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眾矚目中,特金會如期舉行。較之於會議召開前的一波三折,這次會晤應該算得上是大獲成功——甚至可以用驚喜來形容。會後發表的聯合公報,也基本上符合了世人對這場會晤的所有美好期待。
這份公報的要點有四條:
第一,美國和朝鮮將遵照兩國人民的願望,致力於建立「新型朝美關係」,推動和平與繁榮;
第二,兩國將共同努力,建立持久穩定的朝鮮半島和平機制;
第三,朝方重申將遵守2018年4月27日的《板門店宣言》,承諾繼續推動「半島完全無核化」目標;
第四,美朝致力於找回戰俘和失蹤人員遺體,包括立即遣送已確認身份者。
這其中,第四條在政治上僅僅是象徵意義,沒什麼好說的。關鍵的內容在前三條。
所謂新型朝美關係,以及持久穩定,意味着美朝放棄敵對狀態,建立正式外交關係。美國將承認朝鮮是一個獨立主權國家,並全面保證其不侵犯朝鮮國家領土主權,不嘗試改變或推翻朝鮮的現行體制。至於繁榮二字,則意味着美國將解除對朝制裁,同意朝鮮參與各種國際經濟活動,甚至對其予以經濟援助。至少也是不阻攔中韓等國對它援助——這兩條,基本上是在滿足朝方要求,也是朝鮮這些年拚死研發核導,現在又主動拋出橄欖枝的目的所在。
至於第三條,則是朝方對美國的承諾——既半島完全無核化。美國之所以願意跟朝鮮談,圖的也就是這個。
雙方都給了對方想要的,也拿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從這個角度看,這次會談應該說是功德圓滿。
但是事實果真如此嗎?
未必!
首先,且不說這份聯合聲明僅僅只是紙面上的承諾,尚未付諸實施,所以不能蓋棺定論。哪怕單單是從字面上來看,這裡面依然充滿了玄機,甚至變數——無論是第一條的致力於、第二條中的共同努力,還是第三條中的繼續推動,這些限定詞的存在,意味着這份聲明本質上僅僅是意向性的表述,或者說就是雙方願意向這個目標前進,但最終能否成功,雙方即便是在紙面上,都沒有做出明確承諾。
而在會談後記者見面會上,有記者追問金委員長,「你們要放棄核武器嗎?」對此,委員長沒有作出任何回答,只是友善地面帶微笑向媒體揮手致意。委員長的這種太極,證明了,事情遠沒有到板上釘釘的地步。
當然,較之於一年前半島局勢的一觸即發,現在朝美之間能達成這種方向性的承諾,已經是難能可貴——所以這次會晤的積極作用絕不能否定。
而之所以不做明確承諾,這其實也在情理之中——這裡面一方面是朝美互信尚還有待進一步加強,另一方面,半島無核化和朝美和解在技術性如何操作,這裡面也需仔細斟酌。而這兩大方面,將最終決定這場世紀會面究竟是開創一個新紀元,還是僅僅淪為一場政治秀乃至鬧劇。
首先是政治互信。當然,這場會面的舉行,本身就證明朝美之間已經在政治互信的構建上,邁出了至關重要的第一步。但這畢竟只是第一步而已。
鑒於朝鮮在過去曾經有過借南北世紀會晤和朝核問題六方會談為幌子,爭取時間研發核導的惡劣先例,所以美方對朝鮮的和解誠意,始終是存疑的。只不過朝鮮現在的核導研發已經達到了能覆蓋美國本土的程度,這種情況下,美國已經無可拖延,只能正面應對。而應對之法無非兩個——要麼冒着跟中韓鬧掰,以及挨朝鮮核彈的風險強行攻擊朝鮮;要麼面對現實,跟朝鮮和解。
