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家閆紅說:我沒有經歷過高考的恐懼

中國開始了一年一度選拔大學生的高考。在中國眾多精英中,也有很多並沒有走高考之路的人,名作家閆紅,詳述了她在高考前夕退學之後的人生之路。

Yan-Hong
閆紅

六月七日,中國開始了一年一度的高考,這個選拔大學生的比賽。但是,在中國眾多精英中,也有很多並沒有走高考之路的人,作家閆紅,在騰訊大家的專欄中,詳述了她在高考前夕退學之後的人生之路。高考並不是唯一的自我提升途徑。人生的選擇可以是多種多樣。閆紅是深受讀者喜愛的專欄作家,著有《誤讀紅樓》、《他們謀生亦謀愛》等暢銷書。文章摘錄如下:

我沒有經歷過高考的恐懼

高考季,各種奇葩新聞滿天飛,考生家長和廣場舞大媽兩支最強悍隊伍展開較量;考場旁邊的鐘點房要價兩千一晚上;因為電梯噪音影響考生休息,家長要求15層高樓住戶全部拾級而上;某縣城,考生家長對著佛像一步一叩頭,燒天價香……

從這些轟轟烈烈的新聞裡,我看到的是兩個字:恐懼。我沒有經歷過這種恐懼,在離它一步之遙時,我逃開了。

起初,是物理課上和老師的一個小小齟齬,下課時我做出了重大決定,退學。這是1994年初,我讀高二。表面上看,我是負氣離開,但我始終都明白,課堂上的這個小風波,不過是將長久的困惑推向緊要關頭。

進入高中起,我都不太清楚我坐在這里幹什麼,以我當時偏科的程度,不大可能考上像樣的學校。接下來的情況可以推想:煎熬上一年半之後,拿到一個慘不忍睹的成績,再靠家人想方設法,進入某個末流大學讀個大專,出來,再繼續混慘白的、沒有邊際的人生。

明明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去做嘛,閱讀、寫作、去淮北鄉間了解風土人情、打聽家族往事的細枝末節。我當時已經發表了一些作品,早想好了要當個作家,為什麼還要在這裡隨波逐流,任憑命運將我推動?

第二天,我沒有去上學,背著書包去郊外溜達,去某大學的教師閱覽室看書——我的初中是在那所大學的附中讀的,閱覽室就在教室樓上,工作人員跟我們一個樓梯上下,彼此都已面熟。

記不得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好像也沒太久。當小城裡飄起了第一場雪,無論是去郊外,還是去閱覽室,道路都變得泥濘,我厭倦了那種東躲西藏的日子,心一橫,在某個夜晚,對我爸說出了真相。

我爸的反應應該不太嚴重,否則我不會這麼沒印象。他勸了我一下,但我強調我現在的情況,不宜於再回學校。他思索了一下說:這樣,也好。你就在家裡寫作吧。老爸工資一個月五百多,還有稿費,還可以幫人打印材料掙點錢,再養活你二十年也沒有問題。

但是,我爸說,你現在年齡還太小,在家寫作不現實,你還是應該去學校學習。要是你覺得中學的課程沒有意思,我們可以想辦法去大學旁聽。聽說有些大學開設了作家班,我託人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渠道。

我於是先去了看書的那所大學旁聽,搬個桌子就進了歷史系的教室。同學弄不清我什麼來頭,也不問,只是有次我說起害怕蠕蟲,同桌那個男孩說,我以為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你害怕的呢。我和他接觸不​​多,我在他心中如此勇敢,大約與貿然出現有關。

