市匯率,所以我後面的價格換算,以黑市匯率為準,少部分特殊情況我會採用官方匯率。
我在埃及調研時,拿100美元給導遊換埃鎊,他給我按官方匯率換,100美元換給我3000埃鎊,後來我到華人朋友那兒,100美元換了6000埃鎊,比導遊的多了一倍,我才知道每換100美元,我的導遊就賺了3000埃鎊,前後找他換了300美元,他賺了9000埃鎊。
埃及普通人收入大部分在5000-10000埃鎊,他在我這換美元,都賺了普通人一個月的收入。
既然說到埃及人的收入,那就順便報一下,我問過的大部分埃及人的月薪吧。
在餐廳端盤子,月薪3-4千埃鎊(333-444元人民幣);清潔工2000埃鎊(222元人民幣);建築工地搬磚,250埃鎊(27元人民幣)一天;流水線工人,月薪3-5千埃鎊(333-555元人民幣);技術工人,7千埃鎊(777元人民幣);基層公務員,起步6-7千埃鎊(666-777元人民幣);中高層公務員,比如辦公室主任這種,3萬埃鎊(3333元人民幣);辦公室白領,1-1.5萬埃鎊(1111-1666元人民幣)。
一位在埃及南部開工廠的華人老闆告訴我,埃及工人特別便宜,尤其是南部地區,便宜得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他工廠十年老工人也才5-6千埃鎊,平均就4-5千埃鎊,車間有點技術的7千埃鎊,他工廠賺了錢後,也想給工人漲點工資,但他不敢這麼做,因為他一漲工資,別的工廠老闆就有意見,個個都埋怨他,他只好悄悄給工人們加福利。
我問他為什麼南部工人特別便宜?
他說就是失業人口太多,隨時招工隨時有人,根本不愁沒勞動力。
我忽然想起1999年冬天,東莞塘廈一家高爾夫球頭工廠招工時,17歲的自己,擠在幾百人隊伍裡的情形,那時候中國的失業情況也異常嚴重,台商港商在大陸也只用開出300元的底薪,1.5元每小時的加班費,照樣有無數的大陸人去搶這份工作。
埃及現在正在經歷的許多事情,中國二三十年前早已經歷過了。
華人老闆還告訴我,現在的工資還都是埃鎊貶值後加上來的,以前普通人都是1-2千埃鎊每月,現在普通人漲到了5000-10000埃鎊區間,但埃鎊貶值太厲害,其實購買力還下降了。
我在網上發出人民幣兌埃鎊的黑市匯率後,許多去過埃及的朋友紛紛感慨,在2006年時,埃鎊還比人民幣貴,1埃鎊可以換1.3元人民幣,2015年時,埃鎊比人民幣差不多1:1上下,2022年時,人民幣兌埃鎊還是1:3,短短兩年,美國加息導致埃鎊瘋狂貶值,現在居然跌到了1:9,使老百姓的生活質量慘到飆出一口老血。
為了瞭解物價,我在開羅的fathallah market超市去記錄了一下,那裡的牛肉是200埃鎊一斤、一盒費列羅巧克力195埃鎊、一件普通秋冬外套999埃鎊、一大包汰漬洗衣粉320埃鎊、多芬洗發水150埃鎊、力士沐浴露65埃鎊、10支裝杜蕾絲200埃鎊、一套茶具9000埃鎊、普通電熱水壺599埃鎊、一把牙刷70埃鎊、一盒牙膏80埃鎊。
如果把上面的價格用黑市匯率換算成人民幣,那價格也還好,但是貧民窟的埃及人掙3000-5000埃鎊一個月,普通埃及人掙5000-10000埃鎊一個月,用他們的月收入套這個物價,那真是貴得離譜,一個月的收入,連套茶具都買不起,全家吃幾次牛肉都費勁。
類似於中國普通人掙5000一個月,但超市裡牙膏80人民幣一盒,這誰能忍受得了?
埃及老百姓,被埃鎊貶值傷得太深太深了。
與上面工業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埃及農產品極便宜。
我在埃及買了兩次水果——埃及水果不好吃,遠遜於國內水平,也間接說明其農業技術落後——其中一次是在水果店,買了5個番石榴、7個桔子、5個小蘋果,一共花了80埃鎊,才9元人民幣。
後來在貧民窟又買了7個桔子,10埃鎊,才1.1元人民幣,每次我買產品換算成人民幣後,都覺得他們的價格,低得令人髮指。
埃及的物價情況,跟1980-1990年代的中國幾乎一模一樣,工業品極其昂貴,農產品極其低廉,更可怕的是埃及還有貨幣匯率不穩的問題,使國家財政雪上加霜。
就業率低、月薪低、物價昂貴,那普通埃及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那當然是埃及人賴以存活的大餅了。
在亞歷山大時,我司機說這裡某家店的大餅很好吃,停下車排隊去買,我也想親身體驗下埃及大餅到底怎麼個情況,跟著他過去排隊,也買了五個大餅。
過去一問才知道,這裡的大餅便宜到1埃鎊一個,也就是0.11元人民幣,我5埃鎊買了5個大餅,跟不要錢也沒啥區別了。
製作這種大餅,面要和得極軟,劑子蘸著麥麩分隔開,用長柄送進烤爐,餅坯中間會膨脹成中空狀,一兩分鐘就能出爐。剛出爐的空心大餅還挺香,不過沒有伊朗的饢那麼香,烤出來後,需要放在外面攤開晾一會,防止過熱燙壞裝大餅的尼龍袋。
我跟司機正在那收拾大餅時,一名裹著頭巾的中老年大媽走過來,念念有詞跟司機說了句什麼,司機頭也不抬,遞給她一張大餅,我明白這婦女是過來要吃的,便也趕緊遞給她兩個,大媽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了我的大餅。
1埃鎊一個的大餅,大媽都需要找人討要,可見埃及底層,有多少人過著這麼窮困的生活。
埃及雖然有10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但可耕地僅3.17萬平方公里,還集中在尼羅河流域,這條件養不活人口大爆炸後的1.1億人,所以埃及有很嚴重的糧食問題,埃及每年糧食總產量在1600-1700萬噸,全國一年要消費2700-2800萬噸,糧食自給率只有50%左右,每年要花費大量外匯從國外購買糧食,再用補貼的方式保證人人吃得起大餅。
埃及政府從1984年推出大餅補貼,歷經三十年,每年補貼額佔到全國收入的15-25%,才能維護社會穩定。
我在尼羅河上,給那個唱《兩只老虎》的埃及小孩20埃鎊,換算成人民幣確實很少,但如果按埃及的生存情況,那就是20個大餅,夠他們全家一天的伙食費了。
