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局發展至今已近兩月,這場戰爭中各方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承平歲月中被掩飾著的種種嘴臉紛紛暴露,實在是精彩紛呈。
這裡面尤其值得一聊的,恐怕就是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那些所謂制裁了。
在以往中國互聯網輿論場的語境中,「西方制裁」被視為一種指天天崩、划地地裂,威力遠超核彈頭的超級武器;似乎西方國家甚至不需要直接動用這種武器,只需要顯露出一點使用這種武器的苗頭,就足以讓其一切對手望風披靡,一潰千里。
鑒於這種觀點過於違反人的基本社會常識,這種對「制裁」二字近乎於宗教狂熱式的迷信長期流行於中國的互聯網社會,因此這次戰事一開,筆者就對歐美展開的制裁進行了跟蹤,想看看這種傳說中的「超級武器」究竟有何威力。
然而經過筆者近一個月來的觀察,結果不能不說是令人極其失望的。西方那些所謂的制裁基本上可以定義為雷聲大雨點小——西方制裁俄羅斯的本事沒有,但是打著制裁俄羅斯的旗號洽爛錢、搞政績工程、玩行為藝術、搏出位的本事不僅有,而且很大。
俄總統普京在4月18日表示,「我們可以自信地說,這項針對俄羅斯的政策失敗了,經濟閃電戰的戰略失敗了。」若結合實際制裁效果和俄羅斯國內現今的經濟結構來看,這話不是嘴硬,俄羅斯確實有這自信。
鬧劇式的制裁
目前西方國家的對俄制裁中,值得關注的主要有幾部分,而這幾部分分別展示了西方國家在對俄制裁時的幾個重要特徵。可以說看懂了這些制裁,某種程度上就看懂了西方國家的對外政策特徵,進一步也就看懂了西方國家的政治生態。
第一部分是各種「玩意兒」式的制裁。
比如在「反對普京,反對普希金」的同時,還制裁俄羅斯的貓、樹、咖啡,以及芭蕾舞等藝術演出。
此類「玩意兒」式制裁的一個共同點就是,它們都發生在衝突爆發之後的第一時間,幾乎是戰事剛開始沒幾天就陸續出台,其反應之敏銳、動作之迅捷,幾乎堪稱訓練有素;而且它們發生在和戰爭及地緣政治並不直接密切相關的領域。
此類制裁基本上可以歸結為借題發揮蹭熱度,或者是在西方人人表態、個個過關的大環境下的自保之舉。這類所謂制裁不僅影響不到俄羅斯的社會經濟運行和戰爭進程,還破壞了以往地緣政治的傳統邊界,形成了社會層面的泛政治化。
換言之,這種行為除了破壞地緣政治和國際關係的嚴肅性外沒有任何作用,完全是負收益。
第二部分,主要是各類企業業務型制裁。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肯德基、麥當勞、星巴克宣佈退出俄羅斯。此外,從谷歌、蘋果等科技巨頭到保時捷、奔馳等傳統車企,再到香奈兒、耐克、Zara等品牌,紛紛跟進推出各自制裁決定。
此類業務型制裁對俄羅斯的社會經濟運轉倒確實有一定影響,但影響是極為有限的。實際上,這類企業本身屬於大眾消費類企業,可替代性極強,因此在它們暫停了業務之後,很快就有其它俄羅斯本土企業填補空缺,爭搶它們放棄的市場份額。比如麥當勞關停了自己的門店之後,俄本土快餐企業「瓦尼亞叔叔」的老闆就急不可耐地宣佈「會盡己所能提供幫助,為俄羅斯提供一切幫助」。
此類制裁最大的問題是得不償失,不僅無法給俄羅斯造成什麼實質性損失,自己還白白丟失了市場份額,打斷了正常業務運行,讓寶貴的現金流損失。這種行為在眼下愈發艱難的全球經濟環境中無疑是愚蠢的。
第三部分,就是那些所謂「史上最嚴厲的制裁」。
