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5日，印度總理莫迪在議會下院大廳內發表了一場演說，演說中他滿懷自信地說：「印人黨將在一百多天後舉行的大選中奪得370個下院席位，執政聯盟有望獲得400個席位。」
印度下院合計543個席位，370個席位相當於68.1%，400個席位相當於73.7%。
一般來說，選舉政治下，一個黨能拿到50%的席位都不容易，過六成更是少之又少，現在要過六成五，聽起來就感覺難如登天。
但是，考慮到2019年印人黨拿到了303個席位，所在的執政聯盟「全國民主聯盟」合計355個席位，以及這幾年來莫迪的高人氣，外界普遍相信印人黨拿到370個席位、執政聯盟400個席位是很有希望的。
畢竟，反對派在過去十年都呈現費拉不堪的趨勢，沒人覺得他們能阻止印人黨。
6月3日，印度大選開票正式開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印人黨會再次擴大優勢，國大黨等反對派，將繼續式微。
然而，結果卻完全出人意料，印人黨和執政聯盟非但沒有拿下400席，還丟掉了許多席位。
目前的計票結果顯示，莫迪領導的印人黨拿下240席，比起上屆的303席減少了60多個，整個執政聯盟「全國民主聯盟」則獲得295席，剛剛過半，比起上屆的355席同樣少了60個。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北方邦的瓦拉納西選區，這個選區由莫迪親自坐鎮，過去十年都是毫無懸念的橫掃，這次竟然落後了一陣子，後半程才反超，險些陰溝翻船。
印人黨的主要對手——以國大黨、平民黨為核心的「印度國家包容性發展聯盟」，已經拿到了230席以上，遠超預期，著實爆了個冷門。
由於「印度國家發展包容性聯盟」的英文首字母正好是I.N.D.I.A，所以又被稱為「印度聯盟」。
「全國民主聯盟」仍然贏了，但本來預期的大勝卻變成了小勝慘勝，印人黨自身更是無法過半，要知道，2014年和2019年，印人黨都是輕鬆拿到過半席位的，現在某種程度上等同於大敗了，是事先誰也沒想到的。
所以結果出爐後，印度遭遇了股債匯三殺，阿達尼旗下的股票集體大跌，這就搞笑了，看來地球人都知道，阿達尼和莫迪是一體的。
莫迪的高人氣還在，這幾年除了疫情應對不力，並沒有其他重大失誤，經濟增長也還可以，怎麼突然就重挫了？
會不會是氣溫問題呢？最近印度遭遇了持續高溫，全國平均47度以上，一度出現了49度的極端天氣，理論上會嚴重打擊投票積極性。
用數據來說話，本次印度大選投票率66%，上次的2019年是67%，只是略微降低了一點，氣溫也許有影響，但絕對不是主要。
主要原因是，他的對手聯合起來了。
2019年的時候，國大黨領導的「聯合進步聯盟」只有9個政黨，其中真正有競爭力的，除了國大黨自己，就是「達羅毗荼進步聯盟」，剩下的都是一些很小的黨，根本不是印人黨的對手。
到了今年，「聯合進步聯盟」變成了「印度聯盟」，黨派數量增加到了26個之多，包括平民黨、草根國大黨、德拉維達進步聯盟等地方實力派。
印人黨這些年對其他黨派的打壓，越來越厲害。以平民黨為例，這個新近崛起的政黨，已經成為了莫迪的頭號眼中釘。
平民黨的大本營在德里地區，就是首都圈，莫迪天天和它抬頭不見低頭見，不煩才怪。而且平民黨還拿下了旁遮普邦，邁出了跨地域執政的關鍵一步。
印度其他地方性政黨普遍只能在大本營執政，很難在別的邦執政，平民黨是罕見的例外，這使得它有希望發育成一個全國性大黨。
印人黨內大部分人都覺得國大黨不足為慮，反而是平民黨威脅巨大。
所以這幾年，印人黨接連對平民黨下手，比如去年強行通過的《德里機構法》，這部法案的內容相當炸裂，將德里地區行政長官的產生方式，由選舉改為中央任命，還有一些關鍵局級職位，也要改為中央任命。
德里地區的執政黨是平民黨，行政長官改為中央任命，那平民黨就被架空了。
今年2月，平民黨的創始人、德里地區首席部長（相當於市長）凱傑里瓦爾更是直接被逮捕了，罪名是「收了10億盧比回扣」。