如是過了大半年,有天我爸下班時,帶回一個信封,裡面是複旦大學作家班的招生函,我爸說,他已經聯繫過了,像我這樣的,可以入學。我們這兩天就出發吧。

我們是在第三天出的門,小城去上海的火車票基本上買不到,正好鄰居叔叔單位有輛車去蚌埠,我爸覺得從蚌埠轉車更方便,畢竟是交通樞紐,有T字頭的快車。

沒想到我坐不慣小轎車,一出城就吐了個天昏地暗,只好下車,在路邊等大巴。終於等到一輛,到了蚌埠火車站,發現這裡情況並不像想像中那麼樂觀,坐票早就賣完,我爸買了兩張站票,我們需要站上一夜。

那是我一生里坐過的,啊不,站過的最擁擠的火車,甚至不能將整個腳掌著地,更要命的是,隨時會有售貨員推著小車穿行而過,兩邊的人壓縮再壓縮,有人就踩著椅子旁邊某個可以搭腳的地方,懸空而立,售貨員倒憤怒起來:“那裡怎麼可以踩?你看你像個蝙蝠似的。”

“無立足境,方是乾淨”,就在將重心在兩腳之間不停置換的同時,我爸已經興致勃勃地和我談起文學和理想來。樂觀如他,認為這是我人生的一個新境界,從此,我要在世界一流大學裡,汲取更多更有效的知識,展開嶄新的生活了。

天亮時我們下了火車,坐公交車來到邯鄲路上的複旦大學,很快辦好了入學手續。我爸帶我來到宿舍,幫我安置了一下,便匆匆離開,我奶奶身體不好,他當晚就要趕回。

那天晚上,對著窗外的晚風,我哭了。一方面是對於尚且在火車上受罪的父親的愧疚;另一方面,是對於像夜色一樣,深不可測的未來的恐懼。在家鄉小城時,我可以認為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只是個預備狀態,現在,在復旦,人生正式啟動,我要赤手空拳打個天地,於窮途中開一條道路,我沒有信心一定能做到。

寢室裡住了六個女生,有學英語的,有學計算機的,還有兩個作家班的同學,都是文化局和作協的在職人員。每個人都像螞蟻似的,目標明確地忙叨著自己的那點兒事,我因此看上去非常奇怪,很少會有人真的將自己當作家來培養。

我去聽作家班的課,也去聽中文係其他班級的課。與小城那所高校不同,復旦老師開課非常自由,願意講論語就講論語,願意講老莊就講老莊,還有世紀初文學、魏晉文學等特別門類。我蜻蜓點水般一一試聽,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駱玉明先生,他講課時,有一種魏晉士人的不羈與銳感,常常在不那麼正經的談吐中點中本質。這種點評方式幫我甩脫了資深文學青年自建的窠臼,到現在,我都不喜歡太正式的論述,著迷於小李飛刀式的見血封喉。

還有郜元寶,李振聲,陳思和等諸位老師,他們在不同的領域裡都各有建樹,想想看,那個時候,我可以站在一長排的課程表前,按照自己的喜好,制定我的特色菜單,這是多麼奢華的一件事。而在上課之外,我亦在我的老鄉,作家戴厚英的引薦下,走進自稱為“活著的紀念碑”的賈植芳先生的家門,聽他,以及在他家邂逅的讀書人,聊聊關於文學和文人的那些事。

歸來之後,總是按圖索驥,到圖書館和書店裡找相關內容的書,把頭髮紮成一把,頂在頭上,穿著拖鞋,在自修室讀到深夜。

但人畢竟是個複雜的動物,在這種如魚得水的學習之外,還有一件事,佔用了我一半的精力,那就是恐懼。雖然我當時已經開始在《萌芽》《散文》《隨筆》上發表文章,但這些零零散散的小散文,不能讓我看上去像個作家。在當時,還沒聽說誰靠在家寫散文吃上飯,我爸是說可以養活我二十年,但我不能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

許多個中午,下課歸來,陽光還沒有化開,混混沌沌地飄在前面的路上。旁邊,一家麵包店剛剛開爐,香氣炸開,蓬勃若有隱形的蘑菇雲,這些統統讓我茫然。我在思考那個終極問題:我,向何處去。心裡瞬間就像被蟲噬一樣變得斑駁起來。