任何國家的老百姓,一旦飯都沒得吃,肯定會把當前政府撕碎,而他們但凡有一口飯吃,就肯定不會上街造反。
所以在埃及,「大餅」(aish)這個名詞,跟「活命」是同一個意思。
貳
在聊完埃及人的收入和物價後,現在我們可以聊下埃及人的社會分層情況。
埃及華人先講給我講了個真實的例子。
前不久開羅這邊,他們認識的一位埃及富人撞死了一對平民母女,交通車禍出人命又負主要責任,在中國一般要坐牢三年以內,但在埃及可以協商解決,最後富人家庭只出了12萬埃鎊,也就是1.33萬人民幣,就獲得被害人家庭的諒解。
我問他們家男人怎麼想的賠這麼少?朋友說一是埃及窮人習慣了自己的命不值錢,二是他們有自己的價值觀,認為發生的一切,都是安拉的旨意,那對母女是安拉召喚她們上天堂了。
在埃及,平民與富人之間有一條巨大的鴻溝,這種差距是中國人所不能理解的。
埃及跟印度一樣,也有免費醫療和免費教育,但也跟印度一樣,這玩意兒就是做做樣子。
免費教育這塊,埃及公立學校從小學到大學都幾乎不怎麼花錢(2015年時,小學一年才50埃鎊),但教育質量除了大學部分公立名校,比如開羅大學、愛資哈爾大學,其他都極差極差,教功課教得敷衍了事,每天早上八點上學,下午兩點就放學,最差的公立小學,甚至一周才上兩天課,老師和學生一起混日子。
埃及普通公立本科,其教學質量最多跟中國專科持平,甚至不如中國的專科。
在公立學校上學跟放羊一樣,但凡家裡有點條件的,都把孩子送到私立學校。
埃及的私立學校都叫國際學校,比公立要貴得多,普通的要2-3萬人民幣一年,好一點的要5-6萬人民幣一年,最貴的2萬美元一年,人家還只收美金。
公立醫療非常糟糕,在埃及的華人朋友說,他們有病都是去私立醫院治療,去公立醫院跟等死沒什麼區別。
公立醫院的醫生水平也很差,都是剛剛畢業的醫學生在這坐診,刷完經驗值就跳槽去私立賺錢。
世界各國免費醫療和免費教育其實都差不多,因為支付不起高昂的成本,公立學校和醫院都做得一塌糊塗,最後都成了敷衍底層民眾、聊勝於無的福利設施,這個問題我已經講過很多遍了,自己都講膩了,每個國家都那樣,我都懶得再詳細展開。
對比一下你就會發現,中國公立教育和醫療現在做得相當不錯,至少好老師、好醫生還是在公立學校和醫院,讀書便宜、治病也有醫保報銷,不像國外,幾乎所有好老師和好醫生全跑私立去了,只為有錢人服務,不為平民服務。
華人朋友說,在埃及的大學裡,公立的開羅大學、愛資哈爾、艾因·夏姆斯大學能達到中國985水平,但也不如私立的開羅美國大學,開羅德國大學等等這些學校好使。
我說等等,他們取名字這麼簡單粗暴的嗎?直接美國大學、德國大學,是不是還有英國大學、法國大學?
朋友說是的,就是這麼簡單粗暴,富人家的孩子都往這些大學送,埃及富人都擁有雙國籍,一般大部分資產早轉移到歐洲國家了,自己的孩子,也按照歐洲標準在培養,上點層次的權貴,他們平時都習慣說英語、法語,不愛說阿拉伯語,只有在跟平民階層溝通的時候,他們才說阿拉伯語,這些人都以說英語為榮。
我說是的,根據我的經驗,世界發展中國家的權貴,其特質都一個鳥樣,都有雙國籍,都轉移財產到歐美,都把母國當成賺錢的地方,在母國當統治階級,再把歐美發達國家當成享受的地方。他們在發達國家買房置業,為了保證特權代代相傳,用教育醫療鎖死階層上升通道,再壟斷最賺錢的行業,使平民階級難有出頭之日。
埃及一共有七八個大家族,當中包括前總統穆巴拉克家族,一齊站在這個國家食物鏈的頂端,最有名的是做房地產、電信、旅遊的納吉布(Naguib)家族,擁有160億美元資產,英國王妃戴安娜的最後一任情人就是納吉布家族的人——戴安娜和她的很多情人,我個人懷疑就是被英國皇室弄死的,戴安娜的車禍應該就是英國皇室的傑作,她第一任保鏢情人巴里,也是在被發現倆人感情後死於車禍。
第二有名的是曼蘇爾(Mansour)家族,是通用汽車全球最大分銷商之一,也是卡特彼勒合作商,另還經營麥當勞和風投業務,當家人穆罕默德·曼蘇爾有30億美元身家。
全球富人愛往倫敦跑,埃及這些有錢人也基本住倫敦,作為被英國殖民過的地方,這些地方的權貴對英國總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們在倫敦定居,把資產交給英國人打理,學習英國人說話的方式以及管理模式,英國才是他們真正的精神母國,他們在埃及是權貴,但在英國人眼裡,是另一種形式的包衣階層。
除了處在食物鏈頂端的這七八個大家族,埃及另還有幾十個小家族,各自壟斷著不同的利益,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大多有軍方背景,沒有軍方背景,很難在埃及將產業做大。
權貴們控制著埃及的中高層,底層留下組織空白,最終埃及底層便接納並壯大了穆斯林兄弟會。
穆兄會的事情我們放在後面聊,先繼續介紹埃及的社會結構。
埃及的權貴階級跟平民階級從生下來就不接觸,各自是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其實世界大部分國家都這樣——從幼兒園到高中他們都在不同的學校讀書,到大學後可能在同一所學校,但開學時,學生們會非常坦誠地介紹自己的家庭背景,自己住在哪裡,不管父母是貧民窟水果販子還是牙醫,是律師還是議員,沒有人在這方面說謊,大家瞭解各自的出身後,權貴的孩子會跟權貴的孩子玩,平民的孩子會跟平民的孩子玩,不同的圈子互不扎堆。
畢業後,埃及學生在求職時,要填上自己的家庭住址,埃及不同階層的人住處固定,是貧民窟出身的大學生,還是權貴階層的大少爺,只要一看住址就知道,住址將直接決定招聘的公司錄不錄用你。
一位在埃及的華人朋友,說他跟一位權貴階層的埃及人做生意時,對方第一次見面,上來直接報族譜,說自己的爸爸是某某前市長、爺爺是某某議長、大哥在某重要部門工作,華人朋友一查谷歌,信息TNND居然全是真的,坦誠得讓中國人一時難以適應。
我聽到這個故事後,也直接愣了兩三秒,我說:這不就是權力和金錢的肆無忌憚嗎?
