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殖民地的遺產。很多亞洲國家曾經是西方的殖民地。在殖民地期間,亞洲沒有一個地方成為民主國家,因為殖民地關心的僅僅是殖民者的利益。 (香港的民主也只有在香港要回歸中國之前,英國人才引入了英國人所界定的「民主」。)在殖民地結束後,殖民者留下了一些日後導致民主發生的政治因素,例如多黨制、選舉等有利於民主產生的因素。對大多數亞洲國家和地區來說,這些不是本土的製度因素。
第二、西方對亞洲國家和地區的「佔領」。二戰後美國對日本的佔領就是典型的例子。在佔領期間,美國幫助日本發展出了日本形式的民主體制。當然,這裡也不能忽視日本本土的一些有利因素。日本明治維新後,經過很多內部改革,已經開始發展出一些民主要素。但美國的「佔領」的確使得日本在短時期內確立了民主。不過,這種通過他國「佔領」而快速催生的民主,也給日本留下了無窮的問題。日本現在正在進行的所謂的「國家正常化」,無疑是要修正美國「佔領」之下所確立的憲政政治體制。
第三,在外壓下的內部民主化。內部民主化是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政治動力結合的產物。這裡的民主化主要表現為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統治階層之所以要民主化的政治改革,主要是迫於外部地緣政治壓力,通過民主化來繼續求助西方和美國的支持。但同時,統治者也面臨內部的民主化壓力。一般的情況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內部中產階級不斷成長壯大,產生參與政治的壓力。韓國和台灣是典型的例子。
10月5日,香港立法會議員方剛連同香港批發零售界、港九新界販商社團聯合會、海外入口果菜商會、香港冰鮮禽獸業界等,在銅鑼灣渣甸街召開記者會,強烈譴責「佔領中環」示威者阻塞銅鑼灣要道,令其生計蒙受重大損失,呼籲示威者撤離銅鑼灣。
有生命力又非常脆弱體制
第四,自下而上的民主運動。在這種情形下,民主化大多是一些政治理想主義組織的民主追求,香港正在發生的就屬於這種類型。參與民主運動的群體很複雜,但往往是理想主義者或者政治功利主義者(需要另文討論)動員起來的對現狀不滿的各個社會群體。
無論是作為一種解決問題的製度安排,還是作為一種體現政治價值的製度安排,民主歷來就是一種既具有生命力又非常脆弱的體制安排。在西方也是如此。說它具有生命力,是因為民主可能是最能體現政治本質的政治活動。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政治,而民主政治是一種比較文明(就是說公開的政治鬥爭)的政治形式。在這個意義上,民主為人們所追求。不過,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民主表現為妥協的產物。民主儘管表現為鬥爭和衝突,但其主體是妥協。有鬥爭,但必須達到合作;否則,民主就無法運作。競爭和妥協是西方民主的本質性東西。
西方長期實行精英民主,為妥協提供了數量條件,因為精英數量的多少決定了民主競爭的可行性。當然,西方民主能夠運作,不僅僅是因為民主的精英性,更是因為民主的有限性。西方提倡有限政府,體現在民主上,更是有限民主。民主是有限的,只限於那些政治人物的選舉。民主不僅和官僚體制沒有關係,和其他包括經濟、社會和文化在內的領域也沒有必然的關聯。這些非政治領域是否民主化,不是國家政治問題。
同時,民主經常表現為非常脆弱。一旦精英之間無法達成妥協,民主很容易出現問題,甚至解體。這樣的案例在歷史上比比皆是。妥協的政治文化是民主生存的前提條件。在妥協的條件下,民主是一場雙贏遊戲。
