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奧運會結束後,巴黎人的老習慣又回來了——抗議示威。在法國大革命的最傳統地標——巴士底監獄遺址,遊行隊伍浩浩蕩蕩,朝著民族廣場前進。
「我們不高興!」「我們很憤怒!」「我呼籲進行長期鬥爭!」「反抗!」「革命!」不滿的標語在法國各城市不停冒起,不滿者的矛頭直指馬克龍,以及他在9月5日任命的新總理——73歲的三朝老臣子,米歇爾·巴尼耶。
這是一個歷時七個星期艱難談判的尷尬結果。兩個月前,國會選舉的勝利,原本屬於左翼聯盟——新人民陣線,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最終入主馬提翁宮的,卻是巴尼耶這樣一個右翼老頭。其所屬法國共和黨,在五百多個議席中,只佔了66個議席,這瞬間點燃了法國民眾的怒火。
巴尼耶的任命,進一步把馬克龍和國會的府院之爭推向新高潮,左右兩派對馬克龍的不滿情緒,從國會議事廳引燃到街頭。
法國總理難產,成為了西方國家流行的「政治部落化」怪病的一種新病徵。
癱瘓的國會
「到底誰才是下一任總理呀?」
法國中小學開學的第一天,仍然擔任總理的阿塔爾在巡視巴黎一所小學的時候,課室裡一名小學生在電視攝像機前對阿塔爾如此問道。
整個課室被這個問題弄得哄堂大笑之餘,法國社交媒體也炸開了鍋。
「就連小學生都知道馬克龍選不出總理了。」
「就連學過國民常識的小學生都知道要根據國民議會的議席提名一個總理。」
的確,如果按照第五共和國的憲法,馬克龍如果尊重7月初議會選舉結果,就應該在贏得最多議席的左翼黨團「新人民陣線」中任命總理人選。7個多星期尋找總理的過程中,「新人民陣線」也是呼聲最高的陣營。
在過去溫和主流政黨坐大的年代,總統任命「閣揆」,爭取國會大多數並不難。但當下法國,國民議會呈現出完全撕裂的面貌,左中右派系沒有一個取得國民議會絕對多數,各派圍繞外交內政展開相互攻訐,讓法國府院之爭,進入前所未有的激烈階段。
就連4個左翼政黨組成的「新人民陣線」內部,也是矛盾重重,一提起總理人選鬧內亂,再加上總共只拿到了182個席位,距離總理提名所需的289個席位遙不可及,因此難以單獨提出「閣揆」名單。
如此議席局面,是造成了總理難產的直接原因。7月初以來,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有接替阿塔爾的閣揆人選,出現在報端:一開始左翼陣營提名經濟學家露易絲·卡斯泰特為總理候選人,但是馬克龍以她的內閣「會很快被議會拉下台」為由拒絕。
沒過兩三天,曾經擔任內政部長的社會黨議員貝爾納·卡澤納夫和溫和右翼大佬格扎維埃·貝特朗的身影浮現。不同的名字,好像撲克牌那樣被不斷翻出,卻又被一一否決。
「法國開始變得更像比利時了!」一名嘉賓在法國24台如此總結法國政壇的新跡象。
跟法國近在咫尺的比利時,多年來政府數次難產,議會碎片化讓整個國家經常在「無政府」的狀態下空轉多個月。在一次歷時最長的「無政府」時期,比利時議會有400多天沒能選出首相和內閣,只能靠沒有重大決策權的「看守首相」勉強維持大局。
眼下的法蘭西第五共和國,也出現了多年未見的「看守總理」——阿塔爾,這意味著他只是「臨時代班」,訂立新的法律條文、政府的重要決策和一整年的預算,他都無權問津。
法國的國際地位和體量,以及在歐盟內部的影響力,絕非比利時可比。對於法國來說,目前最迫切的,是來年的政府預算。2024年所剩時日不多,沒有正式任命的總理,一切都無從談起。對於市場投資者來說,法國國會癱瘓導致的總理難產或者頻繁變動,將會對法國的經濟前景產生懷疑。
特別是當前法國國債規模已經達到3兆歐元,是世界上負債最嚴重的國家,新總理如何制定來年的政府預算,將會對法國乃至歐盟的經濟走向產生重要的影響。
「法國拜登」
漫長的閣揆紛爭,終於在9月4日落下帷幕。
這一天,法國總理官邸馬提翁宮門前,73歲的米歇爾·巴尼耶和35歲的阿塔爾,一老一少的銀發老人和黑髮青年,站在了麥克風前,兩人握手,正式宣告總理權力的交棒。
黯然離開馬提翁宮的阿塔爾,是史上最年輕的法國總理,執政生涯不到一年,而接受提名的巴尼耶,是從政40多年的老政客,總是西裝革履,腋下夾著個公文包,給人文雅穩重又對體制特別熟悉的感覺,在政壇被稱為「法國的拜登」。
73歲的巴尼耶,將會成為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史上最老的總理。
法國《世界報》分析認為,巴尼耶多年的從政經驗,他的談判能力,以及他在歐盟層面的人脈,讓馬克龍相信,他是在危機時期能游走於國會各派的適合人選。
特別是法國面對嚴峻債務問題,一名沈穩的資深老將主持大局,或多或少給投資者一顆定心丸。在民粹右翼政黨「國民陣線」的默許下,巴尼耶聲稱,自己擔任總理後,將會優先處理法國債務問題,並且採取右翼選民認可的、更強硬的難民政策。
但是「法國拜登」的閣揆之路,注定將充滿荊棘和陷阱。
在90年代初就開始擔任政府內閣部長的老臣子巴尼耶,在法國沒什麼知名度和影響力,英國《金融時報》記者曾經跟蹤採訪巴尼耶參加2022年的總統選舉,發現他拜訪當地企業時,幾乎沒人認得他是誰。相反,可能英國人更瞭解他,歐盟跟英國進行脫歐談判時,巴尼耶是一個很難纏的代表。
而巴尼耶所在的法國共和黨,一個已經式微的傳統溫和右翼政黨,在國民議會同樣不成氣候。游離在三大派系之外,法國共和黨的席位是66個,比阿塔爾所在的復興黨還要少一大截。
在民間,阿塔爾的受歡迎程度比馬克龍本人還要高,是當下法國民調最受歡迎的政客。背後有163個席位支持的阿塔爾都得黯然下台,只贏得了66席的巴尼耶,又有什麼民主合法性?
