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電報導,特朗普計劃羅伯特·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擔任新一屆政府的貿易代表。中國人對他應該很熟悉:在特朗普第一任總統時,萊特希澤就擔任美國貿易代表,在對華貿易戰時擔任「一線指揮官」。當年,萊特希澤在列根政府擔任副貿易代表,全程參與對日談判,迫使日本接受鋼鐵及汽車出口的限制,並用《廣場協議》終結了日本平成景氣,而日本則陷入「丟失的數十年」。
之前有傳聞說萊特希澤可能在新一屆特朗普政府擔任財政部長或商務部長。但這位老人家今年77歲了,精力畢竟有限,作為貿易問題專家,擔任貿易代表一職更加合適,畢竟在特朗普新一任期裡,全方位的貿易戰是一個核心戰略,本身就要耗費大量精力。
兩周前,萊特希澤給Intercollegiate Studies Institute(一個面向美國大學校園、宣傳保守主義思想的機構)做了一個訪談。
節目在10月23日上線,全長一個半小時,題為《特朗普,中國,經濟獨立》。訪談時間在美國大選前不久,可謂新鮮出爐,能夠最為準確地反映他目前的觀點。
作者花了一些時間,幫大家把視頻聽完了,分享裡面一些要點內容。
1. 單從職業經歷看,萊特希澤似乎是一個技術官僚;但從訪談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有很強的政治信念和目標,是美國的愛國主義者(他自稱他的觀點和做法是「pro-American」的),這與華盛頓很多技術官僚(包括他的同事)是有很大區別的。在特朗普第一任內,他和不少同僚的意見也是不同的
2. 他提到自己幼時的經歷:出生成長於俄亥俄州的Ashtabula,一個典型的美國中部工業小鎮,今天已是「鏽帶」的一部分。眾所周知,JD萬斯也來自這個地方。這裡是美國當年的工業心臟,也是現在最支持特朗普的地方(TrumpLand)
3. 他講到當年這個小鎮如何地繁榮,有鋼鐵業,有製造業。在他小時候,這裡正是大發展時期,一片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然而,遭遇了若干歷史轉折後,變成今天的凋零景象:
1) 第一件事是1970~1980年代,日本鋼鐵、汽車和各種製造業突飛猛進,對美國形成了極大的挑戰,俄亥俄立即就有感知。但當時里根在台上,果斷調整對內對外政策(國內降稅、去監管),對外和日本進行貿易談判,最終阻攔了這一波衝擊。萊特希澤當時就在白宮,作為里根政府的一部分,參與了全過程。他認為里根採取了完全正確的戰略和政策,保住了美國的產業
2) 第二件事是蘇聯解體、冷戰結束,華盛頓精英(包括克林頓政府以及共和黨政客)都被衝昏頭腦,認為「歷史已經終結」,美國不再面對威脅,可以一路高歌猛進,並忘掉了1970~1980年代的教訓,幼稚地以為可以靠自由貿易解決一切。這時,有個兩個具體事件(2000年前後),一個是美國簽訂NAFTA(北美自由貿易協議),一個是中國加入WTO,從此形勢逆轉。用萊特希澤的話,「有極少數人賺了很多的錢,但對於大數人來說,只是買到了一點便宜貨,然後丟掉了工作,丟掉了社區,丟掉了家庭,甚至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3) 這裡就引到第三件事,美國的毒品問題。先是止疼片,然後是可卡因,然後是芬太尼。他多次提到Angus Deaton和妻子Anne Case的著作《Deaths of Despair》(一本非常有影響力的著作,介紹2010年代以來,美國許多地方的中產家庭因經濟失意陷入酒精、毒品、自殺,僅2018年就有15.8萬人非正常死亡,相比1995年的6.5萬。中低層白人預期壽命不增反降)。萊特希澤完全認可書裡解釋的現象,認為美國先是在貿易、產業問題犯了嚴重的政策錯誤,然後在藥品問題上又犯了嚴重錯誤
