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芮成鋼

北京中央電視台財經頻道總監郭振璽涉嫌受賄被立案偵查後,關於芮成鋼被調查的傳聞一直未散。7月11日晚,芮成鋼突然被檢方帶走。 《南方人物周刊》在2012年刋登的一篇文章讓我們一窺芮成鋼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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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化的中國新青年

芮成鋼回到家鄉合肥,儘管胖了一些,但仍是令人瘋狂的超級明星。

5月26日中午,安徽圖書城,面對洶湧的人潮,新華書店的工作人員手挽手,在簽售區外又隔出一道「防波堤」,他們個個紅光滿面,臉上一半寫著自豪,一半寫著終於看到大場面的興奮。現場全是舉著手機拍照的手臂,和少女們的尖叫,「拍到了?」「正面的?」「啊!好高興啊!!!」圖書城隔壁是芮成鋼的母校合肥八中,有女生舉著書想加塞,央求保安:「我還要上課啊」。保安指著望不到頭的人龍跟她解釋,「有人早上7點就來排隊了。」

芮在兩個小時裡簽售了2000本新書,這情形把隨他前來的BBC記者尼爾看呆了。「這要是在英國,絕對不可能,」尼爾正與芮成鋼合作拍攝一部講述中國經濟的紀錄片,「他可是財經新聞主播,財經多枯燥啊!」尼爾或許不知道,在我們這裡,一位成功人士,一位年輕的、帥氣的、國際化的成功人士沒理由不受到追捧。 「您看看,採訪的全都是總統、首相!」熱心的店員翻著書裡的照片,向一位好奇的老大爺解釋。

事實上,「國際化」一整天都在嗡嗡作響。 12點的媒體見面會,一家本地網站的記者向芮成鋼提問:在合肥這樣的城市,你是怎麼提高自己外語水平的?另一位記者則激動地問:「請問你這本小說想告訴我們什麼?」芮成鋼反應很快:「這是一本小書,不是一本小說。」下午在安徽大學的交流及簽售,主題便是「如何做一個國際化的年輕人」,面對4500名學生,芮成鋼說的第一條經驗是,現在就業環境不太好,大家一定要把英文學好,「這個世界80%以上最鮮活準確的訊息是英文的……」他是這個國家最富代表性的年輕精英,形象好,氣質佳,自由遊走在中英文之間,博客和微博上最多的就是和世界名流的交談與合影——他從不吝於展示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密切關係。他與比爾蓋茨共進早餐,參加克林頓的私人聚會,和澳大利亞前首相陸克文的良好關係更是盡人皆知。而那些接受過他採訪的VIP們對他也多有褒獎,意大利總理馬利奧蒙蒂說:「被芮成鋼這樣的重量級記者專訪,是一件相當愉悅的事。」耶魯大學校長理查德·萊文說:「芮成鋼是一位活力四射的新時代中國的標杆式青年。」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則說:「我為亞洲能有他這樣優秀的媒體人感到自豪和驕傲。」這些評價都被出版社印在他新書的封底。

2007年,我曾和芮成鋼有過一次交談,當時他因為寫了篇《請星巴克從故宮裡出去》的博文而第一次被媒體包圍。那次專訪令人印象深刻,他重複著「把心打開,把根留下」8個字,試圖概括自己對西方和對傳統的看法,「這一段的小標題你可以用『把心打開』 ,那一段的小標題你可以用『把根留下』。」他好心地給我建議,「然後你的大標題可以這麼寫:……」星巴克事件後,他在西方記者眼裡變成了一個像徵,用《紐約時報》的話,「中國式資本主義的媒體面孔:年輕、聰明,令一些人不快的是,還民族主義色彩濃重。」芮成鋼大概不會同意最後一條,畢竟早在2006年,他就寫過一篇《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看看的關於日本的文章》,反對抵制日貨,提醒國人不必過於敏感,在外國人面前要不卑不亢。即使在星巴克事件裡,他也一面批評星巴克開在故宮「侵蝕中國文化」,一面講述自己與星巴克CEO的故事和電郵往來,好像對方是自己的朋友。

