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伊拉克不能搞民主?

雲石

說到今天的伊拉克,幾乎所有對中東有所了解的人都會大搖其頭。分裂、動亂,教派衝突、將這個國家攪的勢是天翻地覆,尤其是這兩年異軍突起的ISIS恐怖組織,更將這個這個曾經的中東強國,帶入極大的動蕩和混亂之中。

Why-Iraq-can-not-engage-democracy

為什麼伊拉克會混亂至此?肯定有一些讀者會下意識的說:這都是美國人搞的鬼。這位世界霸主向來是走一路禍害一路,伊拉克不過是其霸權主義下的又一個冤魂罷了。

在雲石君看來,這話說的當然沒錯,但遠遠沒有揭露問題本質。雖然美國人確實發動了兩次海灣戰爭,給伊拉克帶來了巨大的傷害,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自打薩達姆政權垮台後,美國在伊拉克還是很做了些事:不僅有大量的駐軍穩定局勢,對伊拉克政府和社會重建也投入了巨大心血——這一切雖不能證明美國真心想讓伊拉克富強,但至少可以說明,美國人也沒打算讓伊拉克搞到今天這種遍地狼煙的地步。

那麼,是伊拉克太窮,大家為了生存不擇手段?

的確,這些年伊拉克確實比較窮,但之所以如此,並不是這塊地方天生鳥不下蛋,大家稍遇災禍就只能搶別人碗里的飯來吃。相反,伊拉克是整個中東地緣條件最好的國家——它位於伊斯蘭世界,乃至整個亞歐大陸的地緣中心,是傳統商路必經之地;兩河流域地勢平坦、水流相對豐沛,是整個中東最具開發價值的地緣板塊。再加上伊拉克石油資源十分豐富,這也就是說,無論是工、農、商還是出賣資源,伊拉克都有足夠的資本養活自己。所謂的窮,不是混亂的誘因,而是混亂導致的結果。

既然如此,為什麼薩達姆政權覆沒十幾年了,伊拉克還是這麼混亂不堪呢?

在雲石君看來,這與現在伊拉克政權所採取的民主體制有着極大的關聯。正是因為這套看上去很美的西式民主體制,才導致伊拉克在薩達姆倒台後的十幾年裡,不僅無法實現和平,反倒矛盾日益激化,甚至讓ISIS趁虛而入,最終導致了今日的困局。

看到這裡,肯定大家又有疑惑了:伊拉克既有什葉派與遜尼派的教派衝突,又有阿拉伯人與庫爾德人的民族矛盾,通常來說,這種內部存在較大分歧的國家,民主是遏止衝突的最佳體制。

在民主體制下,各派勢力的矛盾可以通過政治渠道加以解決,這就可以在最大程度上避免將矛盾升級為暴力衝突。相反,在專制體制下,由於缺乏民主緩衝閥,各派衝突的紓解渠道大大縮窄,這會讓彼此矛盾越積越深。當積累到一定衝突,便只能以暴力的形式展現出來。

緩衝閥作用,是民主制度的一大特點,也是相較於專制體制的一大優勢所在。但在伊拉克身上,這似乎完全調轉過來。

在薩達姆時期,伊拉克是典型的專制乃至獨裁體制,但雖則如此,社會還是總體穩定。甚至,在海灣戰爭后,伊拉克遭到國際社會制裁,經濟出現嚴重困難,這種穩定依然得以保持。直到薩達姆倒台,伊拉克民主化進程開啟,動蕩的魔盒才就此打開,並愈演愈烈,直到今日之地步。

當然,薩達姆時期的穩定,與政權對異己勢力的強力壓制密不可分,是以剝奪被壓制勢力的部分權利為條件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是這樣,也比整天戰火紛飛,各派互相仇殺要強——被壓制起碼還能夠正常生存,現在這麼混戰一團,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終日。

為什麼被西方標榜為先進的民主制度,在伊拉克反而成了禍水?這與伊拉克的地緣政治環境密切相關。

在之前雲石君已經提到過,伊拉克存在什葉派與遜尼派的教派衝突,以及阿拉伯人與庫爾德人的民族衝突,這種衝突的存在,使伊拉克內部分裂為什葉、遜尼、庫爾德三大勢力。

而與此同時,三大勢力也各有勢力範圍:什葉派主要聚居在位於伊拉克東部與南部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遜尼派則在中部和西部的阿拉伯高原;庫爾德則在北部山林。三派勢力範圍涇渭分明,在自己所處的地區都有絕對規模優勢,這種格局的形成,使這三派的矛盾,帶有十分明顯的地緣衝突色彩。

這就比較麻煩了。如果這三大派別混居在一起,那還好說點。在這種情況下,各個派系內部由於地理分佈上的支離破碎,使他們在組織發動方面的能力就大打折扣,難以聚合到一起。

這樣的話,政府只需要有足夠的資源給下層民眾兜底,然後再保證一定的階級流通性,就不怕他們組織到一起鬧事——美國的黑人和拉丁裔之所以鬧不出什麼大亂子,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而對伊拉克這種佔據中東最富庶板塊的國家來說,只要社會能正常運轉,籌集足夠的維穩資源並不是什麼難事。