凱傑里瓦爾由此成為印度歷史上首個被逮捕的首席部長，震驚了全印度。
就在凱傑里瓦爾進局子的同一天，莫迪政府還凍結了國大黨的官方賬戶，理由是「沒有按規定提交免稅表格」，公款賬戶用不了，國大黨的活動受到了很大限制。
印人黨一連串的黑手，讓大批地方政黨感到瑟瑟發抖，不得不抱團取暖。把對手都逼到同一戰線上，而不是分而治之，屬於印人黨的重大失誤。
我看到外界不少分析說，印人黨這次成績不佳的原因又是經濟問題，又是就業問題，或者貧富問題，實際上，這些根本傷不了莫迪分毫，連阿達尼資產坐火箭式暴漲的事，都無法對莫迪構成太大打擊。
唯有反對派的抱團對莫迪真的有威脅。也正是反對派的抱團，導致印人黨這次在北方邦這個鐵盤區，出現了滑鐵盧。
看下圖就知道了，右邊是2019年印度下院的得票地圖，北部幾乎一片橙色（印人黨的顏色），左邊是今年的，北方出現了許多藍色，箭頭所指的地方就是北方邦的大致範圍，幾乎翻藍了。
北方邦在下院有80個席位，是印度第一大邦，2019年印人黨拿了71個，今年只有30多個，少了一半多，是今年印人黨成績不佳的關鍵。
北方邦有接近5000萬的穆斯林，是印度穆斯林人口最多的邦，過去他們對國大黨並不信任，更傾向於自己的宗教政黨。
但是宗教政黨拿不到其他選民的票，尤其是拿不到世俗化選民的票，大家無法合力對付印人黨，印人黨僅憑極右翼印度教徒的票，就足以稱霸這個邦。
而這次反對派空前抱團，不管哪個黨，互相之間的恩怨先放一邊，一致對印人黨，給了印人黨一次重挫，由此造成的影響，可能相當深遠。
為什麼對手抱團，造成的影響這麼大呢？
秘密就藏在印人黨的得票率中。2019年，印人黨是大勝不假，但其實它的總得票率只有37%，換句話說，外面還有63%的票，如果有人能牽頭，把這63%集中起來，足以抗衡印人黨。
只不過，過去印度只有兩個全國性政黨，國大黨和印人黨，隨著國大黨的式微，沒人能牽頭，那63%的票過於分散，分屬一堆小黨和地方政黨。
這樣一來，印人黨哪怕不是絕對多數，也是相對多數，很多席位就是這樣贏的。然而最近兩年，印人黨黑手下得太狠，迫使大家抱團，當63%被集中起來，印人黨就難搞了。
我們知道，莫迪過去十年的一系列政策，就是通過「印度教民族主義」，將整個國家擰成一股繩，重新塑造身份認同，本質上是印度版的書同文、車同軌。
如果改革能夠成功，印度的潛力將轉化為實力，莫迪也將成為印度的「始皇」。
經過兩個任期的努力，莫迪的政策已經取得了一些成果，但還有不少硬骨頭需要啃，第三個任期將極為關鍵，如果能夠以大勝的姿態開啓第三任期，莫迪的改革阻力會小得多。
不管什麼硬骨頭，大概率都攔不住老仙。然而，現在不小心摔了一跤，還挺疼的，對手和利益群體看到，莫迪原來沒那麼厲害，肯定就不會輕易讓步，這是個大麻煩。
比如前面提到的《德里機構法》，印人黨利用席位優勢強行通過，反正有過半席位，架空你平民黨又能怎樣。
現在自身不過半，還想搞類似事情的話，就得給盟友分點好處，而對手也會拉攏印人黨的盟友，待價而沽之下，事情能不能辦成就不一定了。
而且，在印人黨沒有過半的情況下，莫迪想要組閣本身就得和盟友分享權力，不得不掏出一些關鍵職位，手握獲得關鍵職位的盟友會不會事事配合，是不太好說的。
這也是結果出爐後，印度股債匯三殺的根源。
在權力不穩的情況下，莫迪有兩個舉動是可以預料的：對內繼續打宗教民族主義牌和對外強硬。
印度會重新走向封閉，不歡迎外資，並且接下來五年，中印關係可能再起波瀾，大家要有心理準備。尤其是去印度投資的，做好血本無歸的預期。
除了改革阻力會更大，莫迪這次大選後面臨的新難題，是五年後怎麼辦。
莫迪今年已經74歲了，五年任期滿後79歲，到了交棒的時候，莫迪潛在的接班人不少，其中呼聲最高的是兩個：內政部長阿米特·沙阿、北方邦首席部長約吉·阿迪亞納斯。
阿米特·沙阿是莫迪的左膀右臂，兩人早在1982年就認識了，當時兩人都是“國民志願服務團”的成員，莫迪主政古吉拉特邦時，阿米特·沙阿就是他手下的部長。
沙阿先後擔任了古吉拉特邦的內政部、法律和司法部、監獄部、邊境安全部、民防部、消費稅部、交通部、禁酒令部、國土衛隊部、格拉姆拉克沙克部、警察住房部以及立法和議會事務部等12個部長。