多年來,我一直留意著芮成鋼的公共言論,試圖看清他的價值觀,卻始終看不真切。作為央視主播,他的言論屢次引發爭議,但他始終未受波及。相形之下,央視不止一位主播因為發了有爭議的微博而遭遇「離職門」,而在去年的動車事故里,因為節目批評鐵道部,一位製片人更是遭到了撤職。

「比較善於推銷自己」

1999年,芮成鋼從外交學院畢業,儘管當年外交部裁員49%,招人名額極為有限,但他仍然獲得了4個選擇機會:外交官、中國銀行行長外事秘書、出國留學(英美大學全額獎學金)、正在籌建的央視英語頻道。

他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學習英語,初一即和家庭教師學習原版教材,據其自述,中學時就在課堂上偷偷閱讀原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芮成鋼的父母都從事文藝工作,父親給他買過很多世界名著的簡讀本,等他長大些,就開始閱讀英文簡讀本,接著是英文原版。芮成鋼在自己的書裡寫道,莎士比亞、培根、羅素的文章,很多他都可以大段背誦。比如,莎士比亞曾說過,世界是個大舞台,我們都是演員(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在面向外國做即興演講時,常常可以作為裝模作樣若有所思的結尾。」高考時,父母希望他報考北京電影學院,被他一口拒絕——在一個報導版本里,他是這麼說的:「生活已經很虛偽了,讓我再虛構故事欺騙觀眾?不去!我要做外交官。」但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央視。大學時,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加利曾應邀到外交學院做一場演講,芮成鋼向他提問:「如果聯合國安理會將設立第6個常任理事國,您認為誰最有資格當選?」加利的回答出人意料:「恐怕是CNN。」芮成鋼說,加利的回答使他真正認識到傳媒的力量。

他的早期經歷是中國外宣媒體從業者典型的成長路徑:畢業於外語專業,從業之初「下鄉」一年,認識自己的國家(有關部門的本意是「放眼世界,胸懷祖國」),然後回到單位工作,新聞理念的熏陶和訓練來自單位(而非大學)。

他參與創辦了當時英語頻道惟一一檔財經節目:財經報導(Financial Report)。後來,財經報導加入了人物訪談,更名為財經中國(Biz China),這是芮成鋼採訪國際政商領袖的起步點。 「節目在海外播出,讓我比一些同齡人更容易出現在一些國際化的『人才探尋雷達』上,獲得一些所謂的『榮譽』,原因不外乎此。」「他的語言非常突出,腦子也轉得比較快,」芮成鋼在英語頻道的一位前同事說,「他對自己的要求不一樣,一直說要做東西之間溝通的橋樑啊什麼的。」

2001年,芮成鋼被世界經濟論壇授予「全球明日精英」稱號,次年又被評為「美中傑出青年」(US China Young Leaders)和「中歐傑出青年」(China Europe Young Leaders)。 「中美、中歐之間有很多信息的差距,就是『亂評』的嘛……」同樣身為「美中傑出青年」和「中歐傑出青年」、但幾乎沒跟人提過的作家許知遠說。許出生於1976年,比芮成鋼大一歲,「這個年紀能數得上就那幾個人,後來我厭倦了這些活動,全是姿態,沒有實質性內容。」

「他比較善於推銷自己。」芮成鋼的前同事說,有一次他們一起去某部委採訪,芮成鋼還特別帶上自己的書送給部長,又問,「您看過我的書和報導嗎?」對方給予了肯定的回答。芮的前同事覺得這也很正常,「不論是送書,還是合影,作為專業主持人,要對自己的未來有所安排,這也是合理的。」

2003年,央視經濟頻道改版,芮成鋼被當時二套的製片人王利芬相中,借調來主持新欄目《全球資訊榜》,「看中的是他的國際視野,」一位央視員工回憶,「一開始狀態不是很自如,但他有自信,也有很多想法。」另一位當時在二套工作的央視記者則說,芮成鋼真的有一些同齡主持人身上沒有的東西,「主持人這一行里,很多人都是甘心做架子的,很少有人表現出我不願意的姿態。但他特別努力、上進,他有時候挑稿子挑得厲害,不按稿子來,有人會覺得他不聽話,但他對自己是有要求的。」2008年,芮成鋼正式離開英語頻道,加盟財經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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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關係,必須的」