第一個選擇,無疑有極高的現實風險——無論是挨朝鮮核彈,還是第二次朝鮮戰爭,逼得中國跟自己正面開干,這都不是當下的美國所能輕易承受的。
但第二個選擇,從長遠看也是麻煩多多。與朝鮮和解,意味着美軍必須從韓國撤軍,以中國現在的地緣影響力及發展態勢,以及韓國心猿意馬的態度,一旦朝鮮不再對韓國構成威脅(朝鮮只要沒核彈,就不可能對韓國構成威脅),一旦美軍撤出,美韓同盟的瓦解是遲早的事,甚至從更長遠的角度看,韓國倒向中國也是無法避免——這意味着美國在中美東北亞地緣博弈中將失去一個關鍵的籌碼。
此外,作為全球霸主。美國必須維持對世界秩序的主導權——而這種江湖地位的維持,自然會使得某些區域大國被壓制。這就會產生矛盾。
當然,以美國的實力,除了中國、俄羅斯這種大塊頭它沒辦法之外,其他的一般的區域性強國,面對美國以及美系同盟時,是沒有反彈之力的。所以他們想破圍,只有擁核一途。但一旦擁核,就會面臨美系的強勢打壓,這種力度之大,使得大家經常會心有忌憚,不敢魚死網破(畢竟不擁核,美國一時半兒不會要自己的命,而擁核,很有可能會激得美國對自己下死手)
但朝鮮用核導威脅美國,最終成功破圍的現實,將大大刺激那些美國定義的所謂「邪惡」國家,給他們指明了一條既不用屈服於美,又能成功突圍的路子。這種情況下,像伊朗這種美國對手的擁核決心將大大增長。
當然,朝鮮之所以能成功擁核,是因為半島特殊的地緣格局,使得其在此過程中,受到了來自中國這個美國最強對手的最強力庇護,逼得美國實在不敢輕易下死手——這種得天獨厚的條件,一般國家確實不具備。但不管怎麼說,它成功擁核,逼美國妥協的示範,還是給其他類似處境的國家打了一劑雞血。比如伊朗,現在已經重新啟動核導計劃,在它看來,既然朝鮮能成功,那它也可以有樣學樣,營造有利的地緣政治環境,約束住美國的手腳,為自己的核導研發爭取時間。
美國是世界霸主,如果各個與美國不對付的區域強國,在爭取區域霸權過程中,都學會了利用核導的「不對稱平衡」來逼退美國威脅,那美國的全球霸權也就維持不下去了。
總而言之,雖然半島無核化,能解美國當下的麻煩,但韓國的轉向,以及朝鮮的示範作用,也會給未來的美國埋下隱患。
當然,特朗普最終還是選擇了第一個解決方案——既先把眼前的困境解了再說。但鑒於這種選擇對未來造成的隱患,所以他也自然會在國內面臨巨大的政治壓力——如果朝鮮中途返回,他很有可能會輸的一乾二淨。
這種情況下,特朗普為了保險起見,肯定要有所防範——一方面,要進一步確認金委員長的誠意;另一方面,則是要在技術層面,搶佔半島無核化的先機——即在朝鮮棄核與美國撤兵解除制裁的先後順序上,儘可能的佔據主動。12日會談後,特朗普緊接着就發表聲明:對朝制裁不會廢除,直到朝鮮棄核後才會取消,這個就是其之策略。
而朝鮮也有同樣的顧慮——畢竟美國的信用也一向不佳(卡扎菲上校就是先例),特朗普更是出爾反爾慣了的人。何況就算特朗普守住初心不變卦,美國的體制跟朝鮮也不一樣,金委員長可以繼續幹個幾十年,特朗普卻只剩下兩年任期——最多也只剩下六年。萬一無核化還在半途,新總統上台後翻臉不認,那朝鮮就傻了眼。鑒於此,朝鮮同樣也需要確認美方誠意,同時最大限度的在技術曾滿尋求保障——既先撤軍解除制裁,後棄核。
這就成了一個死結。雙方都有不安,都要尋求保障,但這個保障的獲得,必須以以對方承擔更多風險和不可測為條件。如果這個死結不解除,半島無核化隨時有可能戛然而止!
那麼,怎麼破?