這要是中國,官三代富三代哪敢跟陌生人第一次見面,就這麼赤裸裸地說話?多少也得熟悉了以後才敢說,要不信息暴露在大眾面前,網絡上肯定一片罵。
埃及權貴的孩子,肯定是平時沒被錘過,才敢這麼肆無忌憚。
埃及窮人家的孩子,出人頭地的機會率極低極低,大部分窮人家孩子懂事後就開始認命,尤其是死人城的居民。
2024年2月8日,我和嚮導開車來到開羅的死人城,採訪居住在這裡的穆罕默德母子。
死人城位於開羅市中心,共六平方公里,居住著約50-100萬人,具體人數難以統計。
這塊區域因為氣候乾燥,屍體不容易腐爛,另外伊斯蘭教書籍說穆克塔姆山上生長著天堂之樹,埃及的達官貴人便選擇葬在這裡,形成一片公墓群。
按埃及傳統,送葬者要與亡者共住四十日,陵墓旁邊又建起了一些可供活人居住的住房,這些房子原只供守墓人居住,防盜墓賊偷盜,進入近代後,埃及農民工進開羅打工,因為手頭緊付不起房租,以極廉價的價格,大量租住在陵墓旁的小房子裡。
穆罕默德說是1950年代納賽爾上台後鎮壓農民,讓他們交更多的稅,尼羅河三角洲很多農民造反都被鎮壓,鎮壓後他們無家可歸,最後流落到活死人墓里居住,埃及政府也一直壓迫他們,防止他們說話,他們家一直活在恐懼當中。
但我查了下資料,1950年代納賽爾上台後進行土地改革,限制土地所有權,將多餘土地分配給農民,納賽爾針對的不是普通農民,而是地主階層,穆罕默德家以前應該是地主才被鎮壓。
死人城應該是「被鎮壓後流落街頭的地主,加上一些極其貧窮的流民和犯罪分子,匯集在一起,形成了一個超大的貧民窟」。
穆罕默德母子居住的地方,是一位重要貴妃的陵墓,裡面是一個超大的庭院,養著三四隻貓、七八條狗,又有幾株大樹遮蔭,除了陵墓里停著幾具石棺,其它簡直像是一處沒有精裝修的大HOUSE,看起來遠不像網上說得那麼悲慘。
穆罕默德說他住在這裡,好處是每個月只要交200埃鎊(22元人民幣)給政府,壞處是他讀完大學,會說英語,去外面找工作時,只要一看到他的住址是死人城,各個公司都不要他,說是死人城的人都跟貧窮、犯罪、骯髒緊密關連,不敢招聘他們。
他現在只能在打印店上班,每個月僅掙2500埃鎊(277元人民幣),他妹妹在外面做護士,也僅掙4000埃鎊(444元人民幣)。
穆罕默德的大學教授曾勸他先搬離死人城,到別的地方居住,以免遭到歧視,穆罕默德說他沒有錢離開死人城,他只能在這裡苟且偷生。
我跟穆罕默德說,你這住得挺好啊,大家都住這麼大的陵墓嗎?這院子這麼寬敞……
穆罕默德說他們家祖上也闊過,所以政府分配的陵墓要好很多,他可以帶我去看看普通死人城的居民住得怎樣,但不許拍照。
我點頭答應,便夾著筆記本,起身跟穆罕默德走出陵墓,跨過兩條街道,來到一處低矮的民居前,這裡也是一處陵墓,但修得跟個平房一樣,從外面看沒什麼特別。
穆罕默德上前敲了敲門,大門打開,突然看到幾十隻蒼蠅嗡地一下從門裡衝了出來,嚇得我全身一緊,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仔細往房子裡看時,見到三個小孩赤腳走在地上,裡面另有一名三十多歲的女子和一對老年夫妻,那女子應該是孩子的母親,老頭已經癱在輪椅上,站不起身。
房子大概二十幾平,還切分成三間,裡頭採光極差,簡陋的小餐桌靠著土牆,還有幾十隻蒼蠅在那密密麻麻上下飛舞。
穆罕默德和他們溝通了一會,說是要帶我們看看古代的陵墓,對方態度很是熱情,我和嚮導便跟著穆罕默德進了屋,老頭坐在輪椅上向我們搖了搖手打招呼,我們趕緊回應。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尿臊味,左邊是臥室,右邊是一間黑漆漆的廚房,三個髒兮兮的埃及小孩,很好奇地上下打量著我們。
我們快速穿過房間,來到後院一看,這裡是一片壘高的平地,穆罕默德說這地下埋葬著埃及古代貴族,那是一片平平無奇的土胚,實在沒什麼可看,我們便虛情假意地表演一番認真考古的樣子,最後給了這家人200埃鎊表示感謝,便迅速撤離了現場。
離開這戶民居後,我問穆罕默德他們家孩子怎麼沒有父親?穆罕默德說他爸爸不知道哪去了,突然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回家。
我說那他們家怎麼生存下來的?穆罕默德說,他們是貧困戶可以吃救濟,每個孩子每月有500埃鎊的救濟金,三個孩子就是1500埃鎊(166元人民幣),他們全家六口人,就靠這1500埃鎊活下來。
從死人城出來後,我跟嚮導說,我沒有在中國見過過得這麼慘的家庭了,埃鎊匯率貶值後,底層埃及人過得真是太慘了。
我在開羅的嚮導精通阿拉伯語,原是國內名校與大公司出身,對埃及極其熟悉,他對這一切已經十分淡然。
他說,你知道像埃及這種發展中國家,為什麼老百姓沒啥錢,老百姓每天都過得這麼樂呵嗎?
我說為啥?
他說:我們東亞人活得焦慮,那是因為我們還有希望,大家急著趕上財富分配的列車,很怕自己掉了隊。而埃及這種發展中國家,他們每天過得這麼樂呵,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生下來是窮人,這輩子就是窮人,永遠不可能階層上升,那就乾脆這樣樂呵樂呵,過一天是一天吧。
最後他總結說:
中國人老說他們樂觀,其實不過是窮開心而已,人生沒有希望才會這樣,沒啥好值得羨慕的。
叄
中國近代處於半封建半殖民地狀態,跟那些曾被英法完全殖民統治過的發展中國家不同,中國並沒有留下一些奇怪的陋習。
在埃及的辦公室裡,現在還有一個奇怪的職業,叫「office boy」,月薪3-4千埃鎊,專門伺候在辦公室上班的白領們,負責給他們訂餐、泡咖啡、泡茶、打掃桌面等。
部分人可能覺得這不就是公司前台常幹的活嗎?不對,中國公司的漂亮前台小妹,會給同事們訂午餐,但絕不會替銷售部的毛頭小伙泡茶泡咖啡,更不可能給毛頭小伙打掃桌面。
毛頭小伙膽敢讓前台小妹泡咖啡,那杯咖啡非潑到他臉上不可。
這個「office boy」,其實是英國人在殖民埃及時留下來的產物,就是個辦公室的公共僕人,伺候工作時的英國人用的。