但三大派別各據一方,這就比較麻煩了。由於各地緣板塊的發展潛力存在差距,所以生活在不同地區的人們,其生活水平自然也會存在差異。而這種地區差異,又被民族、教派等文化因素強化,其性質頓時發生了變化,成為教派、族群之間的矛盾。

這下矛盾就激化了。因為文化層面的隔閡,使得教派、族群矛盾遠比階級難對付。再加上三大派別各有自己聚居區,組織煽動相對便捷,容易整合出政治乃至軍事力量,這就增加了他們鬧事的底氣——實在不行老子操傢伙開干。在大家各有根據地、大後方的情況下,各派都敢於投入更多本錢參與博弈,而不願輕易妥協。

更關鍵的是,這種各佔一方的格局,使在內部博弈中處於弱勢地位的一方,很容易產生跳出原有框架,獨立成國的念頭——比如庫爾德人;而這又必將遭到強勢方的全力打壓。這反過來,就壓縮了通過政治手段和平解決問題的轉圜空間。

當然,如果三者中有一方佔據絕對優勢,那也可以憑着自身強大實力,對其他兩派形成威懾,這樣的話,能在相當程度上迫使其他勢力放棄暴力抗爭的念頭——即便最終不能,強勢一方也有能力迅速穩定局面。

但伊拉克卻沒有這樣的絕對強者。三大派別中,庫爾德人實力稍弱,倒也罷了。什葉與遜尼兩派大致旗鼓相當(什葉派佔總人口五成出頭、遜尼則差不多四成),沒有哪一派擁有絕對優勢——這也就意味着,伊拉克在內部社會結構層面無法形成天然制衡。

民主的緩衝閥作用也是有局限的。貧富差距的天然存在,使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避免的存在階級衝突。而一旦這種階級矛盾,被種族、民族、宗教等標準作區分,那麼階級矛盾的風險就會顯著上升。弱勢一方會產生明顯的先天性族群意識,進而抱團抵抗。

這種情況下,要麼某一方佔據絕對優勢,憑硬實力逼其他方不敢鬧事,要麼大家混居在一起,不便以族群為標準大範圍組織發動。伊拉克這兩個條件都不具備,在此基礎上,要想國家維護穩定,就必須嚴重依賴政府威權,依靠國家機器的強大威懾力,壓制不滿,逼迫各方都遵循各族群都在政府劃定的合法框架內爭取自身權益——即便這種劃定不可避免的會因統治者自身的族群屬性而有所偏頗,但只要不太過分,那麼至少,可以保證社會的穩定和國家的正常運轉。如果貿然放開民主,各派互不相讓,那麼動亂很難避免。

所以,對伊拉克這種多族群並立,且各族群聚居區涇渭分明的國家來說,專制其實是維護國家統一和內部安定的最不壞手段。

專制意味着高度的中央集權,這固然會影響到一些弱勢派別的利益(比如薩達姆執政期間,什葉和庫爾德就受到壓制),但是,當權力高度集中后,統治者就可以憑藉強力,維持社會的穩定。

社會穩定是開展經濟建設,進而增強國力、提高人民整體生活水平的前提。雖然這麼說,並不代表着社會穩定就一定能帶來這個結果(被美國制裁期間的伊拉克,就算內部穩定,也不可能有什麼發展);但如果缺乏穩定,就像現在的伊拉克一樣,那一切都無從談起——而這正是在伊拉克搞民主的必然後果。

這種邏輯最典型代表就是南斯拉夫。前南斯拉夫的國內人口、族群結構與伊拉克相似。在「南共」威權時代,憑藉國家機器的強制力,尚可保證穩定。但隨着蘇東劇變,南共威權瓦解,國內的塞爾維亞、克羅地亞、穆斯林三族遂爆發大規模內戰,最終釀成長達10年的種族衝突和滅絕的人倫慘劇。

不過伊拉克並沒有走到南斯拉夫這一步。雖然薩達姆政府瓦解后,國內衝突不斷,但並沒有爆發大規模內戰,國家也沒有像南斯拉夫那樣分裂瓦解。之所以如此,與美國的強勢介入不無關係。不同於當年挑唆南斯拉夫分裂,美國對伊拉克的戰略是維護其國家統一。因為美國的這一態度,使伊拉克避免了分崩離析的厄運。

美國的這種思路,雖然一定時期內發揮了些作用,但最終沒有獲得成功。今日之伊拉克,不僅有ISIS氣勢洶洶,而且什葉派還跟伊朗、俄羅斯勾勾搭搭,這從哪一方面看,都標誌着美國發動的伊拉克戰爭,並沒有達成其戰略目標。■

Be the first to comment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