「Larry King呀!」錢曦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時,鈴鐺般清脆作響。她與芮成鋼合作10年,現在是央視財經頻道《環球財經連線》的製片人。被問到他們最希望自己的欄目做成什麼樣時,她立刻叫出了拉里·金的名字——這位王牌脫口秀主持人今年2月剛剛以78歲的高齡從CNN完全退休。

「成鋼是整個財經頻道國際化的標誌。」錢曦說。她語速很快,說話透著股利落勁兒,談起財經頻道的未來時信心滿滿,當你聽到「管理世界對中國的預期」這樣的話語時,會忍不住感嘆時移世易。

2008年年初,錢曦與郭振璽(央視財經頻道總監)、芮成鋼等6人赴瑞士採訪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時,只有芮成鋼一人持有採訪證,不少會場都只能輪流進去,「完全是邊緣化的」。他們用了一整年的時間去整合資源,2008年下半年正趕上全球金融海嘯,財經頻道推出「直擊華爾街風暴」系列直播節目,「這是比較重要的一個點,成鋼把他所有的資源都調動了起來,專訪了很多重要人物,多少世界級媒體都來索要素材……他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很了解世界上的資源和平台,很了解對方說話的方式和思路,而且他非常聰明。」

芮成鋼則在自己的書裡調侃:搞關係,必須的! 「當我與某大國首相初次見面,如果我能一口氣說出一串我認識的與他同一黨派的議員,他就會覺得很親切。工作多年,我的採訪對象之間其實有很大的重複性和關聯性,轉來轉去,都是那個小圈子,在我大腦裡形成了一幅清晰的人脈關係圖。」

2009年,達沃斯第一次有了「中國之夜」,時任《投資者報》主編何剛在參加完央視財經頻道的座談會後寫了一篇《中國經濟崛起需要世界級電視經濟報導》的博客,文中提及,也許是因為中國經濟的一枝獨秀,許多人主動協調時間,願意接受央視專訪,「每天芮成鋼要專訪的人有十幾位。往往是上一位要人還在專訪中,下一位已經到了,不得不在外面候場。最擠時,演播室外有4位專訪者在候場。」

第二年,中國議題首次進入達沃斯的官方議程,「財經頻道成為論壇傳播中方聲音最重要的平台,」錢曦說,「我們抓住西方社會對中國的誤解,以巧妙的方式回應,不是宣傳,不是澄清,是交流。」

芮成鋼也說:「如果中國人不主動發出自己的聲音,就會有其他對你不利的聲音和觀點冒出,左右別人對你的看法,嚴重影響你在世界上的聲譽。」他曾回憶幾年前在達沃斯與石原慎太郎的交鋒,石原聲稱日本的各種傳染病毒主要是中國非法移民帶進去的,他反駁說,在中國東北,老百姓的健康依然受到二戰時期日本遺留的化學武器的威脅。「我們彼此瞪了一眼,各自散去。」

在錢曦看來,芮成鋼的價值觀是「以己之力,去向世界表達一個完整清晰的中國」,事實上,「我們一個財經頻道的人都有這樣的使命感:發出中國的聲音。」

「代表中國」

大三的時候,作為1998年「21世紀杯」全國英語演講比賽的亞軍,芮成鋼與冠軍、來自北外的梁勵敏代表中國參加了倫敦國際演講比賽。那可能是他第一次「代表中國」。在芮的自述裡,第一次面對國際化競爭令他受到極大震撼。第一天的辯論賽,規則剛剛宣講完畢,從小就習慣自由表達觀點的各國年輕人紛紛舉手,「我和梁勵敏別說舉手了,壓根兒沒想好該怎麼說呢。」當晚,芮成鋼看到梁在路燈下準備第二天的演講,「今天白天,我覺得我們就像兩個傻瓜。」芮成鋼說他完全同意,整個白天都令人尷尬,有種被排斥在外、「不帶你玩兒」的感覺。

2005年,芮成鋼以「耶魯世界學者(Yale World Fellow)」的身份,與17位來自世界各地的精英在耶魯訪學一年,這或許是對他的另一次大的衝擊。他後來說,國人缺乏「批判性思維」教育,對一種觀點、事實,不易從兩個角度去看,「剛到耶魯時,我似乎也有些『憤青』,怀揣向世界傳播中國的神聖使命,每聽到對中國『不友好』的聲音便拍案而起……」

