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明治維新的成功,本質上是一場儒家思想向現代化轉型的結果,那後來為什麼,日本還是走上了邪路呢?
說到這裡,我們就不得不提一下,明治維新時期,對日本人思想影響最大的一個理論,就是明朝後期著名的思想家,王陽明所發明的「心學」。
那「心學」對日本人的影響有多大呢?
下面這些人都是王陽明的死忠粉:
日本走向工業時代最重要的推手大久保利通;
打贏了對馬海戰的東鄉平八郎;
倒幕戰爭主要的領導者之一西鄉隆盛;
日本最早的實業家,建立了三井銀行和新日鐵的澀澤榮一等等;
……
明治維新時期,幾乎所有的改革實幹家和支持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王陽明的「心學」,就是日本走向現代化,最大的內在思想動力,那「心學」到底又是什麼呢?
簡單地說,所有的儒家知識分子們,都有一個最基本的追求,那就是要做聖賢,為全天下的人服務。
可是到底要怎樣做才能成為聖賢呢?做到了什麼程度才能算是成功呢?
按照儒家的標準理論,《禮記·大學》裡的說法,你需要「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啥意思呢?
如果你問的是朱熹,他會這樣教你,你要雙目圓睜,怒髮衝冠,盯著一根竹子惡狠狠地看,看到它都不好意思的時候,就會顯露出本性,然後你就能找到自然界運行的規律,也就是天理這個東西。
這樣你就可以去除自己的私心雜念,思想裡沒有了一點點污垢之後,你就算是聖賢了。
但是如果你要問王陽明的話,他會告訴你,朱熹的說法純屬扯淡,難道他的眼睛是X光機嗎?
當年我對著竹子看了幾個月,沒把竹子看得不好意思,差點把自己看成了對對眼,還是沒有找到天理這個東西,所以這法子不靈。
那該怎麼辦呢?
王陽明會這樣告訴你,天理這東西,其實就在你心裡,只要你去發掘出自己內心的善,並且按照它的指引去做,那你就找到了天理。
如果你接著追問王陽明,我怎麼知道我發掘出來的,到底是不是善呢?需不需要一個人來評定一下呢?
這時候王陽明會拿出一枝花來,他問你,你沒看到這枝花的時候,你會當這一枝花的存在嗎?當你看到了這枝花的時候,難道你感受不到它的美艷動人嗎?
然後你就恍然大悟,原來我覺得我悟到了天理,那就是天理了唄。
說到這裡,有些讀者可能有點迷惑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這和日本能不能走向現代化,有多大的關係?
關係太大了,甚至是決定性的。
按照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一書中的定義,一個國家是不是走進了現代化,其中一個最關鍵的指標,就是他的國民,是否認可一個,想象出來的命運共同體,並願意為之付出一切。
那這和上面那些,玄而又玄的哲學有什麼關係呢?
你信王陽明的說法,你大概率就會成為一個,狂熱的社會活動家。
你若是承認朱熹的理論,那你就很容易變成一個,對政治漠不關心的看客。
那這為什麼又很重要呢?
因為自從歐洲爆發工業革命之後,決定一個國家是不是現代國家的標準,就是絕大多數的國民,是不是覺得自己是這個國家的主人,要不要為這個國家負責。
如果在儒學的語境下,表達同樣這個意思,那就是你是不是個聖賢?
你是個聖賢,你就該為國家出謀劃策,鞠躬盡瘁,你不是個聖賢,一邊涼快著去。
那要是按照朱熹的理論,絕大多數的人,就只能當吃瓜群眾。
但是如果按照王陽明的說法,那人人都可以把自己當成國士。
由於日本人信的是王陽明的理論,自然個個都把自己當根蔥,誰都覺得自己是個聖賢,街頭巷尾,到處都是憂國憂民的憤青,這就讓日本人顯得非常奇葩。
舉個例子,俄國計劃修建西伯利亞鐵路之後,很多日本人覺得俄國人圖謀不軌,認為日俄之間必有一戰。
因此當後來的沙皇尼古拉二世,以皇太子的身份訪問日本的時候,一個叫三藏的警察,為了這個原因,拿刀就去砍他,差點要了沙皇的命。
這一下子就釀成了重大的外交危機,當時的日本還沒有準備好戰爭,於是天皇趕緊道歉,一個27歲的孕婦,為了給天皇分憂,立刻就自殺,替天皇向俄國人謝罪。
你要以中國人的眼光來看,這不都是一群重度中二?