中國人骨子裡頭,平等觀念、自主意識極其強烈,我就沒見過哪個中國人,將自己一生定位在「僕人」這個角色的,個個都覺得自己只是委屈求全給你打雜,將來我遲早有飛黃騰達出人頭地的一天,心氣特別足。
中國大陸的家政阿姨,絕大部分都是跟主人家一起同桌吃飯的,你讓她一邊去吃她會覺得你歧視她,上門搞家政清潔的我們也得客客氣氣對待。但是其他國家都不是這樣的,香港菲傭們從不跟主人家一桌吃飯,埃及華人朋友家的肯尼亞阿姨,是正經念過本科的,拿600美元一個月,也很自覺地不跟主人家一桌吃飯。
新中國建立後,給了中國平民一個很特殊的民族氣象,就是人人都覺得自己是主人,現在低下頭服你,那也只是暫時沒混好而已,老子遲早會有混好的那天。
你要是在他落魄時歧視他,那心裡頭就有股惡氣,將來非發洩出來不可。
所以中國大陸沒有「僕人」這個固化階層,但英法殖民地常有被馴服的僕人,埃及的「office boy」就是殖民地留下的痕跡之一。
被英法殖民過的地方,當地人都非常喜歡模仿殖民者的行為,埃及有模仿英國主子的「office boy」,剛果則有模仿法國主子的「薩普」,窮得跟鬼一樣還要湊錢買一身名牌西裝,搭配考究的領帶或禮帽,再把手工皮鞋擦得鋥亮,這些都是自我民族意識淡薄,對殖民者文化的拙劣模仿。
埃及很多地方直接無條件照抄英國人,很多臭毛病也學了過來。
一個還沒有擺脫貧窮的國家,本應該奮發努力的階段,在工作態度上直接複製已經富裕幾百年的英法,比如假期這塊,普通公司一年有21天年假,每年員工另有合理無條件假期,不低於15-20天,雇主對這種假期不得做任何拒絕。
這個合理無條件假期,只需要口頭說出合理理由,一位華人老闆說,他手下有位埃及員工常常死爹死媽請假去紅海度假,他爹媽每年都要死一次,攔都攔不住。
在埃及工作的華人老闆,好多都跟我吐槽,說好多埃及人工作起來又懶又貧不守信用,一副擺爛狀態,常常一件事情明明是他們出錯了,還反過來倒打一耙說是你的錯,十分愛推卸責任、逃避責任。
你還不能對埃及人太好,你一旦對他太好,他會覺得這種好是天經地義的,你哪天對他沒這麼好了,他們會來指責你是不是哪出了啥問題。
比如3月他工作業績出色,你多給他發2000埃鎊,4月業績也挺好,又多發2000埃鎊以資鼓勵,到5月他偷懶,業績不行你也不發這2000埃鎊了,他會反過來責怪你,說你變心了,說你扣了他的錢不發。
他們還非常非常不守時,如果他們說一分鐘後到,那差不多半小時,如果他們說半小時後到,那今天就基本沒戲了。
我在世界各地常常看到這種現象,對這些事倒是見怪不怪了,我跟華人老闆們說,埃及人形成這種特性,主要來自兩個方面:
一是對英法的盲目模仿,沒有公主的命,學了一身公主的臭毛病。另一個就是國家沒有進入工業化,只要進入工業化的國家,國民都不會又懶又貧又不守時,因為工業化會強制國民去掉農業時代的生活特性,說到底,還是國家沒有發展起來,才形成的這些生活習慣。
國家的不進化,除了以上種種,還產生了大量奇特現象。
比如說埃及的基建水平,至今還保留在中國1990年代的樣子。
從飛機上向下俯視開羅時,你會看到整座巨大的城市,建築物彷彿一塊塊被切割好的灰黃色電路板,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密集簇擁在各自一小片區域,見不到一點綠色。
開羅的富人區是有綠色的,什麼綠樹花卉都有——世界各國的富人生活都一樣,但世界各國的平民,各有各的不容易,所以我調研時盡量多採訪平民——富人區範圍極小,大部分的民居,沒有空間栽種綠植。
貧民窟是不可能見到綠樹的,那裡的巷子窄得只能側肩而過,兩輛突突車對向行駛就會發生堵車,而我在開羅幾次誤闖入的平民社區,那裡也全是沒有建完工的房子和黃土路,很少見到樹木。
之所以沒有樹,是因為開羅至少有2300萬人定居,城市需要修建大量民居和配套設施給大伙居住,空間太緊湊容不下樹木棲身。就算可以見縫插針的種樹,大家平時忙於生存,勉強靠大餅度日,沒有精力和金錢顧及這種閒情逸致。
整個埃及的民居樓,大部分外立面都沒有粉刷或者貼瓷磚,紅磚赤裸裸暴露在外,樓頂通常還沒有完工,鋼筋和水泥柱筆直對著天空,但民居樓裡面其實早完成了裝修,已經住滿了人。
我在開羅西郊的城鄉部,一位阿拉伯人家裡吃過一頓飯,他們這裡的建築風格,跟1990年代中國農村好相似。
大家可以看到這邊的房子屋頂也是沒有完工的,樓頂一律保留鋼筋水泥,造成這種現象主要是兩個原因,一是沒有完工的房子可以少交一筆房產稅,二是如果家庭人口增長,比如娶媳婦之類,就直接在上面直接加蓋。
我問我的埃及嚮導(我有好幾個嚮導),房子假裝不建完,你們城管部門不管麼?嚮導說就這點小手段,本地管理部門怎麼會不明白?就是多塞點錢的事,大家過日子都不容易,上面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在這位城郊阿拉伯人家裡,沾當地華人朋友的光,吃到了很好吃的錦葵蔬菜湯、意大利千層面、砂鍋西紅柿燉牛肉、阿拉伯牛肉餡餅、青椒炒牛肝、烤雞、西紅柿油淋茄子,異域民間風情拉滿,吃得很是滿足。
開羅的城建水平在埃及還算不錯,2月10日我去到亞歷山大港時,被他們落後的基建著實嚇一跳。
那天剛一下車,就看到一輛1945年英國人所建的破舊有軌電車,正跟頭老牛一樣慢騰騰從我眼前駛過,電車老邁到感覺隨時會散架一般,外面斑駁不堪,裡面又髒又破,車內一層薄薄的污垢鐵鏽,車玻璃上附著著灰蒙蒙的東西,車軸上厚厚一層灰,看起來只適合拉貨,已完全不適合坐人,但裡面依然有不少乘客,趴在車窗上好奇地盯著我們看。
1945年中國也沒幾座城市有有軌電車,亞歷山大市民以前的生活質量,應該是超過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滄海桑田,不到80年,中國已反超各個發展中國家,將他們遠遠拋在腦後。
亞歷山大不僅電車破舊,市區的房屋也爛得跟中國某個快要被荒棄的破落小鎮似的,部分房屋像發生過戰爭一樣毀損得不像樣,大部分樓房都一片蕭瑟氣,市容市貌更像是鎮容鎮貌,中國的小縣城都建設得比亞歷山大好。
