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和伊朗的衝突還在繼續,雙方甚至互相喊話:一個誓言要報復,一個又說「你敢報復我就升級」。
值得注意的是,伊朗導彈襲擊幾乎正好是「阿克薩洪水」一週年之後。「阿克薩洪水」觸發了加沙戰爭,已有至少4萬人喪生,6000-20000人失蹤,近10萬人受傷,近200萬人流離失所。現在戰爭正在向南黎巴嫩擴大,以色列還在不斷用行動刺激伊朗加入戰端。
直到伊朗反擊的靴子落地。
海灣戰爭30年後,反導依然是巨大挑戰
反對以色列是伊斯蘭世界共同的政治正確。伊朗通過打造「抵抗之弧」,從南到北包圍了以色列,甚至跨越教派分歧,把遜尼派的哈馬斯也爭取了過來,正在伊斯蘭世界贏得政治正確之戰。這不僅對爭奪伊斯蘭世界領導地位的沙特阿拉伯是一個的巨大挑戰,對以色列更是如此。以色列最不願意面對的,就是能凝聚到一起的伊斯蘭世界。
從獨立戰爭時代開始,以色列就習慣於包圍,但「抵抗之弧」不一樣。歷史上,埃及、敘利亞、約旦都對以色列形成過生存級的威脅,但以軍應對這樣的國家和正規軍層面的有形威脅已經駕輕就熟了,西方在政治、軍事、經濟上的有力援助,也起到巨大作用。
但「抵抗之弧」是草根的,其實力來源不是有形的國家和政府,而是無形的民眾中根深蒂固的超越教派和部落族群的反以色列情節。伊朗起到粘合劑和催化劑的作用,為無形的抵抗力量提供有形的根據地和物質支援,以色列真正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但伊朗的粘合劑和催化劑作用不能停留在抽象層面,10月1日的導彈襲擊就是實際行動。
如果說4月的伊朗導彈襲擊是「擾亂射擊」的話,這一次則是「效力射擊」。伊朗沒有早早發警告,並且集中、大量使用突防力強的彈道導彈,沒有在明擺著會被以色列以及美英法攔截的低空低速無人機和巡航導彈上多浪費時間。
以色列刺殺哈尼亞和納斯魯拉之後,伊朗的反擊只是時間、方式和強度的問題,以色列防空反導力量理應處於最高戒備狀態,但依然攔截乏力,說明在海灣戰爭30年後,反導依然是巨大的挑戰。
中近程彈道導彈防禦在技術上已經相對成熟,但攻防失衡問題依然存在。彈道導彈速度快、射程遠,在探測、識別、發射等一系列本質延遲後,反導彈要及時飛到攔截點依然是很大的挑戰。這意味著三大本質難題:
上升段攔截最有效,但戰前就在敵方發射場上空長時間巡邏待機不現實,遠離發射基地的上升段攔截在技術上還做不到。
中段攔截只有在來襲導彈的必經之路上進行才有效,如果敵人可以沿廣闊前線機動發射,中段攔截必然漏洞百出。
末段攔截在技術上最成熟,但覆蓋範圍太小,不僅碎片和殘骸墜落依然可能造成可觀的損害,還需要處處設防。另一個難題是反導覆蓋率和飽和攻擊應對之間的權衡,敵人對個別目標集中攻擊的話,很可能在攔截主要導彈波次之前已經彈藥打光,其他地方的反導力量則無所事事。
但彈道導彈攻擊也有本質難題:攻擊成本較高。從投放重量與發射重量之比來看,彈道導彈無法與作戰飛機投擲炸彈相比,可重復使用的作戰飛機極大降低了戰爭成本。彈道導彈只能用於打擊點目標,需要作戰飛機大量、持續地投放炸彈,才能對整個國家或者地區造成有意義的毀傷。