西方民主的這種妥協性,在大眾民主到來之後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參與政治的社會群體劇增,使得民主的機制不堪重負(這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過度民主參與」理論所關切的問題)。同時因為社會往往被整體動員起來,各政黨都能得到相當規模的支持者,多黨政治演變往往成為互相否定的「否決政治」。互相否決的出現,使得傳統精英民主的「雙贏遊戲」演變成為今天的「零和遊戲」。大眾民主使得政府無法有效運作,什麼也做不了,最後誰都會成為犧牲品。西方民主現在所面臨的就是這樣一種情況。
亞洲的情況更為糟糕。亞洲並沒有類似西方那樣的「妥協文化」。亞洲盛行的歷來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不妥協文化」。傳統上,革命很簡單,只是意味著政權更替。這種文化在現代社會是否已經轉型?經驗地看,沒有。結果,在沒有妥協文化的情況下,民主出現「弔詭」,民主的結果往往是「反民主」。
「反民主」的兩個面向
「反民主」至少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以「非民主」甚至是「反民主」的方式來追求民主;另一方面是追求民主的結果,使得民主本身所包括的價值流失。
就追求民主的方式來說,政治鬥爭本身沒有問題,因為民主本來就是一種鬥爭形式。但如果只有鬥爭,沒有妥協,民主就會體現為「反民主」,也就是持續的鬥爭。
在亞洲,民主往往處於不間斷的全天候的政治動員過程中,並且政治動員往往求助於階級、種族、民族、宗教等一切可能的因素。即使社會不存在這些因素,政治人物和激進知識分子也會把這些因素創造出來。這樣,民主化的過程演變成為泛政治動員。更危險的是,這種過度的政治動員往往把對抗「外敵」的方式(例如民族主義),用於對付其他社會群體(例如台灣的「本省人」和「外省人」、香港的「香港人」和「大陸人」的認同政治)。當然,在民主產生之後,這種現象同樣會繼續存在下去,出現「泛民主現象」。社會往往被高度政治化,政治沒有限度,民主沒有限度,可以進入任何社會領域。
在社交媒體時代,過度的動員已經變得司空見慣。社交媒體擁有巨大的政治動員能力,能夠在短時間內動員起足夠的政治支持者、參與者和同情者。這很容易造成不尊重少數人、甚至不尊重大多數人的局面。「唯我獨尊」是社交媒體的主要特徵。社交媒體本應讓人們更具包容性,因為人們可以聽到不同的聲音;但實際上剛好相反。
社交媒體使得人們只選擇自己需要的信息,而不會去理會與自己不同的觀點。這樣,對民主追求者來說,民主不是眾多利益和價值的妥協,而是「我的價值的實現」。在這個過程,很容易把自己的價值無限道德化,而把別人的價值妖魔化,造成了一種「烏托邦主義」的局面。當然,民主的反對方也趨向於這麼做。這樣就很容易造成雙方的公開衝突,甚至暴力。歷史上,民主已經製造了無數的可歌可泣的英雄甚至烈士。這種情況今天仍然在繼續,社會媒體以其特有的速度和方式塑造著民主英雄。
如果民主是通過「反民主」的方式爭取而來,所產生的民主體制也必然包含「反民主」的因素。為了反對而反對,已經成為亞洲民主的最主要特點。例如,亞洲民主制度設計的一大特點,就是無限度地限制掌權者的權力。這本身沒有錯,因為無限的權力會導致權力的濫用。亞洲的問題在於度。不難發現,亞洲民主往往體現為沒有人負責的政治治理結構。
民主走向了反民主也表現在民主化之後,原來所追求的民主價值的消失。如前面所說,在亞洲,民主的過程往往也是把其他一切領域包括經濟、社會、文化等「民主化」的過程,造成了泛政治化。在一些地方,民主成為社會沉淪的根源,而非向上進步的動力。一些地方,民主的確是「典範」,但除了民主之外,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都被虛無化。
反民主在經濟上表現得最為顯然。對大多數社會成員來說,無論什麼樣的政治體制,「討一個生活」是最為重要的。在民主化來臨的時候,很多人會成為支持者、參與者或者同情者,他們相信民主能夠為他們帶來這樣那樣的經濟好處。但結果往往不是這樣的。如果民主造成了經濟上的不進步,甚至惡化。人們最後必然對民主失望。