而亞歷山大還是埃及第二大城市,其它城市更拿不出手了。
我在開羅時,遺漏了去體驗他們的地鐵,許多華人說他們的地鐵也非常光怪陸離,不過開羅建成區3085平方公里,地鐵總長才78公里,不到成都地鐵562公里的14%,地鐵並不是開羅人的主要交通方式,我主要體驗到另一樣十分有趣的東西,就是在開羅開車。
在正式開車前,我覺得有必要介紹一下埃及這邊車輛情況。
首先在埃及是沒有電車的,我把埃及到南到北走了一遍,也沒見著一輛電車,主要是因為埃及汽油極便宜,以前只要2.6埃鎊每升,我去的時候通貨膨脹到這種地步,也只要11埃鎊每升,合人民幣1.2元,加滿一箱油也就幾十塊錢人民幣,實在沒必要買電車。
埃及擁有4億噸石油儲量,以及2.1萬億立方米的天然氣儲量,年產石油2990萬噸,還有新的油田不斷發現,加上政府補貼佔到每年總預算的20%,所以油價才特別便宜。
他們那油便宜,但車很貴,普通人根本買不起。
一般的新轎車賣100多萬埃鎊,好點的MPV要200多萬埃鎊,而且車的品質比中國要差。
整個埃及就像是一個巨大的二手車市場,開羅極少見到新車和BBA的車,雜七雜八全球各地的廉價二手車都在這裡匯集,國內的奇瑞、哈弗、MG、BYD、吉利到處都是,尤其是MG的HS,就是國內榮威RX5的換標款,在這邊賣得賊好,我在埃及就一直開這部車晃蕩。
因為車價太貴,又因為多是二手車,大部分埃及人為了省錢,居然不給車買商業險,小磕小碰各安天命,小刮小蹭下來聊兩句協商下就散,連交警都不找。
在埃及開車非常刺激,又狂野又彪悍,令我終身難忘。
開羅紅綠燈較少,普通道路勸你冷靜的方法既樸實又簡單,就是在馬路中央放一個高高隆起的超大減速帶。
這個減速帶,大概是國內普通減速帶的三倍大小。
超大也沒啥問題,可他們減速帶的顏色跟道路顏色是一毛一樣的!你稍不注意開快了碾過去,咚一聲響,就連人帶車飛起半米高,你還有時間在空中跟朋友對視一眼,再齊聲喊一聲:我草!(一種植物)。
但上了環城路就不一樣,這裡地面連車道線都沒有,各種車輛撒開了亂跑。
我在北上廣深都開過車,時常抱怨中國一線城市的人亂開車,每次開著開著就想罵娘。
在埃及開過車以後,我才知道以前的我是多麼幼稚、多麼單純。
中國人開車,就算有不打轉向燈、亂變道、亂超車,但總體還是會順著行車線在開的,埃及人那就不一樣了,埃及人那是開得放蕩、開得恣意、開得猖狂。
我一把朋友的MG HS開上環城路就覺得不對勁,我找不著行車線啊,天啊環城路上怎麼連行車線都沒有,大家怎麼擠作一團在開車啊?就在我小心翼翼開出一段路後,發現後面嗖嗖嗖各種破車瘋狂超我的車,個個開得飛快,那些車有的是零零年代的,有的是九零年代的,還有的破車可能比我年紀還大,開起來全車哐哐哐的響,感覺老遠都能聞到一股古董味。
灑家我可是有十幾年駕齡的中國老司機,我不能在埃及丟這個人,於是我也猛踩油門,加入環城路的賽車隊伍,但是我還是開得太保守、開得太檢點、開得過於悶騷,我只要一變道我就忍不住打轉向燈,跟前車總是忍不住保持一個安全距離,那些風騷的阿拉伯司機,他們看到我的駕駛技術,一個個露出輕蔑的笑容,他們各種加塞我、各種擠兌我,讓我左右為男、男上加男。
等到我適應了他們的節奏,也開始將四個輪子調教得縱脫放任時,阿拉伯人開始展現他們囂張的一面,他們開始極猖獗地超我的車,超車方式相當野蠻,根本不是中國司機那種先拉開距離,再打轉向燈變道,他們也不管是在我左側還是在我右側,個個都是嗖一下,幾乎貼著我車前身的引擎蓋超過去,都不管會不會發生追尾,個個都像亡命之徒,置生死於不顧,連把我驚出幾身冷汗。
這時候我想起了自己還如此年輕英俊,要是在埃及有個三長兩短實在划不來,就不該跟阿拉伯人鬥氣,於是我決定認命,開始心平氣和地開車,讓他們超、讓他們爽,老子現在只求活到下環城路!
我把車開到最右側道路緩行,見到路邊埃及人在那伸長脖子等車,他們等車的方式很有意思,有的用手指朝車輛行來的方向比劃一個「O」字,有的比劃一個「A」字,還有的將右手食指伸出來在那凌空繞圈圈,不知道在表達什麼。
我那位精通阿拉伯語的華人朋友說,這些都是在等私家中巴車的埃及人,這些地方沒有官方指定的站點,是大家自發形成的,比劃某個字母,表示乘客想去的地方單詞裡有這個字,那個食指繞圈圈的,表示他要到的地方有個廣場,至於什麼廣場,朋友也不知道,但是司機和乘客都自有默契。
埃及這奇怪的交通系統,民間都形成了自己的黑話體系了。
等到我快下環城路匝道時,居然還看到一匹馬車在路上慢悠悠地行駛,旁邊飛車如梭,匝道口大家又被馬車堵在那裡緩緩挪動,真是十分有趣而生動的交通景觀啊。
在開羅環城路開車,你就好像上了賽車場,有一種原始的熱血衝動,又粗糙又奔放、又緊張又刺激,對於中國人來說,是一種充滿新鮮感的奇妙體驗。
肆
大家應該注意到了,我在埃及遇到的大部分都是阿拉伯人,而我們歷史書說的古埃及人,建造那些巨大神廟和金字塔,創造過極輝煌古文明的人,他們並不是阿拉伯人,阿拉伯人是後來的征服者。
埃及的榮光屬於古代,從公元前七世紀開始,他們先後被亞述(很野蠻)、波斯、亞歷山大、羅馬、阿拉伯帝國征服,征服者互相打來打去,搶著統治埃及人,直到642年阿拉伯趕走羅馬人,這裡才徹底安定下來,阿拉伯人也從此大量遷居到埃及,現在埃及約90%都是阿拉伯人,原來古埃及人的後代,在羅馬時代都信仰了基督教,又跟其他民族混血,現在叫科普特人,其實這個科普特原意就是埃及人的意思,是歷史上書寫和發音變化造成的,這些人流的才是正宗老祖宗的血液,約佔總人口10%。
反正你去了埃及,看到信伊斯蘭教的基本是阿拉伯人,看到信基督教的基本是科普特人。
一些伊斯蘭極端組織,還常常欺負科普特人,動不動給他們扔幾個炸彈。
阿拉伯人跟古埃及沒一毛錢半系,但是他們咬死自己就是埃及文明的繼承者,我問過幾位阿拉伯人,說你們不是埃及人的後代,這些古蹟不是你們祖先修的,你們不能算埃及人吧?他們對這個問題頗有些警惕,說反正他們在埃及這兒生活這麼長時間了,守護和保衛埃及文明這麼長時間,他們就是正宗埃及人。
我在朋友家見到一位做房產中介生意的科普特人馬丁,就逮著他問科普特人怎麼看自己土地上全是阿拉伯人?這是不是對不起老祖宗?