近年的戰爭實踐表明,現代武器的威力巨大,但現代設施的抗打擊能力也非同小可。各種節點的存在使得現代國家容易被「點穴」,各種網絡的存在則意味著所有「點穴」的作用都只是暫時的,多路徑使得重構迅速、有效。要摧毀現代城市乃至國家,所需要的狂轟濫炸是難以想像的。
甚至可以說,核武器的效用都「打折扣」了。在二戰時代,廣島被1.5萬噸的核彈蕩平,三天後長崎被2.5萬噸的核彈蕩平。但在現代,小小巴赫穆特就吸收了日復一日的重炮轟擊,累計使用彈藥可能也上萬噸了。面積轟擊的散布命中效果大大超過單點爆炸,使得實際上可能等效為更大噸位的核彈。
真主黨在貝魯特的指揮部需要以色列空軍投放85噸炸彈才摧毀,考慮到精確制導、鑽地彈和現代高爆炸藥的威力,可能相當於比實際噸位大得多的爆炸當量。這還是從現有居民區底下挖出來的「業餘地下指揮部」,專業工程兵構築的加固地下指揮所需要戰術核彈才能摧毀。
反過來,伊朗的200枚導彈假定都是1噸的戰鬥部,也「只有」200噸的彈藥,相當於足夠摧毀兩個半真主黨指揮部的威力,這要打垮以色列是遠遠不夠的。全部傾瀉到一兩個空曠的空軍基地也只能造成一段時間的封閉,只要工程力量和修復器材給力,恢復到能夠戰鬥出動的水平可能是幾天甚至幾小時的事。10月1日的伊朗導彈襲擊並沒有集中火力,嚴重影響以色列空軍出動能力的說法應該是想多了。
200枚導彈不少,在夜空中看過去尤其壯觀,但從彈藥噸位和可能造成的毀傷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這決定了伊朗導彈襲擊能打惱甚至打痛以色列,但不可能打死以色列。
伊朗「認真」了,以色列怎麼辦?
人們一直對伊朗捲入衝突、造成衝突的擴大化感到擔憂,但對伊朗究竟如何擴大衝突不甚了了。在極端情況下,伊朗確實有可能通過什葉派控制的伊拉克、敘利亞,最終從地面威脅以色列,但這是所有想像得到的打法中最愚蠢的選擇。以軍有能力把遠道而來的伊軍吃得渣都不剩,也完全背離了通過「抵抗之弧」的持久戰耗死以色列的初衷。
伊朗不能無所作為而失去對「抵抗之弧」的領導力,也不能盲動而葬送「抵抗之弧」的根據地。這決定了導彈襲擊是伊朗的極限。
以色列的問題則相反。以色列空軍的F-15E和F-35戰轟具有足夠達到伊朗的航程和有用的載彈量,必要時還可得到空中加油的支持,炸彈則可以得到美國幾乎無限的供應。但以色列飛機要飛越中立國家才能到達伊朗,少量出動、一次性行動總是有辦法的,但大量、持續出動就是完全不同的問題。以色列幾乎不可能得到約旦、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土耳其等國的許可,讓其作戰飛機安全通過領空。從紅海、阿拉伯海繞行實在太遠,缺乏作戰行動的可持續性。
以色列據說擁有中程導彈,但規模可能比伊朗小得多。以色列受到西方軍備建設思想的影響,高度重視空中打擊,但對彈道導彈的作用相對低估,除非上升到核打擊,以色列中程導彈應該不會發揮作用。
至於核彈,據說以色列已經擁有了,伊朗應該還沒有。以色列做得到製造成千上萬伊朗人的傷亡,這事反正有經驗了,在加沙已經有超過4萬人喪生、近10萬人受傷,但要摧毀伊朗,即使以色列出動核武器,依然談何容易。
以色列海軍太弱小,地面侵入伊朗也根本不是選項。