在巴尼耶被提名為總理後,左翼陣營頓時罵聲一片。「馬克龍違背了民主!」「馬克龍把法國出賣給右翼力量!」「他(巴尼耶)是法國政壇的活化石。」多名左翼陣營的議員聲稱,他們不但要設法阻止通過對巴尼耶的總理提名,甚至要發起彈劾馬克龍的投票。
在奧運結束後,馬克龍在一個記者招待會上聲稱,自己不希望提名「一個只能維持幾個星期就被打倒的內閣」。但法國人苦等七個星期的新總理,很可能又是一個呆不夠一年半載就被拉下馬的「短命總理」。
在法國政治力量徹底撕裂的今天,閣揆像走馬燈那樣被頻繁撤換,也就成為了法國的政治日常。
溫和派的困境
法國國民議會面臨癱瘓局面,背後是法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政局嚴重部落化的表徵。
《金融時報》專欄作者Simon Kuper這樣描繪了法國的選民部落:
住在巴黎精英社區的大企業高管們和專業人才們,是馬克龍的基本盤;住在近郊富人區的天主教家庭,則是傳統溫和右翼的天然投票者;大學教師、公務員以及其他政府公共部門的僱員,多數是傳統溫和左翼社會黨的票倉;還有一堆剛滿投票年齡,覺得馬克龍「不酷」「腐朽墮落」而投給民粹激進左翼的年輕人;在廣袤的鄉村地區以及缺乏資源的小鎮雜貨店老闆、體力勞動者、手工藝人和農場主,則是勒龐領導的極右政黨「國民陣線」的支持者。
在城市和鄉村之間,在老年學者和青年知識分子之間,在天主教教徒和穆斯林移民之間,同樣是法國公民,不同群體對法國的未來和世界的走向,已經產生了深深的鴻溝。
「政治部落主義」,這種西方觀察家一直用來審視阿富汗、南非、越南和緬甸等非發達國家政壇的稜鏡,最後發現其實可以訴諸自身。
曾經寫下《虎媽的戰歌》的美國華裔學者蔡美兒,近年來一直研究西方國家的政治部落主義問題。在她看來,資源的不公、收入的不對等,以及主流社會對邊緣群體的偏見和歧視,讓選民們開始對體制產生質疑,並且把對自己所屬群體的忠誠度,擺在了整個國家憲政制度之上。
再加上全球化時代,各個西方國家的種族構成,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變化,主流白人社會面臨的不安全感同樣增加,導致了族群之間結成不同「部落」。這種相互結成部落抱團取暖的人,往往會對部落以外的人產生敵意,認為對方的存在,就是自身困境的根源。
「西方社會自從啓蒙運動之後,堅信國家制度是宗教中立的,相信選舉是中立客觀的,相信市場的力量是中立公平的。但在實踐中,越來越多人覺得整套制度都不是中立的,是針對自己群體的。」
而在啓蒙運動的發源地法國,這種各個群體面臨的失落感和不安全感,已經成為政治生活的日常。全球化帶來的經濟衝擊和人口構成急劇變遷,讓國家機構作為公民的保障力量大受打擊,從而帶動「主流民意」被分化,政治分野變得越來越複雜而碎片化。
在法國各式各樣政治「部落」中,成員們認為自己的「部落」才是真正代表民意,而其他「部落」都是「叛徒」。隨著「忠奸」黑白思維開始固化,輿論場也開始激化。甚至,在這種輿論氛圍中,「溫和派」開始「部落化」,把自身「部落」以外的人馬,視為極端叛徒。
這是溫和派馬克龍的困境,也是所有溫和主義者走不出的死衚衕。
隨著傳統左右翼政黨的消亡,馬克龍作為溫和中間派的「共主」,無論作出什麼舉措,都會被其他任何「部落」視為出賣自己的「陰謀」。
當溫和中間派的實力遭到嚴重削弱時,危機就爆發了。就好像這次閣揆危機事件,馬克龍始終對各陣營總理人選猶疑不決,顯出顧此失彼的尷尬。
當下法國,各大城市街頭的左翼人士怒火中燒,也釋放了這些「部落」的「背叛感」:「我們在國會選舉中擋下了極端右翼的抬頭,而馬克龍卻背叛了我們,去跟極端右翼勾兌。」
隨著「背叛感」的不斷醖釀,人們開始感到體制正滑向一個未知的方向。而這種感覺,彷彿是70年前的某種歷史回潮。
彼時,法蘭西第四共和國因國會撕裂和政府動蕩走到了末路,法國幾乎到了內戰邊緣。
戴高樂將軍以此為戒,把本來沒有實權的總統一職改為實權領袖,從而開創了第五共和國70多年的穩定局面。但馬克龍作為第九任實權總統在民間的威望,自然遠不如當初的戴高樂。
如今,撕裂的民意和部落化的社會,正在逐步蠶食第五共和國給人帶來的穩定和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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