對,我問問題就是這麼簡單粗暴。
馬丁說他們現在有的人認為該拿回來,不能給祖宗丟臉。有的人認為算了都幾千年了,誰來這日子不是過,反正別人人多,打也打不過,就這麼湊和著過唄。
科普特人裡里態度激烈和態度平和的,一半一半吧。
除了阿拉伯人和科普特人,埃及南部還生活著努比亞人,他們跟阿拉伯人和科普特人的膚色完全不一樣,純黑,就是中國人印象中地地道道的非洲人。
其實他們就是蘇丹人,因為住在埃及,改名叫努比亞人,就好像中國雲南的傣族,在緬甸叫撣族,本質是同一群人。
努比亞人大部分都是農民,因為阿斯旺建水壩淹了部分村子,現在也搞一些旅遊產業。你去阿斯旺旅遊時,政府會有意引導你去他們村莊吃點心騎駱駝,到他們黃沙鋪地的家裡坐一坐,就是想給他們點旅遊收入,以免他們沒法生存。
努比亞人生活在阿斯旺往南區域,他們相對落後,也不是埃及主要政權的爭奪者,後面也不用重點介紹。
順便提一句,著名的阿布辛貝神廟,是埃及旅遊最南部的一個重要景點,從阿斯旺市區出發到達神廟還要3.5個小時,來回就是7個小時,我不太建議普通遊客專程跑這一趟,來回真的很辛苦,耗費一天不說,坐7小時的中巴就為了看半小時的神廟,人都坐乾枯了。
前面提到的那個科普特人馬丁,因為對開羅房地產很熟悉,我便也咨詢他一下當地房價。
馬丁說,開羅大部分的房子2-3萬埃鎊(2200-3300元人民幣)每平,99%都是毛胚房,最便宜的可以到5000埃鎊(555元人民幣)每平,最貴的新開羅富人區別墅,200多平售賣面積,實際另贈送前後花園什麼的,大概3500萬埃鎊(389萬人民幣)。
埃及這邊有房產交易稅,但沒有持有稅,跟中國差不多。
埃及房產中介的底薪是3000埃鎊,賣一套公寓提成1.5-2%,賣一套房子提成1-1.5%,馬丁賣房子熟門熟路,每個月能掙5萬埃鎊。
那天和馬丁一起見面的,還有一名叫samy的敘利亞人,他給我講述了敘利亞人流亡國外的事情。
中東這邊的國家挺複雜的,每個國家有自己的遠古故事,像黎巴嫩人,他們是腓尼基人的後代。這邊盛產雪松,是造船的好材料,所以腓尼基人古代商業和航海發達,黎巴嫩的國旗現在還畫著一棵雪松。
而敘利亞人,部分是亞述人的後代,也有迦南、腓尼基、赫梯、羅馬、阿拉米血統,比較雜。
我不來埃及跟他們實地聊天,我也不知道他們國家原來有這麼多事情,一直以為是當年隨便划的國境線。
samy說敘利亞人原本有2200萬人口,因為常年爆發戰爭,現在國內實際逃得只剩下500多萬人(這個數據應該有誤),光埃及就有200萬敘利亞難民,甚至敘利亞老闆把自己工廠都搬到埃及來了。
大部分敘利亞人帶著全部身家逃到國外,最底層的百姓因為沒有錢,反而逃不出去。
最有錢的敘利亞人跑得最快,有錢人都逃到了德國,因為德國在歐盟裡有接收難民的義務。
我說是的,德國在歐盟佔的便宜最多,所以也要承擔最多的義務。
samy說沒有錢的敘利亞人,就逃到阿聯酋、沙特、埃及、土耳其等地,敘利亞的女孩子在中東出了名的漂亮,所以她們在迪拜大部分做房產中介,賣房子生意都不錯。
他說他最不喜歡沙特,敘利亞人在沙特活得像奴隸一樣,沙特人欺負他們是難民,給他們最低的工資待遇,讓他們睡在廚房裡面,更貪圖敘利亞女孩漂亮,常常強姦敘利亞人的老婆和女兒,他們流落在沙特,沒有自己的政府保護,不敢反抗、不能反抗。
我問他還會回敘利亞嗎?他說一年會回去兩次,但只能以阿扎爾宗教學校學生的名義回去,因為敘利亞內戰時他逃到外國,按敘利亞法律,他回去要罰一萬美元,並服十年兵役。
我說國家沒了,人民就失去了最基本的保護,最後只能任人宰割。
samy說是的,我們敘利亞人,現在就流落在世界各地,任人宰割。
伍
很多中國人以前寫過關於埃及的遊記,從他們的遊記看來,在我去埃及之前,埃及也沒糟糕到這種地步,至少物價還沒有這麼高,收入還沒有這麼低,2016年的時候,美元兌埃鎊還是1:8-9,以前他們工資約在1-2千埃鎊,人民幣兌埃鎊曾常年在1:1徘徊,也就是普通工作大概1-2千元人民幣一個月的樣子,相當於中國2000年代的情景。
等我2024年到達埃及時,人民幣兌埃鎊黑市價漲到1:9,美元兌埃鎊黑市價達到驚人的1:60,埃及普通人的收入,好多已不超過100美元一個月,稍好點的能到150美元一個月,到400美元就算是高級白領,有學識的埃及人,只能尋求給阿聯酋公司工作,並要求只支付美元,不接受埃鎊。
埃及一下子從中國2000年代,被打到倒退十年,回到中國1990年代。
埃鎊貶值的主要原因,是美聯儲加息。
2022年3月16日,美聯儲啓動最新這一輪加息週期,2022年加息6次,2023年加息8次,將聯邦利率基金,兩年時間從0-0.25%乾到了5.25-5.5%。
美聯儲一加息,美元就會回流到美國,埃及這種國家的美元就跑掉一半。
世界有很多不可能三角:醫療行業的不可能三角,是醫療效率、醫療服務、醫療價格不可能都好;投資的不可能三角,是風險、收益、流動三者不可能都好;一個國家的財政金融不可能三角,是資本流動、固定匯率、貨幣政策獨立性不可能同時出現。
像中國就選擇了貨幣政策獨立性和固定匯率,放棄了資本自由流動,這種選擇方式比較少見,世界上大部分國家選擇的是資本流動和固定匯率,放棄了貨幣政策獨立性。
不過只要選擇了資本流動,固定匯率也是妄想,2001年為了緩解外匯壓力,埃及政府改革貨幣政策,放棄了埃鎊和美元掛鈎的匯率政策,轉向管理浮動匯率制,允許埃鎊的中心匯率在3%的幅度內進行。
發展到現在,當然不止是3%這麼少了,埃鎊已經輸得褲子都快當掉了。
凡是讓美元自由流入流出的國家,一旦美聯儲加息美元就會流出,沒有美元在全球購買商品,本國貨幣就會迅速貶值。
埃及還特別特別倒霉,巴以衝突就在他們家門口,俄烏衝突助力全球通脹,胡塞武裝還在紅海動不動炸商船,使世界商船都不敢走蘇伊士運河,2024年1月前11天,只有544艘船隻通過蘇伊士運河,同比減少30%,美元收入同比減少40%,使埃及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埃及想要獲取美元,主要靠旅遊業、勞務輸出、出口、外國直接投資和蘇伊士運河。