這一部分制裁,堪稱西方社會對俄制裁行為藝術的集大成者。最典型的就是那個號稱要把俄羅斯踢出SWIFT系統的制裁。
這一制裁發動前,全球輿論場一片驚訝,所有人都感嘆於西方制裁的決心之強、力度之大,覺得西方這次是真的要下死手,畢竟把俄的銀行系統排除在全球銀行互聯互通的體系之外,相當於在一個匯通全球、貨通天下的世界里製造一個金融孤島,若真能實行,對俄的損傷恐怕不小。
然而,在2月26日西方國家發表聯合聲明要把俄開除SWIFT籍之後,在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裡這事都沒有下文。就在大家幾乎快要忘了這事之後,西方國家才宣佈把俄羅斯外貿銀行,俄羅斯工業通訊銀行、新商業銀行、俄羅斯銀行、索夫科姆銀行、俄羅斯對外經濟銀行、開放金融公司總共7家俄羅斯銀行踢出SWIFT系統。
此事公佈之後,筆者幾乎當場就笑出聲來。
俄羅斯共有466家銀行在SWIFT系統內,開除這麼7家銀行,連隔靴搔癢都談不上,充其量只能說是裝神弄鬼。
其次,這7家銀行在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爆發後就有制裁加身了,而當時俄羅斯央行為瞭解決被踢出SWIFT系統的可能,創立了屬於自己的SPFS金融信息傳輸系統。換言之,這些背著制裁的銀行早在2014年之後就已通過自己的備胎系統與其它金融機構建立了聯繫,搞跨境支付無非多辦一套手續而已。
最最好笑的是,這次制裁居然把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排除在外。
俄羅斯聯邦儲蓄銀行是歐洲第三大銀行,也是俄羅斯對外貿易的主要金融渠道,特別是俄羅斯出口的拳頭門類能源和礦產品,主要都是依靠俄聯邦儲蓄銀行提供銀行服務。而這家銀行之所以沒有被納入制裁範圍,是因為德國和捷克等國拒絕把能源領域貿易納入到對俄制裁的範疇。
現在的西方忙著針對字母Z搞文字獄,一副不把字母表從26個縮減到25個不罷休的架勢,但是在那些真正能對俄羅斯造成損害的領域則畏首畏尾,馬克龍說北約已經腦死亡,這真不是一句玩笑話。
這種所謂的制裁,借用《是,首相》裡的句式來說:這不是制裁俄羅斯,這是讓人民相信我們在制裁俄羅斯。
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則忘命,這就是現在的西方。
嚴肅的應對
俄羅斯為了應對這場制裁所做的多年準備,是這場制裁鬧劇的一大看點。
和西方鬧劇式的制裁手段不同,俄羅斯應對制裁的準備那真的一點都不含糊;和俄軍在戰場上的糟糕表現不同,俄羅斯的經濟體系在戰時環境下的表現遠超預期。
需要指出的是,從2014年克里米亞爭端爆發之後,西方實際上就已經開始針對俄羅斯展開制裁了。就比如前面提到的那7家被踢出SWIFT系統的俄羅斯銀行,它們中大多數在2014年之後就開始受到制裁了,早就已經蝨子多了不咬了,這一輪制裁開始後,它們很快就轉換了業務路徑,相對平滑地過渡到了全新的業務模式。
這實際上是從2014年至今俄羅斯經濟運行結構的寫照。俄羅斯經濟體系與西方早已處於事實上的對抗狀態,在這種對抗與反抗、制裁與反制裁的過程中,俄羅斯的經濟體系變得極其適應戰時環境和受制裁狀態,這次俄烏衝突全面爆發後,俄的經濟體系只不過是在繼續執行經過了多年磨合、經過實戰考驗的運行模式而已。這種經濟結構賺不了大錢,但內部結構極其穩健扎實,因此面對外界制裁才能近乎於八風不動。