但是如果你要從王陽明學說的角度來看,你就能理解,這些人可不覺得自己腦袋有問題,他們都把自己當成了聖賢,這是在為國家捨身取義。
所以當黑船來襲,國難當頭之後,整個武士階層全都躁動不安,出現了大量的行動派。
有的人馬上就爬上了美國船,要跟著美國人,去看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的人立刻就把矛頭指向了幕府,醖釀著要刺殺將軍,推翻幕府。
還有的人迅速就跑到中國來調研,想找出失敗的根本原因。
日本政治在此時,形成了一個非常大的特點,就是中下層的武士,經常有著極強的主人翁意識,不顧任何代價去自發行動,而且行為非常的極端,裹挾著整個日本社會,不得不發生改變。
而反觀中國,絕大多數的普通知識精英,對鴉片戰爭的失敗無動於衷,畢竟這是朝廷的事,關他們個屁事,大不了就在茶餘飯後罵兩句,昏君無能,奸臣當道,然後該幹啥還是幹啥。
這一下雙方就拉開了差距。
所以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很快就完成了民族共同體的構建,變成了一個現代國家。
這就導致了雙方在甲午戰爭中,有著截然不同的表現。
在這場戰爭中,日本上至天皇,下到婦叟,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人人都把國家的事當成自己的事。
戰爭期間,日本天皇移駕到了廣島,在一個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個板凳的房間裡,設立了總指揮部,白天就在桌子前辦公,晚上就睡在這張桌子上。
而日本各界成立了大量的社群組織,能上戰場的就上戰場,不能上戰場的就掏腰包,日本國民都表現出了極強的主人翁意識。
而反觀中國,主戰的朝廷沒有兵,有兵的李鴻章不想打,其他的人要麼在看熱鬧,要麼在瞎起哄,整個戰爭根本就沒有一場通盤規劃,扭扭捏捏,三心二意。
平壤戰役裡,淮軍大將葉志超,根本就無心戀戰,一門心思想著保存實力,在還沒有分出勝敗之際,居然率軍逃跑。
而北洋艦隊這個護國利器,由於實際上是李鴻章的私人武裝,一直受到了以主張削藩的翁同龢為代表的保皇派,在經費上的刁難,到了真的要打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準備好。
日本全國上下擰成了一根繩,而中國完全是一盤散沙,雙方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日本已經有了民族認同,全體效忠的是以天皇為代表的國家。
而中國軍隊雖然表面上歸屬於朝廷,但實際上要麼聽命於李鴻章,要麼聽命於湘軍大佬,沒人聽從皇上的命令,還是個前現代國家。
所以到底是信朱熹的理論,還是信王陽明的學說,到了這個時候,那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那「心學」既然這麼牛逼,為什麼日本還是走上了邪路,最終失敗了呢?
這正應了一句俗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心學」既然能幫助日本形成民族主義,那也就會催化出極端民族主義,最後變成徹底的民粹主義。
而民粹主義必然會結出軍國主義這個惡果。
說到這裡,我們就不得不提一下,日本儒學的演化,以及最後為什麼,會成為軍國主義的幫凶。
其實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並不是像我們想像中的那麼一帆風順,它也發生了大量的社會矛盾,比如財政窘迫,武士階層的安置問題,廢藩置縣後的權利爭奪等等,一樣是一地雞毛。
相比於這些問題,日本政府還遇到了一個更大的挑戰,那就是隨著西方思想的不斷湧入,讓日本很多人成了「民主」和「自由」思想的鐵粉,這幫人叫嚷著要再次維新,把日本改造成一個徹底的民權社會。
這種思潮就動搖了明治政府的合法性,因為日本政府,是一個按照儒家理論建立的皇權體制,可是在西洋派看來,這一切就是反動和保守。
那建制派該怎麼辦呢?
日本此時正在開展普及教育,所以爭奪下一代就是雙方鬥爭的焦點。
建制派的第一招是給對方扣帽子,把對方打成反賊。
1879年,由老儒元田永孚撰寫,以天皇名義發佈的《教學大旨》裡,說這些人是:「身為日本之籍,其心欲化異邦之俗,實為國家盜賊。」
一句話,想搞西化的人,都是一群吃裡爬外的傢伙。
可是光罵是沒有用的,必須給個解釋吧?