美聯儲加息乾廢了外國直接投資,2023年有200億美元熱錢逃離了埃及;目前埃及因為欠美元,強行將官方匯率定在1:31,黑市早跑到1:60,大量埃及海外僑民便放棄以高估的官方匯率向國內匯款,2023財年埃及僑匯也因此下降了30%,只有220億美元;也因為這個官方匯率的存在,外國公司在埃及只能用官方匯率換埃鎊,實際投資1美元,只相當於0.6美元的價值,包括中國來的投資就更少了;蘇伊士運河的慘事前面說過了,這裡就不重提;埃及的出口比較慘,2023年出口396億美元,進口707億美元,純虧;只有旅遊收入還算穩定,2021年是130億美元,2022年是136億美元。
整個埃及缺美元痛苦到政府像旅遊區的小販們,看到外國人就想喊「one dollar、one dollar」。
因為旅遊收入對埃及是如此重要,所以埃及官方不能容忍民眾搶劫傷人,以免驚散了遊客,最多容忍民眾在遊客面前玩點小騙術。
為了搞錢,埃及人只能把小聰明都放在研究騙術上,才會將初來乍到的中國人玩得「每天上一當,當當不一樣」,常看到在埃及長居的中國人自嘲,說自己「只能容忍今天在埃及被騙三次」。
所以整體上埃及還算是一個對遊客安全的國家,就是你看到各種奇怪的表演,比如出租車司機把你拉到目的地,突然趴在方向盤上痛哭,說自己沒錢給要上手術台的媽媽治病,這時候不要隨便動情就行。
金融資本自由流動,爽的時候是真爽,慘的時候是真慘,埃及本來就要把大量外匯拿來購買糧食和石油補貼,每次大餅和油價一漲,國內極容易暴亂。現在缺美元的埃及,只去維持糧價和油價都用盡了全身力氣,埃及自己主要只有紡織業和食品加工業,其他幾乎啥都不能生產,沒有錢從中國購買工業品時,整個國家就會陷入嚴重通脹,於是才有我瞭解到的埃及超市,一套茶具9000埃鎊的驚悚價格。
2024年2月11日,我在新開羅的一位華人家裡,見到了十幾位來自埃及不同地方的華人,大家聚在一起主要吐槽兩件事,一是埃及的中餐太貴,二是埃鎊貶值,給華人企業造成了巨大傷害。
恰好當中有一位華人是中餐館老闆,她解釋說埃及中餐貴,實在也是逼出來的,主要是人工貴,次要是材料貴。
從國內請一個中國廚師來埃及不容易,目前一個主廚要25萬每年,熱菜師傅要18萬每年,切菜師傅要15萬每年。而從國內人肉帶調料什麼的,現在是75元每斤,國內朋友才願意帶貨,人工和原材料同時漲價,才造成埃及中餐館貴。其實是中國人生活越來越好,埃及人生活越來越差,雙方逆向發育造成的。
那老闆說以前埃鎊沒貶值前,他們餐廳還略有盈餘,貶值後入不敷出,生存越來越困難。
在場的華人朋友便一齊陷入沉默,過了半晌,大家決定調轉矛頭,集體抨擊埃鎊貶值這件事。
大家各自拿出鮮活的案例,講述自己被外匯和埃鎊坑慘了的故事。
國內某家手機企業的朋友說,他們2019年開始來埃及拓展業務,投了一億人民幣於2020年3月建廠,9月工廠發展到3000人,每個月發貨3萬台手機,三個月賺了四千多萬,正以為他們工作要紅紅火火開展下去時,埃及政府突然實行外匯管控,美元要全部拿來買糧食什麼的,他們沒辦法用美元從中國進口零配件,只能養著3000名埃及員工等了幾個月。
到2021年1月份,埃鎊匯率猛跌20%,他們手頭的埃鎊,當時1小時虧了4千萬。又苦捱了幾個月,原先賺的錢全賠出去了,只能把中國員工全撤回國內,埃及員工裁掉90%,四條生產線只留一條,現在只剩幾個中國領導帶著300號埃及員工在那觀望局勢。
華為手機的朋友當時也在現場,他驗證了這件事情的真實性,華為的朋友說,那家手機品牌的遭遇,在他們圈子裡確實人人都知道,常拿出來做反面案例,告誡大家埃及因為缺外匯,他們的行政制度,就不由自主不歡迎別的公司來賺埃及人的錢,只歡迎能創造外匯的公司在這扎根,幫埃及賺出口的錢。
沒有金融自主權導致埃鎊貶值,缺外匯又導致通貨膨脹,埃及政府最後手裡頭那點餘錢,全拿去買糧食穩住底層民眾,給他們一埃鎊的大餅,才能爭取不讓他們造反。
從中國手機品牌的遭遇來看,埃及政府為了生存,連外國投資者的利益和民眾就業都要犧牲掉,國家根本沒辦法完成早期積蓄向前發展,一切的源頭就是金融不自主。
埃及最歡迎什麼企業呢?比如江蘇有一家著名的印染企業,目前在埃及有投資,這種企業就沒生存危機,他們能出口能掙外匯,十分合埃及政府口胃。
精通阿拉伯語的老傅在聊天時把手一揮:就是中國要淘汰的高能耗、高污染,但又能出口掙外匯的工廠,就該到埃及來,先把尼羅河污染一遍,後面再治理一遍,跟中國前四十年走過的路一樣一樣的。
中國的基建部門也該來埃及,幫他們把公路、地鐵、港口、大樓都建起來,要是沒錢,就找亞投行借。
我說,那這不就是一帶一路嗎?承接中國產業,借中國的錢,中國還幫他們搞基建。
大家紛紛點頭,說這就是一帶一路,好像確實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要不然,就一直缺外匯,埃鎊就一直貶值,埃及人民沒有辦法完成第一桶金的積累,反復被美聯儲收割。
埃鎊貶值讓在場的華人都感到沮喪,但也有幾家華人公司是賺到錢的。
一位是山東激光切割公司,他們通過代理模式,找一個第三方做離岸賬號,沒有外匯上的阻礙,現在發展得不錯。
另一位居然是做奶茶店的,現在賣110-140埃磅一杯奶茶,比埃及的星巴克要貴得多,換算成人民幣的話,差不多12-16元一杯,在國內是正常價格,但對普通埃及人來說太貴了,10埃鎊可以買7個桔子了,埃及人通常三五個人湊錢買一杯中國奶茶,然後大家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嘗個新鮮。
這家奶茶店能夠活下來,第一是反復做出不同口味,讓埃及人來試喝,找到適合他們的喜歡的甜度。第二主要靠本地化,盡量不用中國的東西,將成本打下來。
從大部分華人的反應來看,大家還是需要一個穩定的匯率,要不然做生意天天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每天都過得提心弔膽,一刻也不得安生。
但外匯問題不解決,埃及政府就只能這樣苟且偷生,把錢全投在一埃鎊大餅和低油價補貼上,要解決外匯,就不能再依賴運河、油氣、旅遊、僑匯,而要引進大量可以創造外匯的出口型企業。