結束了兩年的作家班學習,回到小城,這問題真切地逼到我眼前。我不是學成歸來,沒有錦衣可以堂皇地還鄉,我只是多發了幾篇文章而已,而這些,不足以讓我在小城裡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

我多次寫過那種惶恐,很多個夜晚,我睡不著,直到聽見雞叫,是另外一種心驚,我覺得我像一個女鬼,在光天化日下無法存身。但同時仍然在寫著,投向各個報紙雜誌,上帝保佑,這些雖然不足以讓我在小城找到工作,卻讓我來到省城,順利地考入某家新創辦的報紙,做了副刊編輯。

似乎生活從此走上正軌,也不盡然,畢竟別人都持本科學歷,這種先天不足,使得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擔心被辭退。那時是冬天,寒風蕭瑟,落葉在腳下翻捲,我走在街上,看到旁邊小店裡掛出招工啟事,寫著“月薪五百”。我就想,要是我失業了,能到這里當個售貨員嗎?就算人家收我,那工資,也只夠交房租而已,我這樣一步步走來,難道就是為了當個售貨員嗎?那時,我恨我自己放棄高考。

請原諒我這種“政治上不正確”的想法。我知道有人會說,當售貨員和當所謂作家沒什麼區別,相對於這種過於高大上的理論家,我更願意理解當年那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的惶恐,只是,讓這種惶恐跟隨自己好幾年,也太過分了。

即使工作得到領導和讀者的認可,我還是能感覺出自己和別人的不一樣,我想,別人看我,也一定是不一樣的吧。猶如帶病生存,我帶著這種惶恐生活了好幾年,直到2004年前後,我在天涯社區上寫的一組文章引起了一點反響,接著,出書、寫專欄、獲獎……我還沒有成為我理想中的那種作家,卻靠著寫作,給自己贏得了一點自由,免於恐懼的自由。在我三十歲那年,我不再害怕和別人不一樣。而到了現在,我覺得,和別人不一樣,其實也挺好。

我退學,是在1994年初,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年,我不是一個真正具有流浪精神的人,我其實挺膽小,挺追求安穩,所以我多次深刻地後悔過。但是,即使是這樣一個人,在二十年後,仍然覺得,我應該後悔的,並不是逃開高考,而是在逃開之後,沒能一不做二不休,將錯就錯,徹底跟那個主流路線分道揚鑣。

假如我當時不那麼害怕沒工作,假如我就按照我爸規劃的那樣,困窘而自由地展開我的寫作,假如我無視別人異樣目光,專心於更有價值的事情,我敢說,我也不會像我當時以為的那樣窮困潦倒,沒準會過得更好。

生活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可怕,它尊重才華,也尊重努力,不管你選擇怎樣的道路,都別猶豫著老想折回。我懷疑大多數人都是被自己嚇住了,為了不必要的隱憂浪費太多時間,不然也許普遍能過得好一點。

有一年,縱貫線全球巡演,來到本地。我買了票,坐在體育場高高的看台上,看那四個老男人嬉皮笑臉地出場,聽他們唱:

「出發啦/不要問那路在哪/迎風向前/是唯一的方法

出發啦/不想問那路在哪/

運命哎呀/什麼關卡/

當車聲隆隆/夢開始陣痛/

它捲起了風/重新雕塑每個面孔/

夜霧那麼濃/開闊也洶湧/

有一種預感/路的終點是迷宮……」

這歌詞像暴雨,兜頭而下,粗暴地敲打著我的神經。它的名字叫做《亡命之徒》,看上不是什麼好詞,但打出生起,有誰不是行走在亡命之旅上?哪有絕對的安全?又哪有絕對的不安全?不妨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路在哪兒並不關鍵,你走到哪兒,哪兒就是你的路。

當然,也許,我更幸運的一點是,有一個尊重子女的選擇,並幫助子女成就夢想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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