於是他們想出了「天賦國權,國賦民權」的這麼一個邏輯,而這個邏輯的基礎,是「日本精神,是由神儒佛三道組成。」
天皇是日照大神,儒家是尊皇敬神的,所以你要愛日本,就必須要愛天皇。
但是此時的日本已經接受了西方思想,特別是對現代的科學技術非常著迷,你再拿神神鬼鬼來說事,明顯沒法以理服人。
所以日本的儒家理論,就面臨著非常大的壓力,必須馬上再次進行現代化升級。
1890年,日本天皇又下了一道《教育敕令》,雖然這道聖旨,依然沒有什麼新鮮玩意,但他們接下來找了一個牛人,剛從德國留學回來的井上哲次郎,讓他來找找理論依據。
於是他就奉教育部之命,在1891年,寫了一篇名叫《衍義敘》的文章,強調一個國家要想強大,必須要有兩個法寶,一個是人民要有道德,一個就是愛國主義,有了這兩條,日本就會變強大,這是西方所有強國都走過的路。
那人民怎麼樣才算有道德呢?
那就要遵守「孝悌忠信」的儒家原則,這樣國家才能像一個家那樣團結起來,而天皇做為一家之長,那自然就有存在的合理性了。
這套說法,借用了以往西方國家強大的客觀邏輯,來解釋天皇制度存在的合理性,明顯比把天皇當作神仙高明了很多,所以明治天皇看了後大喜,立刻命令刊行全國。
但這並沒有完全平息國內的質疑,真正讓天皇制站穩腳跟的,是日本在1895年甲午戰爭中的大獲全勝,這讓井上哲次郎的理論,變得似乎無懈可擊。
1905年,日本又打敗了俄國,進一步強化了,以日本現代儒學思想為理論基礎的皇權體制。
但日本的儒學剛過了一個坎,接下來又遇到了一個坡,馬克思主義這時也被傳入了日本,共產主義思想又開始在日本新生的工人階級中蔓延。
面對西方自由主義思想和共產主義思想的雙重挑戰,1912年,井上哲次郎再次接受教育部的委託,對儒家理論進行了又一次升級。
他撰寫了《國民道德概論》,被日本政府作為思想鬥爭的武器,在全國進行廣泛的宣傳。
這套最新的儒家理論,強調日本人應該具備四種美德:
一是日本精神,也就是愛國主義。
二是儒家修養,也就是尊重傳統文化。
三是佛教精神,強調個人的隱忍。
四是西洋文化,要積極地學習西方先進思想。
接下來,他又為日本的國家政治倫理,制定了七個基本原則:
一是國體和政體分離,天皇制是日本的價值取向,政府是具體的施政單位,政府可以更替,但是天皇制不能動搖。
二是忠君與愛國必須一致,愛國就必須尊重天皇制度。
三是弘揚祖先崇拜,這是愛國主義能夠傳承的根源。
四是承認個人從屬於家族制度,是合理和優越的,這是社會互相扶助的根基。
五是尊重皇室先於國民存在的倫理,這是國家的精神紐帶。
六是尊重君臣的名義之分,這是政府能夠順利實施領導的依據。
七是日本國民要盡量地保持一致性,這是日本團結和穩定的根源。
井上哲次郎制定的這些原則,直到今天還在影響著日本社會。
比如日本企業普遍實施的終身制,就是來自於第四條,個人應該服從家族制度,家族反過來也要照顧個人,而企業在這裡,就扮演了家族的角色。
又比如日本人千篇一律,不愛出頭,特別喜歡隨大流的文化,就是第七條的要求。
看到這裡,也許我們會產生一點點疑惑,日本人做的事雖然有點刻板,但好像也沒有多大的毛病呀,那他們怎麼會走上了邪路呢?