那就是要不要投靠中國,好好融入中國一帶一路的問題,但美國肯定是反對的,只要埃及偏向中國,美國只需要給埃及安排幾次恐襲,重挫埃及旅遊產業,讓埃及短期內緩不過氣來,又得乖乖回到美國指定的世界軌道上來。
就如同布林肯說的那樣,那是一個歐美上餐桌,發展中國家被魚肉的世界。
陸
我對埃及最感興趣的話題之一,是他們的穆斯林兄弟會。
因為以前寫中東各個大佬的傳記時,常常出現穆兄會這個組織,很多大佬加入過穆兄會,而且大佬傳記裡面的穆兄會挺矛盾的,像本·拉登嫌棄穆兄會不夠激烈,穆巴拉克對他們較為寬容,現任總統賽西則把穆兄會往死裡打。
現在跟以色列打得有來有往的哈馬斯,他們以前就是穆兄會的巴勒斯坦分會。
穆兄會是1928年由一名叫巴納的小學教師建立,反對西方和世俗化,主張推廣伊斯蘭教義,初期聽起來很像是一個宗教版的義和團,又熱血又無知。1936年開始他們發展成為打擊英國殖民者的武裝力量,組織相對嚴密,此時可以理解為一個宗教版的天地會。
英國人被穆兄會搞煩了,讓他們的傀儡,就是法魯克王朝1949年弄死了穆兄會的創始人陳近南……哦不巴納,穆兄會200萬兄弟上下發誓要血洗法魯克王朝,替巴教主報仇。
1953年以軍方為主,穆兄會為輔,一起推翻了法魯克王朝,本來行動前穆兄會跟軍方談好了利益分配,但事情成功後,軍方實際頭子納賽爾想獨吞,1954年抓了一大批穆兄會堂主香主,強行取締穆兄會,穆兄會其他成員一怒之下,打算做掉納賽爾,沒想到亞歷山大的刺殺失敗,納賽爾回頭將1200多名骨幹都給抓了,穆兄會只好偷偷搞地下發展。
1970年納賽爾死後,薩達特當政,穆兄會原本跟薩達特關係挺好,開始重新搞線上發展,但是薩達特老打不過以色列,決定跟他們談和,穆兄會特別頑固,認為薩達特破壞了阿拉伯世界的團結,又跟薩達特翻臉,薩達特抓了他們800名骨幹,但薩達特1981年在閱兵時,被穆兄會原極端成員建立的「贖罪與遷徙」下的一名中尉軍官,當著電視直播的面,又扔手榴彈又開衝鋒槍給打死了。
薩達特死的時候副總統穆巴拉克就坐在他旁邊,後面接了他的班,穆巴拉克對穆兄會重新進行梳理,將激進分子都清除了出去,穆兄會開始進入議會,和平爭取權力。
2010年中東爆發阿拉伯之冬,穆巴拉克2011年被推翻,埃及開始搞直選,穆兄會得到基層民眾的支持,首領穆爾西憑選票在2012年當上了總統。
穆爾西上台居然修改憲法,主張埃及成為一個「以《古蘭經》和聖訓為基礎,在現代社會復興伊斯蘭教的政教合一的神權統治國家」,並且急著奪軍方的權,把各個部長都換成穆兄會的人。
結果軍方大怒,穆爾西被軍方解職,宣佈穆兄會為恐怖組織,2014年528名穆兄會成員被判了死刑。
我去到埃及的時候,穆兄會再次變成了地下組織。
一位在埃及生活十幾年的華人,從2013年開始跟穆兄會打交道,他說穆兄會存在有特殊的社會土壤,埃及這裡政府組織難下基層,鄉村地帶形成自治系統,越偏遠的地方越靠自己人治理,他們公司有一名經理曾在伊斯梅利亞被綁架,就是靠有穆兄會背景的當地長老出面解決的,這些事政府反而不好解決,綁匪賣穆兄會面子,不賣政府面子。
他接觸過的許多穆兄會成員,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律師,這些人在農村地區和城市貧民窟做善事、發福利、辦學校,很得底層人民的喜愛,所以穆爾西可以憑大選上台。
我說那不就是軍方控制的埃及政府,放棄了基層治理造成的嗎?
他說是的,埃及的各個大公司、大產業、加油站都是軍方的產業,穆兄會則有各種清真寺、學校、雜貨店、海灣國家每年幾十億美元捐款等。
軍方拿了國家經濟收入的大頭,連做灰關收入的都是穆巴拉克的妹夫sufy,只是最近缺外匯,灰關不讓做了。而穆兄會則拿了經濟收入的小頭,以及海外捐款。軍方控制埃及主體經濟,但不深入民間基層;穆兄會控制埃及邊緣經濟,但深入民間基層。
埃及這種情況,跟伊朗十分接近,都是軍方實控國家。
這位華人兄弟抱怨說,他見過中國官方來埃及的調研人員,他們常常只跟精英溝通,不跟基層溝通,對埃及的信息都是錯誤的。
2009年調研組判斷穆拉巴克二兒子會上台,結果錯了,2012年埃及選舉,調研組又認為穆兄會不會上台,結果又錯了,這都是只調查精英,不調查基層的結果。
我說是啊,所以我在世界各地,都是多跑基層,全球精英都長一個樣,而基層各有各的苦。
從我瞭解到的情況來看,埃及對自己所處的歷史發展方向,是模糊的、不清晰的。
由軍方構建的精英階層,從阿拉伯之冬後,不知道國家該往哪個方向發展,在中美之間徘徊不定。
而由穆兄會構建的民間基層,又樸實又愚昧,常常想把國家帶回到政教合一的古代世界,其上台後,對國家的摧毀力量更大。
整個埃及,都還沒想清楚自己的發展方向,必須有一個強權人物,完成思想與權力的整合,再確定一個清晰的發展方向,否則埃及就會一直在原地轉圈。
柒
我在埃及的阿拉伯嚮導,出身埃及平民階層,我每次跟他聊起穆兄會,他都會帶著同情的語氣,說起穆兄會的種種故事,並且說國家發展不起來,都是政府太腐敗造成的。
他對伊斯蘭教也十分虔誠,每當我說起伊斯蘭教落後於現代世界的地方,他就會處於一種很緊張敏感的狀態。
他還告訴我,他們對宗教十分虔誠,每天都需要它,很多埃及人會去沙特的麥加和麥地那朝聖,每次朝聖要花費30萬埃鎊,但大家都搶著報名,要靠抽籤才有資格去沙特。
當我快完成埃及之旅時,他突然問我,你覺得埃及是怎樣的一個國家?
我說你想聽真話嗎?
他說是的。
我說埃及淪落成今天這個樣子,是因為你們沒有實現工業化,土耳其和伊朗的工業化都比你們做得好不少。
他說那怎麼實現工業化呢?
我說你們國家的人還沒有想清楚,你們有的人忙著朝聖,有的人忙著奪權,有的人忙著活下來,你們努力蓋了一間破房子,這房子四面漏風,你們只想把房子穩住,沒有想再蓋一間新房子。
最後我反問他,你們埃及人都沒有想明白,我一個中國人,怎麼能想得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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