啥位子都乾了一遍，行政經驗非常豐富，同時沙阿還是印人黨的“頭號軍師”，印人黨的許多策略，比如給莫迪造神的策略，就是由他策劃的。
他在X上的畫風是這樣的，日常發一些老仙的照片。
沙阿如果上台，能夠很好地延續莫迪的政策和意志。
但沙阿的缺點也明顯，他更像莫迪的幕僚，而不是能夠獨當一面的領導人，所以他不像莫迪那樣有自己的堅實基本盤，服莫迪的人不一定服他。
而他的對手約吉，正好和他相反。
約吉不僅是北方邦首席部長（印度邦一級掌握實權的是首席部長，邦長是禮儀性職務），還有另一重身份——印度教聖地戈勒克納特神廟的首席大祭師，由於這個身份，他的身邊信徒眾多，完全不擔心基本盤的問題。
約吉屬於最極端、對外最強硬的一派。
畢竟是印度教首席大祭師，他對穆斯林沒有任何好感，印度教是禁止吃牛肉的，他上台後，就在北方邦全面禁止屠宰牛，一切與牛有關的吃、穿、用，都不可以。
比如皮革廠，會用到牛皮，不行，必須關閉；剛好北方邦經營皮革廠的普遍是穆斯林，精准打擊。
當然，他不只是針對穆斯林，他是針對一切非印度教徒，約吉上台後，對基督徒重拳出擊，北方邦哪個牧師敢引導印度教徒皈依基督教的，輕則蹲局子，重則進鐵窗。
他經常罵西方干涉印度內政，對西方的政治正確思潮也十分反感，親自組織過反對環保少女的遊行。
莫迪公開說過，「英語教育是帶有奴性思維的殖民遺留物」，一直想「去英語化」，而約吉邁出了印人黨「去英語化」的第一步。
2022年，約吉主政的北方邦，開始在大學醫學系推行印地語教學，逐步取代英語。
他還搞了一個《奶牛保護法》，用公款在全邦設立了5000個奶牛保護中心，給奶牛配備了全套先進設備，確保它們得到最好的待遇。
這種做法引起了很多非議，在一部分人看來，北方邦是印度最窮的邦，醫療、教育等方面都嚴重缺失，撥巨款去給牛提供最好的待遇，沒有必要。
約吉手上還握有兩千人左右的私兵，這些私兵涉及多宗謀殺案，約吉也由此背上了13個案子（當然，不可能有證據證明他與案件有關聯）。
如果用以色列政壇類比的話，約吉有點類似於本格維爾。
極端原教旨主義的做法為他贏得了巨大聲望，在印人黨內僅次於莫迪，被許多人認為是莫迪接班人，其實莫迪和他的關係算一般，在約吉看來，莫迪實在是太軟弱了。
而印人黨高層包括莫迪在內，則對他頗為忌憚，認為他太極端了，真上台了容易壞很多事。
理想的局面，是莫迪以巨大優勢開啓第三任期，然後交棒給沙阿，那樣即使約吉不服，莫迪的餘威尚在，他大概率沒膽子搞事。
但現在印人黨遭遇滑鐵盧，莫迪帶領下也只是慘勝，一旦交棒給沙阿，可能鎮不住場子，約吉搞事情的可能性不小。
比起經濟、就業、阿達尼這些，繼任者的問題才是莫迪接下來五年最頭疼的。
當然，雖然這次表現不佳，但不能就此認為莫迪和印人黨不行了，它的優勢還是不小的，在過去十年裡，莫迪等人做了大量的工作，把印人黨改造成了一個「列寧式政黨」。
所以印人黨的組織動員能力，比之對手優勢明顯，才能常常以4成不到的選票戰勝對手，再加上26黨聯盟本來就不可能穩定，如果願意出讓一些利益，是有可能拆散的。
莫迪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用我們的視角來看，印度教民族主義是個扯淡的東西，但是偉人說過，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不同國家有不同的國情，不能生搬硬套公式。
莫迪的方向其實是對的，他很清楚印度現在的問題根本不是發展經濟，而是補課，補基礎課，書同文、車同軌。
一個國家必須先完成這兩樣，有了統一大市場，有了統一的意志，才能談發展，這麼多人口，這麼大個地盤，只要不散架，未來終將會成為世界一極。
文明統一是非常難得的，一定要珍惜，統一才有力量，細分只會脆弱，畢竟只有主幹強壯的大樹，才能枝繁葉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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