例如前段時間俄羅斯取消了購買黃金的稅收,這在事實上讓盧布恢復了金本位,這舉措幾乎一下子就穩住了俄羅斯內部的貨幣市場,而貨幣一穩,其它東西跟著穩。這也使得盧布匯率穩健,甚至出現了高於官方離岸匯率的黑市匯率,早些時間被視為擦屁股紙的盧布破天荒地成了避險資產,普京本人甚至被戲稱為「普金」。
以往其它國家和美國作對,本國貨幣必被搞死搞臭,而俄羅斯在和美國對抗時,盧布居然越戰越勇,這是一件幾年前還難以想像的事情。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俄內部與西方經濟關係密切的群體和俄內部的親西方群體有相當高的重合度,而西方的制裁往往又是以切斷俄與西方的經濟聯繫為主要方式,這麼做恰恰打擊了俄內部的親西方群體。
簡言之,西方的制裁重拳,幾乎盡數打在了俄內部親西方派的頭上。現在皇俄群體的迅速崛起,也與之關聯密切——親西方派沒了錢,聲勢自然就被對外強硬的皇俄取而代之。
還有一個看點則是俄羅斯總理米哈伊爾·米舒斯京執掌俄羅斯經濟部門後的種種作為。
米舒斯京在蘇聯時期畢業於莫斯科國立技術大學的前身莫斯科機床工具學院,蘇聯解體後在致力於引進西方計算機和信息技術設備的俄羅斯國際計算機俱樂部就職。他本人的博士學位專業是經濟學,其學術方向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經濟學,而是控制論。
控制論是一門通過研究和使用數學工具和計算系統,研究如何採集和處理數據,並以此解決經濟運行中的實際問題的學說。它有點類似於大數據,但更注重於在一個中心化的、科層制的、動員式的、指令驅動的經濟系統中,通過運用信息技術設備去解決經濟運行中的實際問題。
這門學說最初是蘇聯時期為了解決蘇聯經濟的諸多問題而創造出來的,但蘇聯落後的電子工業對這門學說投入實際運用形成了嚴重制約。而在現代,隨著先進信息技術的引進和電子工業的發展,這一學說投入實際運用以指導俄羅斯經濟工作成為了可能。
這種控制論指導下的經濟運行模式是一種非常特殊、非常具有俄羅斯特色的動員式經濟。
需要指出的是,動員式經濟並非蘇聯時期出現,實際上俄羅斯歷史上長期實行動員式經濟,蘇聯時期只是讓動員式經濟具備了意識形態色彩,並且通過蘇聯經濟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康托洛維奇的運籌學和線性規劃提供了理論支持而已。
實際上控制論也是這種動員式經濟的理論基礎之一,但是蘇聯時期由於技術手段和政治原因,控制論的發展和運用長期受阻,甚至一度被蘇聯定性為偽科學。
而投入實際運用的控制論,在理論上補全了俄羅斯傳統動員式經濟的最後一塊短板,至少在經濟門類沒有出現進一步革命性突破之前,這一套經濟體系是極其適應俄羅斯目前的基本國情的。
這套控制論指導下的俄羅斯動員式經濟體制的具體表現,就是從2019年被批准實施、為期五年的數字經濟管理體制,也被稱為數字政府。
這套體制的主要路徑,是建立一套覆蓋全國所有主要經濟門類的信息基礎設施,再在這套信息基礎設施之上建立一套高度量化、細分、靈活的經濟監控體系,然後根據這套體系監控全國經濟運行,最後以稅收和補貼等貨幣工具(偶爾也摻雜一些行政指令手段)去調控,管理全國的經濟運行過程,以此助推經濟運轉。
需要指出的是,這套體系並不完全是一套經濟工具,而是逐漸覆蓋到了俄羅斯政府的大量非經濟部門中,變成了一個政府管理和部門間溝通協調機制的平台。