在耶魯法學院,一位教授在發言中提到「中國不是民主國家」,芮成鋼立刻站起來反駁:「美國人一向認為只有美國的民主才是民主,其實民主可以有不同的含義,不同的歷史發展階段……」芮當年的兩位同學,在給我的電子郵件裡也客氣地提到了這一點。如今在哈佛教書的Ibrahim Hauwa說:「我仍然清楚地記著他對自己祖國的熱愛,儘管我們學習任務非常繁重,他總能引領關於中國的話題,並及時糾正人們的錯誤看法。」來自印度的Paromita Goswami稱芮成鋼富有魅力,能提供很多信息,在辯論中能很好地反映中國的觀點,「比如,他會說,在中國也有多黨制,只是西方人不了解罷了。我想,不論是支持政府還是反對政府,他有權表達自己的看法。」

問芮成鋼是怎麼走出「應激反應」的,他說:因為效果不好。後來他總結出一個好的技巧:首先客觀反省中國與發達國家的差距,然後再表達自己的觀點。有趣的是,他甚至還有了一個判斷,在2008年的一次採訪中表述如下:「我個人覺得在新聞領域中是沒有所謂真相的,這裡面只有事實和角度。事實是什麼?哪些是事實?這是很客觀的東西,然後,我是從哪個角度看這個問題,答案是不一樣的。沒有人知道百分之百的真相,真相是一個很虛的概念,只是事實加角度。」

「他不太政治,價值觀不清晰」

如今芮成鋼儼然成為中國電視的一張國際名片。南非總統祖瑪2010年8月訪華,原本準備接受水均益的採訪,而南非駐華大使館方面則向總統府新聞辦公室推薦了芮成鋼,「我們想重點突出南非崛起的新興經濟體的形象,這和財經頻道的收視群體、芮成鋼的氣質是吻合的,」南非使館的公關負責人稱,「他給我的感覺是,相當有實力,勢頭很猛,我們也希望節目能引起爭議、吸引眼球。另外,也和他微博的粉絲多有關,他受到年輕人、白領的追捧。」

「隨著中國的發展,外國人對中國的興趣也越來越濃厚,」芮成鋼在安徽大學新校區的體育館裡說。大約有4500名學生聆聽他的演講,有學生專門從蚌埠趕來,芮成鋼向他們提了一個小小的請求:「為了配合BBC的拍攝,可否用英文提3個問題?」學生們愣了一下,旋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而當BBC記者尼爾被介紹入場時,雷鳴般的掌聲、歡呼聲和口哨聲淹沒了全場。 芮成鋼叮囑學生們學好英語後,又告誡他們,「你在西方人眼中的價值有多大,取決於你對自己國家的了解有多少、你在這個國家的資源等等。」

「語言是很重要的條件,特別是口頭的連續的交流,當然,占得先機也重要,而且二套的平台也好。」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系教授展江說,「在老外面前你不怵,可以侃侃而談,會給人一個好印象。這是西方人不變的性格——喜歡挑戰、積極踴躍、平等交流,而不是謙卑,至於價值觀是否符合,不那麼重要。那麼,央視首選就是他,而且經濟議題可以籠罩很多東西。」

展江說,最近一二十年中國的一個現象,便是在國際上能說會道的比較容易受到認可。他舉了一位在國際上頗有名氣的中國傳媒學者為例,「在中文世界裡迎合政府,在英語世界裡迎合西方,只要你有這個忽悠的膽量,利用空間差、語言差、觀念差,就能混得好。」不過,他認為,和那位學者相比,芮成鋼「其實不復雜」,「他不太政治,價值觀不清晰。」

許知遠和展江的看法相近,「這麼多年過去了,中國對西方來說還是個很奇怪的存在,有這麼一個年輕人出來,語言非常好,也很聰明,會給他們非常深的印象,而全世界都需要和中國打交道,他們也需要在CCTV推薦他們的大學、他們的國家……我不知道內心層面他們怎麼看,但交流有好幾重,在某個層面大家都是marketing(營銷)吧。」

那麼,芮成鋼關於國家,特別是,關於體制的真實想法是什麼呢?