在歐洲和其他一些地方,在很長時間裡,民主和資本主義同時進步。一方面,民主通過各種方式幫助資本主義的進步,例如法治的實施、社會的穩定、收入分配狀況的改善、社會政策的確立等。另一方面,資本主義也通過創造更多的財富和維持龐大的中產階級,幫助民主的可持續發展。西方從早期的原始資本主義轉型為後來的福利資本主義,這個過程並非資本本身發展的產物,而是包括民主化在內的政治改革的結果——民主使得資本主義「變好」。
但在亞洲,民主搞得不好,就走向了反面。民主造成了社會的過度政治化,商業投資環境的惡化。很多附加值高的資本流出本土,去尋找投資環境較好的地方。民主一方面大大提高了資本的成本,另一方面並沒有為資本提供更好的政治環境。因此,亞洲一些新興民主往往走向廉價資本主義,也就是產業往附加值低的方向發展。
資本歷來不想被政治控制。在全球化狀態下,政治也控制不了資本。一旦民主化影響了資本的運作,高質量的資本便會尋找海外市場,而低質量的資本無處可去,只能在內部發展。如果說在西方,民主提升了資本主義,造就了好的資本主義;在亞洲,民主在導致資本主義的沉淪,向「壞」的方向發展。最近台灣頻發的食品危機(例如地溝油等),是具有深刻的政治變遷背景的。
走向自己的反面
亞洲民主運動的「反民主」性,也表現在人們所追求的民主價值觀,反而隨著民主化的到來而消失。民主不僅僅是動員和選舉。動員和選舉只是民主的工具,而非民主的價值。當民主使得社會的經濟狀況每況愈下的時候,民主所包括的價值也會蕩然無存。這對中產階級來說尤其如此。在很多社會,中產階級往往是追求民主的主體,但中產階級所追求的價值,往往消失在民主化過程之中。在這一點上,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對歐洲的民主有深刻的反思。他討論的是歐洲,但亞洲社會更是如此。
這裡,最近德國的暢銷小說《看誰回來了》(Look Who’s Back)(台灣翻譯成《希特勒回來了》)值得人們閱讀和思考。這本書自2012年出版以來,已經成為德國歷史上最為暢銷的小說之一。
希特勒是德國民主的產物,是被人民選舉上來的。為什麼希特勒被選舉上來?因為當時德國民主失敗,無法解決社會和經濟問題,希特勒幾乎成為當時德國社會很多階層的「救世主」。但希特勒上台之後,德國馬上就演變成為專制。
今天,那麼多德國人開始「懷念」希特勒,和現在德國與歐洲經濟狀況的惡化有關,人們同樣希望「救世主」的出現。當經濟狀況惡化的時候,民粹主義式的民主的機會就來了,因為很多社會群體,包括年輕的理想主義者、失業者、學生、窮人,都會支持具有無限魅力的「救世主」的出現。 《看誰回來了》描述的就是社交媒體是如何動員這些社會不滿要素的。不過,一旦「窮人」當道,民主必然走向專制。
實際上,今天出現在很多亞洲社會包括香港和台灣在內的民主(化),也同樣面臨類似的問題。除了絕少數抱有政治理想主義的人物外,大多數民主運動的參與者,同樣也是對經濟狀況不滿和對自己前途感到渺茫,幻想著通過政治運動的方式,來改變這種情況而已。
對這些社會的當權者來說,也可以看看當時的歐洲,是如何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回歸正常民主的。這裡,不得不驚嘆於美國馬歇爾計劃的偉大。是馬歇爾計劃重振了歐洲經濟,為歐洲重新創造了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如果沒有馬歇爾計劃,一個貧窮的西歐有可能倒向當時的蘇聯集團。不管怎樣,當時的蘇聯是以「窮人的民主」(無產階級的民主)形式出現的,也受當時很多西歐國家知識分子,尤其是左派知識分子的支持。
尋求質量民主仍然是亞洲最為艱鉅的任務。如果找不到,民主永遠會成為政治麻煩的根源。一旦民主促成了經濟的淪落,本來已經是越來越小的中產階級,必然成為犧牲品。一旦窮人再次佔據多數,民主也必然演變成為專制。這是歷史的鐵律,亞洲社會也很難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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