4) 萊特希澤說起這些問題是很痛苦的。因為這就是他小時候成長的地方,那些「被美國政府錯誤政策傷害的人」,就是他的家鄉父老(my people);他看到了家鄉的凋零,看到、聽到了老家親朋好友的遭遇。因此,美國傳統工業帶的凋零對他來說,不只是一個技術問題,還是一個涉及個人情感的問題。這一點是我們理解萊特希澤這樣的人的時候必須考慮的。從這個意義講,他和JD萬斯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因為歷史的機緣巧合,來到了華盛頓,要擔負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感的。所以說,絕對不能把他理解為一個簡單的技術官僚。他的所有政策看法都是結合了個人的經歷、背景和感受的
4. 這裡,主持人Johnny Burtka講了講自己家庭的事情,馬上也引發了萊特希澤的共鳴,所以也記錄一下,供大家參考:
Johnny Burtka:「我回想起我自己的家庭……我的爺爺是比利時人,奶奶是波蘭人,他們20世紀初移民到俄亥俄州的Toledo。我爺爺在工廠工作,他靠自己的收入就買下了一套獨棟住宅,不到五年就還清了貸款。他們的生活非常方便,可以走路去教堂,可以步行到舞廳。夏天時,他們會搭上火車,或者開車到密歇根州的某個湖泊。他們整個週末都在跳華爾茲。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這在今天是不可能做到的。這真是一種悲劇!世界上最強大的中產階級被摧毀了,消失了!」
兩人感嘆不已。在他們眼裡,美國人似乎是「天選之子」,「天之驕子」,理應擁有這一切。而丟掉這一切,恨不得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悲劇。他們百般希望回到過去的好日子。
5. 關於問題的診斷,萊特希澤認為,一方面是美國幾代領導人採取的「完全錯誤」、「極其愚蠢」的貿易政策(表述和特朗普如出一轍,兩人也可能是相互影響)。
6. 另一方面,則怪罪中國,說中國對美國採取「掠奪性」政策,導致美國陷入今天的這步田地。萊特希澤明確地、反復再三地稱中國為「adversarial」(相當於敵對國家)。這是一個基本的政治定性。從訪談中可以看出,他對美國中低層白人家庭的毒品問題非常憂慮,並基本將全部問題歸咎給中國(而非美國藥企、美國監管),認為這是「中國『掠奪性』政策和行動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他認為這都是中國有意為之。萊特希澤的心理狀態是,在這個問題上,他可以相信一切陰謀論,甚至懷疑中國「要給鴉片戰爭復仇」。再次強調,他不是一個簡單的公事公辦的技術官僚,而在這些問題上有很強烈的情感認知——包括對中國的偏見
7. 既已認定中國為「敵對國家」(adversarial),萊特希澤對中國還有一系列的偏見看法,例如他認為中國對外經貿活動都只是手段,目的是輸出中國的制度/體制和政治意識形態;這是典型的鏡像思維,即美國在中國身上「看到」的其實是自己
8. 他是個愛國主義者(「支持美國」、「經濟愛國主義」),稱貿易政策就是手段,通過政策所撬動和影響的“每一分錢”都要服務美國國家戰略,維護美國利益,提升美國人的福祉。他當然也認為中國的對手在這方面做得很好
9. 他說,為了和中國人談判,他也研究中國的歷史、政治、文化。他在和中方談判時還引用過孔子「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他表示還學習過韓非子等中國古代大家的著作。