看表面確實如此,但如果我們深究其本質的話,我們就會發現,日本的新儒家思想,在和西方自由主義思想和共產主義思想對抗的過程中,它並不是靠理論和邏輯壓倒了對方,而是靠日本歷次對外擴張戰爭的勝利,來反證它的合理性。
正是因為日本歷次戰爭的勝利,證明了日本新儒家思想的合理性,讓天皇制具備了合法性,反過來,它自然而然地,也會為戰爭這個目標而服務。
所以我們再仔細地看一下,上面的所有原則,我們就會發現,它背後隱藏的目的,就是讓每一個日本人,都能變成下一場戰爭的合格戰士。
這就違背了儒家最根本的目的,以仁義治天下,而變得像商鞅和李斯搞的,儒家極端修正主義——法家的政治原則,只不過是一個現代版的而已。
因此這就導致了日本的新儒家學說,出現了一個致命的軟肋,它是以愛國主義為基礎的極端狹隘民族主義,它不是一種普世價值,不能放之四海皆准。
因此當日本要參加全球競爭的時候,它的形象,就變成了一個只有武力,沒有思想,面目猙獰的變態狂魔。
再加上日本人,又都是王陽明「心學」的鐵粉,個個都覺得自己是「聖賢」,別人都是狗屁,動不動就要「捨生取義」,這就讓日本的政治生態,特別容易走向極端民粹化。
我們看看日本侵華戰爭的發展過程,就很容易體會到這一點。
比如九一八事變,日本政府事先根本就不知情,日本關東軍中的一批狂熱分子,外加幾個參謀就策劃了這件事,事發後才把日本關東軍和整個日本政府拖下水。
如此目無法紀,當事人竟沒有受到任何懲處,這在任何一個政治制度健全的國家裡,都是不可想象的。
這種民粹主義情緒,讓日本的社會和軍隊中,充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極端派別,什麼血盟團,皇道派、統治派等等。
他們習慣於用暴力手段威脅政客,這導致日本雖然有健全的政府機構,完善的議會政治,但是根本就沒辦法正常運作。
1931年,時任內閣首相的犬養毅,認為在當時的國際形勢下,日本不宜擴大對外戰爭,應該消減軍費,專心解決內部問題。
這本來是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即便有不同的意見,大家也應該在議會中解決。
但是日本的民粹主義者,不是這麼想問題,他們直接就衝進了他的家,將他射殺。
1936年2月26日,皇道派和統治派在國內政治問題,以及如何侵略中國的計劃上,發生分歧,皇道派直接掀桌子,出動一千四百名官兵,在東京大規模地屠殺政治上的對手。
日本的這種目無紀律,以下克上,動不動就搞暗殺的習慣,從明治維新開始就存在,而且根本就無法解決,因為這些極端民粹分子,一點都不怕死。
而這背後的思想支撐,就是王陽明的「心學」,我覺得我是聖賢,那我的看法就是正確的,我就要為國盡忠,殺死我心目中的壞人,給其他想「做惡」的人一個警告,即時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這導致日本的政治家,始終生活在民粹主義的威脅之下,根本就不敢違背他們的意願,只能向他們低頭。
而極端民粹主義發展到最後的結果,就是軍國主義。
當日本挑起太平洋戰爭之後,日本的新儒學,這種只是狹隘的愛國主義,不是普世價值的理論,立刻就把短板暴露無遺。
因為在此時的世界上,存在著兩個更有說服力的普世價值,一個是西方的民主自由思想,另一個就是蘇聯的共產主義思想。
無論你是什麼膚色,什麼種族,這兩種思想之中,必有一種能打動你。
日本雖然喊出了大東亞共榮圈,喊出了驅逐白人殖民者這些口號,但是它在佔領區,還是得不到當地人民的支持。
因為日本的新儒學,拿不出讓大家發自內心相信的普世價值,也就很難同化其他人。
特別是在中國,雖然日本企圖把自己打扮成,中華文化的傳承者,把侵略中國說成是一場,再造中華文明的運動,但並無卵用。
因為此時的國民黨,信仰的是三民主義這個西方思想的變種,共產黨信仰的是馬克思主義,這兩種思想都更有競爭力,日本人無法與之對抗。
再加上日本軍隊,本來就是日本民粹主義思想的大本營,導致他們充滿了戾氣,極端的殘忍,這就更加激發了中國人民,團結起來抗日的決心,所以日本必敗。
雖然日本最終走上了邪路,變成了人類的公敵,最後一敗塗地,但是從明治維新以後,日本的發展歷程來看,至少證明瞭一點:
儒家政治不僅僅可以快速和現代世界接軌,而且非常的高效,前提是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日本的例子很像中國的秦朝,靠著儒家思想的一個變種,快速地崛起,然後又迅速地滅亡。
但正像我們反復強調的那樣,儒家思想是一個操作系統,他是一棵大樹,所有具體的理論,都只不過是這上面的實用軟件而已,有可能會結善緣,也有可能會種惡果。
儒家思想在當今這個時代,要想再次引領人類的文明,就必須回到本源,重新發展出一套,放之四海皆准的普世價值,而這也是中華文明,實現偉大復興的必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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