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的移民史

2013年,香港保安局表示同年首半年有約3,900名香港人移居海外,比較2012年同期增加8%。有報導轉述移民顧問分析,欲移民的香港人愈來愈多,是因為對香港經濟前景和香港政治環境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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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的秋天,我在一個朋友租的一個村屋小住,村屋在香港的鄉下,三面環山,周邊是蔥綠參天的樹木和開闊的青田,讓人不禁感慨香港這樣的國際大都會居然還有這樣寧靜的一角。房子是別致的典型英式花園房,園子裏種了上百種的植物,有西式的小噴泉、泳池、水療。這些都是房子的主人自己設計,他叫H,一個英籍華人,在英國生活多年,潛移默化地也把英國的生活方式帶到了香港。但他更特別的身份應該是1978年從廣州遊深圳河逃難來香港的知青。

我很快就跟H一家熟悉了,閒暇的時候就跟H和他的老婆一起火鍋聊天,大概是出於這一生對於時局的不信任感,H讓自己的兩個孩子也相繼移民到加拿大、日本,他自己和老婆晚年選擇還是留在香港。他說「這一生太動盪了,游泳來香港,後來為了賺錢去了英國、法國打工,開過公司,80年代公司被收購一下賺了3000多萬,最有錢的時候還有幾個遊艇,,後來在大陸投資失敗,就不想折騰了,外國再好也沒有香港過得舒服。」按他的說法,他是被大陸當地的政府坑了幾個億,現在還在打官司,因為涉及到香港政府的一些高層,他不願意跟我多講,說等官司打完了再跟我說。

H知道我想瞭解當年大逃難來香港的難民,他頗有興致地帶我去太和的街市,這些街市的老街坊都是他多年的朋友,他跟我說:「這個街市裏好多人都是知青,香港像我們這樣逃難來的知青大概有幾十萬吧,我住的大埔區就有好多,我們一群當年的知青經常會到我的院子裏聚會,一群人一起唱歌,唱的都是《南泥灣》、《三大紀律八項主義》。」他還會跟我揶揄毛主席語錄,他說他到現在還能倒背如流。「我們這代人那時候都要聽毛主席的話,太和街市有個賣水果的老頭,他常年都帶著一頂紅星帽,因為那頂帽子是毛主席送的,他一輩子都戴著。」

和很多的那一代人一樣,在時代悲劇浪潮的裹挾之下,個人的苦難是微不足道的,當H帶我認識那些當年的逃難者們,當他們娓娓道來自己的人生,更多的已是一份淡然與平靜。

一個83歲的印尼華喬,叫鍾木汗,是通過80年代國家開放移民政策後正常管道過來的,H說他是最可惜的,當年作為工程師的鍾木汗相應周恩來號召報效國家從馬來西亞回國,結果幾次運動下來整的非常慘,80年代初才想辦法來到了香港。還有幾位都是遊深圳河過來,一位是轉澳門坐偷渡船逃到香港的。逃難的目的大家都很一致,「沒有飯吃了,只能逃,香港這邊也有親戚。」65歲的徐農遠說。他是廣州番禹人,1979年從澳門和妻子一起坐偷渡船過來香港,他說不游泳過來是因為游泳過來死了太多人了,實在不敢,還是坐船安全性高一點。來香港以後投靠了香港的親戚,他在大陸是個木匠,來香港之後他也靠著這些手藝生存了下來,現在在大埔的街市裏經營著一個賣皮帶的鋪位,也賣自己做的木桶、木櫃這些手工木製品。和他相比,另一位受訪者就沒有那麼幸運了,63歲的林金財也是游泳到香港的,他在香港沒有親戚,剛來香港的時候在一家酒樓打工,因為沒有住的地方,就只能睡在酒樓的廚房。現在他靠賣水果為生,說起當年,他不願意多說,「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這樣。」他淡然地說。

龍應台曾經把香港比喻成一座「逃生門」。因為這座自由、包容、多元的城市曾經以如此開闊的態度對待過這些逃難者。

1962年5月,有3萬多名逃港者聚集在香港邊境附近的一座名為華山的小山上,港府調集了數千名軍警,開始大規模的驅趕與抓捕。與此同時,先後有十餘萬名香港市民,帶著食品和飲水趕到華山,保護這些逃港者。最後,在「不行動者作抗命論」的指令下,員警才終於開始執行命令,將這些逃港者強行拖到山下早已準備好的數百輛汽車上,準備第二天遣送回內地。當晚,香港幾乎所有的娛樂場所都自動熄燈閉門,以示抗議。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停止了娛樂節目,許多電台開始現場直播華山的狀況。第二天,當數百輛汽車排成長龍,緩緩向內地方向開去時,一個令人目瞪口呆的場景出現了。 數百名香港市民突然跳到馬路當中,躺在地上,擋住了汽車。人群裏爆發出吼聲:「快跳車啊!」據事後統計,又有近千名逃港者,在周圍香港市民的掩護下逃離了現場。

這些逃難者或許如今事業有成,有些現在仍然是香港社會的底層,但是幾乎每個人他們都經歷過類似的艱難時刻。他們從香港社會最底層做起,受盡白眼,艱苦奮鬥,腳踏實地。七八十年代,香港經濟進入騰飛的階段,這些被逼上梁山的逃難者顯然是香港經濟發展的一大動力,他們發揚獅子山下的精神,創造了一個個財富的神話,曾有人做過統計,在上世紀末香港排名前100位的富豪中,有40多人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逃港者。其中就有金利來集團董事局主席曾憲梓、壹傳媒集團主席黎智英、「期貨教父」劉夢熊等人、信報的老闆林山木。不僅如此,著名作家倪匡、「樂壇教父」羅文、「金牌編劇」梁立人等香港文化精英,也都曾是逃港者中的一員。

而如今,這座曾經被視為「逃生門」的城市,不少人在對未來的焦慮與恐慌中選擇離開,但也有不少人搶着移民進來。中環就擠滿了來自全球各地的精英,你的毒藥,可能是別人的蜜糖。香港有很多人移民走了,但也有更多的人移民進來。香港就是一個移民的旋轉門,在命運的旋轉中,發現更多你過去所不知道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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