10. 他不認為自己是「貿易保護主義者」,只是對何為「公平」貿易有不同的看法。他的看法是,「由產業政策帶來的比較優勢,不是比較優勢」。說白了,在萊特希澤的世界裡,只有純粹的「市場經濟」才有討論自由貿易的資格。何為純粹的市場經濟?即政府不能在市場裡扮演任何角色。而從日本到中國,都有政府主導的產業政策和資源配置,在他看來這些都不屬於公平競爭。針對不公平的競爭,就要反制
11. 萊特希澤稱,「反制」就是推行「對稱政策」,其本質實際上是要求中國和美國對齊,根據美國的政治經濟模式,調整自己的模式。但萊特希澤很清楚:美國是不可能改變中國的制度的。既然不能改變中國的制度,那麼也不用和中國談自由貿易
12. 他認為美國對中國的長期目標應該是「戰略脫鈎」(strategic),所謂貿易談判是第一步,更多的是策略和節奏方面的考慮。最終目標就是「戰略脫鈎」。
13. 他的經濟學邏輯和特朗普完全一樣,如出一轍。也是受當年列根影響,然後反過來再影響特朗普,或者相互影響。總之,完全是一個體系,可以說一模一樣:
1) 美國本土:自由市場(free market),減稅、削減政府開支、去除多餘的監管,相信「涓滴經濟學」(前提是企業、資本能夠在本土投資,創造就業機會)。此外,他也認為應該開採傳統能源,降低能源成本
2) 對外:實施關稅,將關稅作為最重要的手段。他認為別的都是虛的(例如產品採購),就看關稅。關稅非常有效。關於關稅是否會導致通貨膨脹,他說自己做過大量的研究分析、數字模型,說「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關稅會導致通貨膨脹」。針對關稅和通脹的關係,他還給了一個說法:「中國也有關稅,請問中國的關稅有沒有給中國國內帶來通脹呢?沒有吧?」但中國世界工廠。所以萊特希澤的潛台詞實際上是,要修復美國的本土產業,等你有了本土產業,關稅就不會有影響了。問題只在於,依靠國內減稅、對外關稅是否真的能夠(在短中期內)恢復美國本土產業
14. 他說不管現在人如何評說,特朗普會因為對美國經濟和產業的貢獻而被載入史冊:核心是,特朗普第一次把經濟安全(美國要能獨立自主,不依賴外國)、科技(把尖端科技能力掌握在自己手裡)、美國工人的福祉(就業、收入、社區)等因素納入戰略考量,推翻了美國九十年代以來的思維模式和範式
15. 他所特朗普的「直覺」是「超常」的,而且「永遠在線」。說特朗普很快就能抓住問題的本質,然後提出改進建議。他說如果特朗普看准了某件事,和自己想法不一樣,他會馬上後退一步,看看自己有沒有誤判。歸根結底,他對特朗普很服氣。這個不是裝的,是一種技術官僚對更高級的政治家(statesman)的服氣
16. 萊特希澤說特朗普在決策是擅於聽取多方意見,而第一任的時候,在貿易這個問題上,是有不同看法的,有的人主張自由貿易,他屬於維護美國的利益的強硬派。所有人最後都到特朗普那裡公開討論,最後特朗普拍板。所有人都有這個預期,所以大家的精力就是取爭取特朗普。如果在一次討論中佔了下風,觀點沒被採納,那也只是「沒搞定老闆」。但總體而言,特朗普的決策是就事論事,擺在台面上討論的。
17. 可以看出來,像萊特希澤這樣有理想有抱負的技術官僚,就是要找一個志同道合,想法一致,能夠讓自己實現價值、成就理想,同時還得讓自己服氣的政治家。對於萊特希澤來說,當年的里根就是這樣的人物,Bob Doe(1996年大選落敗於克林頓)也是,然後就是現在的特朗普
18. 萊特希澤深耕華盛頓政壇三、四十年,在兩黨都有廣泛人脈,在貿易體系裡雖然有爭議,但受到普遍尊重,「學徒滿天下」,像拜登政府的貿易代表戴琪,都受到她的影響
19. 特朗普經過第一任,經驗更加豐富,誰和自己一條心,誰是真正的自己人,誰是「深層國家」,已經很清楚了。萊特希澤是經受了考驗的人,將在新一任特朗普政府裡擔當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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