他仍然不願意多談。 5年前,他用了「我們要有耐心」這樣漂亮的字眼,現在,他說,我們傳播的時候不要總是想著給外國人看中國光鮮的一面,然後他靈巧地轉換了話題的內核——「這樣他們就覺得中國是發達國家了,一出什麼問題就放得很大。」我問他,和白岩松那一代央視人相比,你的公共發言似乎很少糾結,很少沉重。他反問我:「他們是那樣嗎?」停頓了一下,開始解釋:「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沒有人逼著我給央視工作,就好比你選擇人生伴侶,你看中了他/她好的地方,那你就要學會接受他/她不好不可愛的地方。」

「政要的採訪,外交部也都會出面,」芮成鋼在財經頻道的一位同事說,「除了把控整個外交禮儀流程,也有對口徑的把控,涉及到政界人物,採訪提綱也會給外交部新聞司看,他們會給我們一些意見。其實和外界想像的不一樣,外交部現在也很開放,他們的建議和意見也都是善意的。而從經濟學理論看,找到一個博弈平衡點,未必不好。」

香港《文匯報》駐京記者彭凱雷曾在一篇文章裡說,芮成鋼提問奧巴馬,是「央視啟動國際化戰略的尖峰時刻」,也是「經濟中國征戰國際話語權的經典的一刻」,「人人都是外交家!」他興奮地總結。事實上,芮成鋼的節目也的確好幾次獲得外交部的表揚。 「我很幸運,我很年輕的時候就被放在這樣一個(向國外解釋中國的)位置上,久而久之就變成我生活的一部分。」他說。

不過,不管是彭還是芮,恐怕也都沒法迴避批評者的詰問:「這個國家自己內部的對話都還沒有建立起來,那麼著急發出自己的聲音幹什麼呢?」

微博時代的記者

芮成鋼的批評者把他形容成一位「超級推銷員」,時時刻刻都在推銷自己和自己的國家,外表喧鬧,內在空洞,需要用各種大名字來填補自己,而喜歡他的人卻覺得恰恰相反。一位22歲的大學生說,芮成鋼作為主流媒體的新聞記者,「思想價值承接60後,代表70後,統領80後,激發90後。比如他對東西方文化差異的看法,對奢侈品炫富的看法等等,他聊過的很多話題都是其他媒體記者很少提及的。」另一位21歲的大學生則認為他觀點獨特,問題犀利,說話不拖泥帶水,「他傳遞著外國文化,傳承著中華文明,在如今浮躁的社會,帶給了人們一絲平和的氣息。」

「一個記者到底應該出色在什麼地方呢?」芮成鋼的一位大學同學對我說,「他的採訪,我看到更多的是他的身體語言、他的姿態,比如他採訪時翹起二郎腿,顯得輕鬆隨意的樣子,這反而是他受歡迎的原因——在中國崛起時迎合了時代的需要,和那些最牛的人平起平坐,那是牛逼。」

「央視給他提供了平台,但央視的體制也決定了,他很難討論那些最關鍵的問題,」哈佛尼曼學者、專欄作家安替說,「他能做得更好些,是因為他更熟悉、更自信。他的咄咄逼人,是話語意義的,不是新聞意義的。而新聞本身是觀點的對抗。」

但安替隨即感嘆,微博時代的新聞專業主義已經飄移,讀者已經不再相信記者是沒有觀點的人了,現在,最有名的記者必須是最有觀點、最有姿態的記者,「這可能意味著什麼?也許時代也就這樣了,那些批評芮成鋼的人也在微博時代紛紛博出位,區別只在於,一個是博客時代,一個是微博時代,但真的有區別嗎?我們已經不好意思對別人說三道四,我們已經自顧不暇了。」