客觀的說,完全解開這個死結,是不可能的。所以接下來的半島無核化進程必然是充滿波折,前途也是遍布荊棘。
但雖然不能徹底破解,但一定程度上的緩釋,還是可以做到的。而要達成這一點,就需要中韓,尤其是中國的介入。
相較於韓美之間,中韓兩國與美韓雙方的關係無疑要密切的多,對其內情也了解的更多。這種情況下,雖然中韓不可能充當韓美媾和的擔保人(如果真有一方反悔,中韓也不可能為此承擔一顆核彈),但中韓還是有能力在具體操作過程中,發揮一定的中間制衡作用。
首先,中韓應該極力增進美朝之間的互信。具體來說,促成美韓領導人的互訪,尤其是金委員長的訪美。
鑒於兩國的特殊情況,這種互訪還是存在很高風險的。但同時,也是建立互信的一種重要方式。
當然,特朗普訪朝可能沒什麼(朝鮮再怎麼腦子進水,也不可能去扣留一個隨時可以被頂替的美國總統),但金委員長作為朝鮮現行體制下無可替代的最高領袖,如果美方耍流氓,強行扣之,那對朝鮮政權的傷害確實不可低估。
但金委員長訪美,又是極為重要的。鑒於金委員長對朝鮮體制的極端重要性,他踏上美國土地確實是有較高風險,但相應的,也是最大誠意的表達。同時,這種訪問,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堵住那些美國國內質疑者的嘴,為特朗普對朝和解政策的推行創造有利條件。
當然,沒人敢保證美國一定不會對金委員長怎麼樣。但至少相對於朝鮮,中韓有能力對華府內情有相對充分了解——而鑒於中韓同樣高度期望美朝和解,所以至少主觀上不會對朝鮮期滿。
此外,鑒於中韓在美朝關係問題上的重要地位,雖然二者不能保證美朝在和解這個大框架下一定不會反悔。但至少在推動無核化問題的具體細節操作上,兩國的制衡還是有力量的——具體到委員長訪朝,如果美國想耍流氓,那他不僅有可能會挨核彈——就算僥倖躲過,中韓也勢必跟美國徹底鬧掰。
這是從構建互信的操作角度來說的。而在美朝媾和的具體步驟方面,中韓也可以儘力調和。視形勢的發展,有針對性的施壓。
這個在技術上是可以做到的。如果說整個進程完全傾向於朝(先和解後棄核)、或者傾向於美(先棄核後和解),這個涉及的利害關係太大,中韓的力量,不足以讓美朝放下彼此間的顧忌和疑慮,但將這個進程分化拆解成一個個小步驟,這些單個步驟所涉及的利害關係,就要小的多,這時候,中韓的態度,還是足以對美國或者朝鮮構成壓力的——畢竟半島無核化符合中韓共同利益,為了單個細分步驟上的爭執,而導致無核化作廢,引發中韓敵意,這無論是對美國還是朝鮮,都是犯不着的。
總而言之,中韓雖然無力作為美朝和解的擔保人,但在技術層面,雙方完全可以通過密切合作,統一陣營,針對一個個的小麻煩進行調解。而且這種細分步驟上的視情況施壓,性質並不嚴重,不存在直接介入或者政治站隊的顧慮——如果美朝最終談成,那最好不過,如果實在談不攏,那也是他們雙方本身的原因,僅僅作為細節層面調解人的中韓兩方,至少能夠全身而退,不至於承擔什麼政治風險。這也是當前形勢下,中韓兩方所能做到的最好選擇。
當然,這種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解決辦法,實施起來會很繁瑣,而且充滿了變數和不可預測,而且要最後取得成功,實現半島無核化,那麼每一次的小麻煩出現,都需要圓滿解決,不能有任何閃失。這對中韓來說,是一個繁雜而且持久的考驗。
只不過,雖然麻煩,雖然過程必然跌宕起伏,但在美朝互不信任,且各有顧忌的情況下,中韓也只能費這麼心思了。
當然,不管中韓怎麼撮合,他們能發揮的,都僅僅是間接性作用而已。決定權始終在美朝手中。如果朝鮮一開始就是想忽悠,或者美國非要咬死朝鮮先棄核不放手,寧願中韓因此背棄也在所不惜,這場和談依然還是進行不下去的。中韓所能做的,僅僅是在技術層面,為美朝媾和這項進程創造各種有利條件,但最終能不能成,還得看美朝自己!
那麼,美朝接下來,究竟會怎麼做呢?在步驟層面的技術性談判中,誰有可能會首先鬆口讓步?最重要的是,美朝領導人互訪的時機,在什麼情況下才能成熟?關注這一點,雲石君會根據形勢發展,持續追蹤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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