在4月伊朗「象徵性」導彈襲擊後,以色列也只是「象徵性」反擊。現在,伊朗「認真」了,以色列怎麼辦?可能依然只能「象徵性」地反擊,只是樣子要做得更足一點,但依然不可能投送有意義的彈藥量。這也決定了以色列只能打惱甚至打痛伊朗,但打不死伊朗。
以色列可能打擊伊朗的核設施、石油設施,甚至高級指揮機關,但以色列做不到「以戰止戰」。
伊朗或許把導彈庫存打掉很多,甚至打空了,但假以時日,導彈庫存是會再補起來的,這一點不需要懷疑。導彈襲擊本身對以色列的損害不重要,對於「抵抗之弧」的士氣鼓舞才是重點。對於需要用持久戰耗死以色列的伊朗來說,這是很有利的局面,本來就沒有指望一錘子買賣能打死以色列。對於需要用速決戰打死伊朗的以色列來說,這是最糟糕的局面,在「抵抗之弧」的絞勒下慢刀子割肉是最痛苦的死法。
在軍事上,以色列也領教了導彈戰的難纏。
在以色列與哈馬斯、真主黨的戰爭中,以色列享盡空中優勢。哈馬斯、真主黨只有挨打的份,對以色列的空中打擊基本上毫無辦法。
但在伊朗導彈戰中,輪到以色列黔驢技窮了,蜻蜓點水的零星轟炸解決不了問題。
最有效的辦法當然是直接轟炸伊朗的導彈發射場,但做不到。且不說前面提到的飛越中立國家的問題,伊朗導彈採用洞庫秘藏、機動發射,以色列空軍需要大量架次和彈藥噸位才能摧毀已知洞庫,還需要更多架次保持監視,才能對出洞的機動發射系統冒頭就打。
在海灣戰爭中,美國空軍F-15E在伊拉克西部沙漠裡追獵「飛毛腿」導彈,有所斬獲,但最終還是靠地面部隊打進去才掃蕩乾淨。絕對空中優勢之下,在一眼千里的沙漠裡,美國空軍都難以可靠地「打地鼠」。以色列空軍在伊朗的空中優勢遠沒有那麼絕對,伊朗又是大得多的地方,靠摧毀機動導彈發射系統抑制伊朗導彈攻擊是靠不住的。
防空導彈同樣靠不住。
在海灣戰爭後,以色列就大力研制反導技術,「鐵穹」和「箭」都是成果。「鐵穹」對哈馬斯和真主黨的「喀秋莎」火箭有用,但對伊朗彈道導彈沒用。「箭」的實戰效果不明,歷史上的零星攔截成功不等於對飽和攻擊一樣有用。「箭」的數量也太少,比如說耶路撒冷和埃希多徳之間的塔爾-沙哈爾空軍基地的「箭3」導彈營有4座發射器,每座發射器配發6枚導彈,總計24枚。這對零星的胡塞導彈攻擊是有效的,但對伊朗這樣的彈如雨下就杯水車薪了。
伊朗對以色列發動大規模導彈襲擊央視新聞
以色列和伊朗達成「恐怖平衡」
以色列需要像「鐵穹」一樣低成本、便於大量部署、大量發射但具有「箭」式性能的反導系統,可惜還不存在。
美國都幫不上忙。在4月的伊朗導彈襲擊中,美國戰鬥機攔截了大量伊朗無人機,海上的「宙斯盾」戰艦則攔截了大量從胡塞武裝方向發射過來的導彈和無人機。英國、法國甚至約旦都攔截了一定數量的伊朗導彈和無人機。彈道導彈不易攔截,但巡航導彈好比更快更低的無人機,只要有準備,戰鬥機和一般防空是可以攔截的。
但在10月1日的伊朗導彈襲擊中,美國軍艦發射了十幾枚攔截彈,沒說成功率多少。考慮到對每枚來襲導彈至少要發射兩枚反導彈,相比於200枚左右的伊朗導彈來說,這是聊勝於無了。
有意思的是,即使在4月的伊朗導彈襲擊後,美國都沒有提出過向以色列提供「薩德」防空導彈。在理論上,這是防禦伊朗中程導彈的有效武器,美國甚至指望「薩德」保衛關島,但「薩德」在以色列徹底缺席。至於「愛國者」防空導彈,這是徹底的黃臉婆了,以色列甚至有意將部分「愛國者」直接送給烏克蘭,權當廢品回收了。這也意味著美國對以色列反導實際上沒法援助了。