這種平台是非常值得關注的現象,因為俄羅斯歷史上其政治結構一直有非常鮮明的「山頭」特徵,即各部門之間自行其是,條塊分割的情況非常嚴重,用老話說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而國家要做大事只能把這些各行其是的部門統籌協調起來。
部門之間的統籌協調需要溝通機制和平台,在俄羅斯帝國時期,這個平台主要是俄羅斯的各種議會和委員會,而沙皇的職能很大程度上是這些平台的秩序維護者和各方爭執不下時的最終拍板人。
到了蘇聯時期,這個平台的職能由黨務系統和以黨務系統做權力背書的各種機構和委員會取而代之(比如主管經濟的就是計委),秩序的維護者和最終拍板人職能則是蘇聯歷代國家領導人。
斯大林時代蘇聯的強勢,主要是因為斯大林這個各部門協調機制的秩序維護者和最終拍板人以鐵腕手段強力驅動各部門間的協調和溝通,能夠迅速做出決策並堅決執行到底,由此俄羅斯傳統的動員式體制爆發出了驚世駭俗的力量。實際上一旦這個秩序維護者和最終拍板人能力足夠強,俄羅斯就總是能迎來上升期,彼得大帝和葉卡捷琳娜二世就是如此。
蘇聯中後期的萎靡,就是黨務系統和以黨務系統做權力背書的各種承擔溝通協調平台職能的機構逐步僵化壞死,特別是主管經濟的計委(一個非常驚駭的事實是,斯大林死後,失去強力背書的計委幾乎拿不到正確數據,蘇聯時期的各種數據造假非常嚴重,以至於我國做的蘇聯統計資料匯編都要在序言裡加上一句注意蘇聯的數據造假問題);部門與部門之間的協調溝通機制喪失之後,蘇聯成了一個「散裝國家」,各部門各幹各的。
戈爾巴喬夫搞改革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結果異想天開讓最高蘇維埃承擔這一職能,導致已經僵化壞死的黨務系統徹底被架空,於是有了1990年代的解體。
而眼下在米舒斯京主持下,以控制論作為理論指導,以現代化信息技術支撐,以現代化電子工業為物質保障的這一套「數字政府」系統,實際上就是用技術手段造了一種承擔溝通協調職能的平台,可以理解為一套不具有意識形態色彩、只有工具性職能的數字化的黨務系統。
而平台的秩序維護者則是米舒斯京帶領下的懂控制論的技術官僚群體,最終拍板者則是普京。實際上不只是米舒斯京,目前俄羅斯的第一副總理別洛烏索夫等人都是控制論專業人才,控制論是目前俄羅斯經濟工作的主軸。
一個黨務系統能正常發揮功效的蘇聯,哪怕是弱化版的蘇聯,其實力都是不可小覷的。實際上米舒斯京本人上台後迅速解決了一系列俄羅斯經濟中的老大難問題,特別是恢復了蘇聯中後期就逐步喪失了的基礎設施建設能力,他本人甚至被4月初剛去世的俄羅斯自民黨黨魁日里諾夫斯基譽為繼斯托雷平、柯西金之後俄羅斯的又一代「名相」。
而米舒斯京及其手下的技術官僚群體用以管理這個「黨務系統」的理論方法,除了控制論和統籌學外,主要就是俄羅斯自沙俄時代開始就一直在積累的官僚行政體系的政務管理體系。
這一套體系極端複雜,堪稱迷宮,但在有現代信息技術手段的管理和控制後,這套體系的可靠性非常高,特別是表格、賬目、檔案管理等,堪稱一台嚴絲合縫的精密機器。用筆者一位朋友的話說,米舒斯京不是一個人在戰鬥,而是站在俄羅斯幾百年官僚體系積累的巨人肩膀上。
這也是俄羅斯面臨制裁卻不疼不癢的關鍵制度保障,而在經濟領域,俄國打得好,西方演得好。
對於俄羅斯這種外界眼裡波瀾不驚、實則內部近乎改天換地式的變化,我們一定要予以充分重視、充分認知和充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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