時代或許真的不一樣了,而今人人都是記者,記者卻越來越不像記者,人們不再閱讀他們的作品,而是閱讀他們的觀點、情緒、行為——看得見的行為。紮實的​​報導、優美的文字,還有富有邏輯的思辨,正讓位於焦急的只言片語——如果人們認為那些言之鑿鑿的簡單判斷和段子就是整個世界的話,他們為什麼要費功夫去啃那些冗長的文章呢?低調和默默無聞也已不是美德,一個個的@,構成了新的人際關係,那些拽人名的人——他們好像只有在與那些大V、大名字的互動裡才能找到自我——卻恰恰能夠成功。從一個更寬廣的層面看,麥克盧漢的預言好像到了今天才真正實現:媒介即信息,形式本身成了內容,傳播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傳播本身,或許我們也可以說,姿態勝利了。

芮成鋼自己也在批評這碎片化的信息環境,「這是最好的也是最壞的時代。最好是因為信息透明,最壞是因為人的受教育程度、獨立思考能力這些基礎設施還不完善,這些東西的缺失會導致很多謠言,誰隨便編個謠言居然也能讓我們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去推送這些東西。」 不過,他似乎還是很享受眼下的狀態,認為累積在他身上的非議和刻板印像都不重要,他覺得,有人只是想藉他說事,還有人,「你不論怎麼說他也不會改變自己的看法。」但很顯然,他也並非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當我偶然提到自己之前做了一些外圍採訪時,他追問了好幾次,「你採訪了誰?你還採訪了誰?」

我問芮成鋼,你現在對莎士比亞那句話是怎麼理解的?他想了一會兒說,這句話其實有點像是《紅樓夢》裡說的——「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我又問他,從早期實用主義的引用,到後來更多的理解,你怎麼看這個「去工具化」的過程? 「什麼是『去工具化』?」他反問。

「我們生活在這麼一個浮躁的時代,每天大家看到的都是各種姿態,」許知遠說,「當一個人沒有內在價值的時候,他是必須依靠群體來活的。被巨大的權力和人群所迷惑,是人天然的弱點。對我來說,判斷一個人是否值得親近,要看他有沒有自省能力,人是要和自己所處的困境打交道、是要反抗你所處的這種境地的。」

外交學院的烙印

芮成鋼是外交學院英語系1995級學生,當時英語係有大概七八十人,分成4個班,兩個外交班,一個國際經濟班,一個僑領班,芮成鋼就讀於國際經濟班。芮的一位同學回憶起自己的大學生活:「非常枯燥,就像高中一樣,而且還是高三……校內活動非常少,最主要的活動就是上自習,基本上,大學生活就是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慢慢地學習語言,那是很奇怪的一種氛圍,誰上自習的時間少了,會有愧疚感。」她和芮成鋼打交道並不算多,「他在校外好像活動多一些,也會有接待的任務。我只能說,他確實挺有才的,外語確實好。」

芮成鋼說,如果有機會重新選擇,他可能更願意選擇一所綜合性大學,因為他相信Liberal Arts Education(大文科教育/博雅教育)。他高中畢業時,國際貿易專業是最熱門的,「可悲的是,我們從中學開始就按照很功利的方式在生活,沒有釋放天性,找到自我。」到了外交學院,那裡狀元很多,但「並不能給學生提供很好的氛圍,部委的氛圍很濃,有些老師給我們上了一學期課以後就去當參讚了。很不一樣的大學。」

同學之間有時也是如此。芮的另一位同學賈森(化名)記得,以前同學之間吵架,有人會用這樣的話來恐嚇對方:「你還想不想留京了?」「外交學院有二十多棟樓,但只有3棟樓和學生有關,校園生活就是在教學樓、宿舍樓和圖書館之間穿行,這裡更像是一個機關大院。因為老師也多是外交部系統的官員,所以這裡的文化也是一個機關的文化。」

賈森後來選擇了出國,但外交學院的訓​​練還是在他頭腦裡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老師在課堂上討論台灣問題,我腦子裡立刻冒出三句話,那是關於台灣問題的標準答案。」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這種訓練的痕跡抹掉。

在國內上學時,賈森聽人講過一個說法——「中國教育培養出來的學生,95%缺乏獨立思考能力」。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優秀的學生,是那5%,等到別人問他「What do you think of that?(你是怎麼認為的?)」時,他發現自己除了應激反應出來的標準答案,大腦一片空白,才意識到,原來,他其實就是那95%啊。

原文刊於《南方人物周刊》(201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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