以色列的「箭」式在理論上與「薩德」同級,「大衛投石索」則與「愛國者」同級。但就10月1日的實戰效果來看,似乎乏善可陳。
英法在中東的軍事力量號稱參加保衛以色列,實際上有和沒有差不多。戰鬥機防不了彈道導彈,英法艦載防空導彈的格局本來就小,只有有限的反彈道導彈能力,連刷流量都放棄了。
外援和自己的力量都靠不住,只能與對手達到某種「恐怖平衡」,這對以色列是很陌生的。
以色列早就在鼓譟「伊朗核威脅」,在小布殊時代就極力鼓動美國對伊朗發動軍事打擊,消除伊朗的核能力。在小布什到處打擊「伊斯蘭恐怖主義」的時代,美國確實已經把手指扣到板機上了,但最後還是沒有扣下去。在特朗普時代的2018年,內坦尼亞胡在聯合國公佈了一大堆文件,試圖證明伊朗核威脅的現實性和緊迫性,鼓動聯合國恢複製裁,並挑動親以色列的特朗普為以色列「除害」,但美國還是沒有動手。
現在,拜登重申對以色列的堅定支持,聲言將與以色列合作,勢必要伊朗為此次襲擊承受嚴重後果,但沒有說明怎樣的後果。拜登在被問及美國是否支持以色列攻擊伊朗核設施時,直截了當地反對(「The answer is no」)。
歐洲更加不可能支持以色列擴大軍事打擊。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呼籲立即在中東停火,並警告攻擊和報復的危險循環可能導致局勢失控。法國總統馬克龍、德國總理朔爾茨等領導人譴責伊朗發動襲擊,並呼籲各方克制。
在「阿克薩洪水」之後,以色列認定只有軍事佔領才能可靠避免下一次「阿克薩洪水」。加沙是第一個,接下來是南黎巴嫩,以軍在軍事上有能力佔領加沙和南黎巴嫩,在政治上只有摸著石頭過河了。
重要的是,內坦尼亞胡需要打散「抵抗之弧」的凝聚力。伊朗通過「抵抗之弧」的持久壓力試圖壓裂以色列,但避免決戰。以色列利用伊朗避免決戰的心理,通過不斷的挑釁和羞辱弱化伊朗對「抵抗之弧」的領導力,所以以色列需要轟炸伊朗駐大馬士革的大使館,需要到德黑蘭去刺殺哈尼亞。
但彈道導彈使得「恐怖平衡」成為可能。這不是核時代互相確保摧毀式的「恐怖平衡」,而是「儘管我打不死你,但我能打痛你;你也打不死我,儘管你能打痛我」。現在伊朗的反擊來了,內坦尼亞胡作死成功,但以色列可能真需要單幹了。
在戰術上,哈馬斯現在處於蟄伏狀態,真主黨也因為領導層和骨幹力量受到嚴重殺傷而處於虛弱狀態,以色列現在對伊朗發難可能是最好時機。美國大選將近,美國可能顧不上強力施壓以色列,也對內坦尼亞胡深度作死有利。
問題是,以色列與伊朗乃至整個伊斯蘭世界的衝突從來不是時機問題,從來就充滿了初一和十五。以色列可能對伊朗發動強力反擊,甚至取得一些成功,但戰術成功改變不了和平之路越走越窄的現實,這與以色列的刺殺戰是同樣的問題。
與此同時,「恐怖平衡」成為以色列必須面對的新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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